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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二人从儒雅斋走出来,已经接近晌午。
等云初上了马车,云颂低声吩咐车夫两句,骑马跟在旁边。
儒雅斋所在的地方,位于东市最繁华的地段,虽然是个偏僻的角落,却是闹zhong取静的宝地。
因为临近达官显贵的宅邸,周围多是笔墨铺子、书铺、珍玩、茶坊等,来来往往的行人zhong,大多是些官绅学子。
云初隔着纱帘往外看去,和香市差不多的情况,触目所及的鬼魂,几乎全部是跟在人身后的冤魂。
云颂骑马隔着车窗见她瞧的认真,以为她是对府外的景色感兴趣,一想到自己每次出门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几个月,后宅规矩又重,把她拘成了这副清冷的性子,不禁温声说道:“回去我跟阿wen交代一声,以后你若想出府逛逛,让他指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你。”
云初听了,认真谢过,面上似还未从刚才的谈话zhong回过神来,颇有些心不在焉。
“你祖母那里……年纪大了,有时候……这里难免有些糊涂,若碰上解决不了的事情,让张妈妈给我捎个信儿,万事不要自己扛着。”云颂迟疑的看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
云初被这个举动逗笑了,心里一阵叹息,“父亲放心,女儿明白的。”
云颂长舒一口气,面上带着笑意,“平日里我精力有限,儒雅斋的事情多是羽郎在打理,若是遇上老齐解决不了的,就找他商量便是。”
云初颔首称是。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在一家僻静的园子门口停了下来。
云初下了马车,抬眼看见园门上方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食园”,她愣住脚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里和香市那家食肆是一家,我听羽郎说,你喜欢吃川菜,今天特地带你来尝一尝。”云颂笑着说道,白里透红的娃娃脸,一谈到吃,整个人有种老顽童的即视感。
云初错愕地站在园门口,一脸古怪的看着他,迟迟不愿迈出步子。
一个衣着不凡的小厮从园里小跑出来,见到云颂,熟稔地打声招呼:“云公,里面请。”
云颂笑着朝他点点头,随着他往园里走去。
云初在袖zhong攥了攥拳头,默默深吸一口气,只得低垂着头跟了进去。
园zhong景色十分清幽,入园即可看见一池湖水,如明镜一般躺在正zhong。
湖zhong有白鹅嬉戏,锦鲤畅游,湖上小桥勾连、假山l立,湖畔曲廊环绕、竹影婆娑,清雅脱俗,如诗如画。
三人从回廊上穿过,左拐右拐进了一间厢房,入目即见两扇月亮窗,竹帘半遮,窗外是碧绿的湖水,春风拂过,湖水微皱,拍打着水边峻峭的山石,动静相持之zhong,构成了极为赏心悦目的画面。
小厮默然退下,云颂看着自家女儿呆愣的表情,颇有些忍俊不禁。
他温声说道:“若是喜欢这里,为父以后经常带你来就是。”
云初闻言,脸色一白,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不要!”
云颂诧异地看着自家女儿,刚才明明是一副极欣赏的模样,怎么突然之间……又像个炸了毛的猫儿一样,满脸都是抵触的神色?
他呵呵一笑,指着对面的空位说:“若是不喜欢,下次再带你去别的地方。”
云初回过神来,面上带着几分窘迫,听见这话,忙不迭地点点头。
她巴不得父亲离那个人越远越好,这是他的地盘,最好以后再也不要来!
第124章 发狂
云颂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心里既疑惑,又觉得好笑,开口欲说些什么,却被云初抢去了话头。
“父亲……”她想起在食肆时,楚沄或许有千里眼,这里……难保不会安排人偷听……
她生怕云颂再说出什么话,被楚沄的手下听去,急忙想要找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来转移话题。
因为太过仓促,她脑袋一时跟不上,喊了云颂一声却没了下文,更是引得云颂的侧目。
“女儿……一进这里,就觉得有些难受,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吃吧。”云初吞吞吐吐的开口说道。
云颂虽然心有疑惑,却还是点头同意,毫不犹豫的起身往门外走去。
厢房门口有锦衣小厮守着,见到他们出来,脸上堆着笑容问道:“云公是想去更衣?”
