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低下头,朝石台的台面看去,如她所料,台面上绘制的还是那个图腾的纹路,只是……那些枝桠在正中盘旋成图腾的形状以后,却往两侧疯狂延展……
而正中的圆心,看上去有一种诡异的吸引力,让人直勾勾盯着,移不开眼!
终于,慈云的吟唱声渐息渐止,他睁眼见到云初这副模样,猛地一声断喝:“回来!”
云初机灵灵打个寒噤,终于回过神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师为何会在这里?”云初疑惑地问道。
慈云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反问道:“施主又为何会在此处?”
云初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慈云移开眼,亦是一脸疑惑:“施主可是记起了以前的事?”
云初心里一凛,面上丝毫不露,小心回答:“虽未记起以前的事,却也凭着直觉找到了此处……”
慈云脸上的褶皱微动,云初的心也随之高高悬起。
原以为他会紧追不放,却没想到他沉默几息,不再追问,叹口气道:“施主想要知道什么?”
“大师一介出家人,为何会吟诵巫咒?”云初疑惑地问。
“并非巫咒,而是青炎族的青炎语。”慈云缓缓说道。
云初更加疑惑,“此处是前朝国巫的祭祀祝祷之地,莫非大师是……”
慈云猛然抬眼看向她,眼中闪烁着锐利的精光。
云初坦然与他对视,不卑不亢,亦毫不退缩。
半晌,他收回视线,慢声回答:“慈惠师兄未出家前,曾是青炎族的长老,受族人所托,守候在此处。”
“慈惠大师是青老?!”云初惊呼出声。
“施主果然神通广大,竟然连青老都查的出来。”慈云的声音平静无波地说道。
云初眉心一动,赶忙问道:“大师可知道,青炎族有几个青老?”
“六个。”慈云看她一眼,回答道。
“大师深夜来此处,可是与水陆道场有关?”云初追问道。
慈云沉默良久,方才慢声回答:“施主既然会敲鼓音,告诉施主也无妨。自从般若寺建寺以来,每隔一年,寺中皆会安排一场水陆法事,守候在此处的守穴人,要用青炎语在石台前诵读一段文字,待道场法事做完以后,再配合鼓音吟唱一遍……这是师兄死前唯一交代的事情。”
说起慈惠,他脸上的褶皱似乎都要悲伤几分。
云初想起阿晚说过的话,自从水陆道场开始以后,他便进不来此处,想必便是慈云在石台前诵读激活法阵的缘故。
只是……这法阵真的仅靠慈云的几句诵读便能开启吗?她不由想起重生之时原主的表现来。
不,一定不只是这样才对!
“大师究竟有何顾虑,到了此刻还不愿说出真相?此间墓穴如今已被太子和顾家人知晓,终会大白于天下,大师也应知道,这天下没有不解之谜……”云初循循劝道。
慈云似被她的话惊吓到,眼神瞬间迸射出戾气,不可置信地喊道:“你说什么?”
云初疑惑地看着他,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能,不能被天家知道……不能……”慈云大惊失色,方才的平静荡然无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前朝已经覆灭几十年,此处不过是间空的墓穴,便是被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一直遮掩下去,若有一天被人发现,要让一直在此处居住的秦王如何自处?”
云初见他心神已乱,连声逼问道。
“锁魂阵,可锁天下之孤魂,若有圣女之血催动,便可起死回生,逆天改命。前朝圣女为了刺杀皇帝,不惜动用此阵,将寿数未尽的皇帝斩于剑下,如今若让天家知道此阵便在这里,我般若寺两百多年的基业,上上下下百余口性命,皆会葬送于此!”慈云厉声说道。
云初大惊失色地往后趔趄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上前急走几步,两手撑在石台上,死死盯着他的双眼,沉声问道:“慈惠大师究竟为何而死?当真只是为了救秦王吗?”
慈云听见这句问话,面上瞬间泛起惊恐的神色,“你为何连这件事都知道?!”
“上次地震以后,我虽失了记忆,却能看见鬼魂!之前慈惠大师日日跟在你的身后,我去见你之时,他告诉我的!他说他被困在此处,无法安息亦无法解脱!若是真心赴死,又怎会如此痛苦!”云初煞有介事地唬道。
慈云瞳孔猛然一缩,他退后几步,连连摇头,“这不可能!师兄是自愿的!秦王既能安然长大,必是师兄的方法起了效果!师兄为了般若寺而死,这法阵自他死后从未启动过,又如何能将他困住……”
他笃定地看向她,“你在撒谎!”
“为了般若寺而死?当年贵妃娘娘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便是慈惠大师见死不救,也不会因此受到惩罚,因何会为了般若寺而死?”云初抓住他话中的漏洞。
慈云察觉到她的意图,倏然沉默下来,直视着她的双眼,却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云初与他僵持不下,突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试探道:“莫非还有其他人知道此处的秘密,并以此相逼过?”
慈云听见这话,枯瘦的手掌,瞬间向她袭来!
第201章 正邪
云初不反抗,也没有惊惧的神色,只是攥紧了手心,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慈云的手在离她喉咙一寸之处,猝然停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许久,才垂下手臂,长叹一口气。
“听闻大公主府的二公子曾经差点死于邪