“突然有事,改日再来。”云颂笑着说道。
小厮的脸上虽然带着不解的神色,却还是躬身走在前面,为两人引路。
刚转过假山,打眼看见几个丫鬟小厮神色慌张的往这边跑来,一见到他们,匆忙行了个礼,有个看上去年龄大点且稳重的小厮,低声同引路的小厮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人越过他们往旁边的竹林走去。
引路的小厮回过头,朝云颂抱歉地笑笑,躬身说道:“云公,实在是不好意思,刚才园子里有个贵人出了点事,这会儿正等着官府来呢!主人交代下来,在官府的人到这儿以前,任何人都不得出园子,免得有人趁机逃了……”
云初一听这话,脸上血色全无,这是他的地盘,父亲也在这里,莫非他们前世的交集……也是这里,?
云颂转过身,见到她这副模样,关切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云初摇摇头,低声说道:“父亲,既然不便离开,咱们还是先回雅间去吧。”
云颂点点头,正要往回走,抬眼便远远看见容羽急匆匆从竹林出来。
见他神色恍惚,完全没有看见自己,云颂觉得有些不妙,担心他遇上什么事情,不由迎着他走了上去。
云初顺着云颂的目光,也看见了容羽,心里不由慌乱起来,她轻咬唇瓣强迫自己镇定,两手笼在袖子里攥了攥,跟在后面迎了上去。
直到云颂的轻唤声传入耳中,容羽才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赶忙见了礼,张嘴就说道:“正想找人去请您过来,可巧您在这里,出了点事,还请跟徒儿来。”
说着,他转身就往回走,也没顾上往别处看,匆忙领着云颂进了竹林……
云初原本因为忐忑,远远跟在父亲后面,原本想要上前见礼,看见这副情景讪讪闭了嘴,心里那股不安更加重了几分。
那小厮见云初的神色和行止处处透着古怪,不由的留了心思,跟在云颂身边,却不时往身后张望。
容羽面色凝重,因为身边跟着人不便详谈,只得不发一言领着云颂穿过竹林,来到一个清雅的湖边小筑。
小筑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云筑二字,门前站满了仆从,有穿着打扮是食园的,也有世家的贵仆,粗粗看过去,约有三四家的模样。
一直跟在云颂身边的小厮,见状也规规矩矩的站了过去。
容羽越过那群仆从,径直往敞厅走,云颂却在台阶前止住了脚步,回过头用目光找寻云初的身影。
容羽正要进屋里,发现云颂没有来,他惊讶地回头,这才发现云初远远在后头跟着,也进了小筑。
他匆忙转身下了台阶,走到云初面前,满怀歉意地拱手一礼道:“方才没有看见师妹也在,实在对不住。”
云初侧着身子避开,对他福了福,低头跟在父亲身边,没有说话。
云颂这才低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容羽看了云初一眼,沉默一下,随即低声说道:“燕国大公主的二公子,突然倒地不起,这会儿人事不知,脉象十分虚弱,恐怕是……凶多吉少。”
云颂大惊,赶忙问道:“可查出是什么原因?”
容羽摇摇头,“已经去太医院请了张太医过来,因为此事太过古怪,徒儿刚才正想去接您,没想到您竟然就在这里。”
云颂点点头,沉吟一下,“走吧,去看看。”
正想上台阶,他脚步倏地顿住,转身朝云初摆摆手,“你也一起来。”
容羽听见这句,也回过头来,朝云初点点头,转身向敞厅走去。
云筑敞厅邻水的一侧,门窗全被卸了下来,竹帘半遮,黄花梨的长几和坐榻,横七竖八地倒在厅中,重锦裁成的华贵布设,破破烂烂四散在各处,朱红的柱子、雕花的屏风上,被划上好几道触目惊心的剑痕……整个敞厅仿佛刚经历过一场争斗。
容羽领着二人走到敞厅西侧的耳房,他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低低应了一声,方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走了进去。
虽说是个耳房,却也比沁芳园的正堂还大,上首的榻几上,平躺着一个身穿宝蓝色锦袍的郎君,榻前站着两个年龄和容羽差不多大,面上有些惶惶不安的郎君,打眼一看皆是衣着华贵,气质不凡。
一见他们进来,两个郎君皆起身迎了上来。
“云公。”
“伯父。”
两人向云颂见了礼,云初垂着头,无声回礼,随即跟在云颂的身后,朝上首平躺的人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那人面如冠玉,唇若抹朱,长相十分出众,双目安然阖着,仿佛睡着一般。
云颂上前细细观察他的面相,又把了脉息,沉吟一会儿,困惑地问道:“苏公子脉象虽然虚弱,却还算平和,不知昏迷之前遇见了什么事才会如此?”
刚才见礼时唤云颂“伯父”的郎君,也长着一张娃娃脸,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的净面长衫,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地说道:“方才我们几个在饮酒,锦泽突然说他的头有些不舒服,我们几个还未反应过来,他便突然暴起发了狂,提剑见人就砍……好不容易将他制住,却又突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酒可有问题?”云颂问道。
那人摇摇头,“容三郎也同我们一起的,那壶酒我们每个人都饮了,没有问题。”
“听说中了邪的人也会这样,云公看……锦泽是不是中了邪?”一直站在榻几右侧,面容黝黑的郎君迟疑地问道。
众人听到这句话,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第125章 出门
云颂沉默一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老夫只是粗通医术,还是等张太医来亲自诊过才是。”
说着,他转头看了容羽一眼,容羽意会,对着屋里的两位郎君说,“我带师父去敞厅看看。”
两人点头称是,沉默着将他们送出门去。
云颂径直走到敞厅临水的栏杆处,等到容羽和云初走近,他压低声音说道:“苏公子,有些不大对劲。”
容羽一脸凝重地看着他,迟疑地问道:“师父看出些什么没有?莫非……真的是中了邪不成?“
云颂沉吟一下,轻声说道:“他的面相原本就是早夭之相,今天看来可能是大劫已至,寿数将尽。”
说到此,他似想起什么,微眯了双眼,迟疑道:“只是……这个症状,我看着有些似曾相识,要等张太医来了以后,才能确定。”
容羽听了这话,面上更是忧心忡忡:“这座食园是顾六公子的产业,管事的已经亲自去承恩公府请了,想必过不了多久,长公主和顾六公子都会来……长公主一向对锦泽宠爱有加,今天我们四个不过是小聚一番,若是锦泽真的因此而死……蒋礼、魏琰和徒儿,当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就连承恩公府……日子恐怕也要不好过了……”
云初一直绷直了背站在旁边,不发一言地听着,两只手僵硬地垂在身侧,手心攥得生疼。
容羽的话,更是让她的心里一紧。
燕国长公主是太祖长女,今上的亲姐,是整个大梁王朝最尊贵的嫡长公主。
嫁给了辅国大将军苏毅德,生下两子一女。
苏锦泽是最小的儿子,也是燕国长公主最宠爱的心头肉。
上一世,苏锦泽突然暴毙,燕国长公主悲痛欲绝,一夜之间白了头,缠绵病榻数月,最终撒手人寰。
今上临丧而哭,废朝五日,下令将长公主府一百余人殉葬……
这件事也成为今上登基以来的第一个污点……
想到此,云初咬咬牙,低垂着头,轻声说了句:“我……我……想去更衣……”
说罢,不待云颂和容羽开口,便福了福身子,急急转身往外走去。
云颂和容羽对视一眼,两人看着她的背影,皆是一脸诧异。
云初从敞厅里走出来,抬起头,面容沉静、目不斜视地穿过那群仆从,顺着来时的路,缓步走进竹林里。
刚才跟在父亲和师兄身后时,她晃眼看见竹林里有一个蓝色的身影,因为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又隔得远,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刚才进了那间房,才发现有些不对。
她边走边四处张望,找了许久,终于在一个极偏僻的山石后面,找到了那个身影。
同样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站起来时个子极高,本该是眉清目朗的模样,却因为将死未死……离魂的关系,显得有些呆滞。
正是辅国将军府二公子,苏锦泽。
此刻,云初站在他的面前,有些发愁。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苏锦泽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动……
这是她见到的第二个生魂,真正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生魂。
她无法推测出他究竟是寿数将终,还是被人所害……
因为他还没有死,所以不会像如今的孤魂野鬼一样消失。
也正是因为他还没有死,所以身上没有怨气,没有跟在罪首身边……
还真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啊……
她蹙眉想了半天,既然楚沄的生魂能有意识,按照推理来说,苏锦泽应该也有意识才对,况且当日原主和慧娘相见之时,也是将死未死的离魂状态……
想到此,她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
她四处张望一下,确定整个竹林除了她以外,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后,闪身躲进山石后面,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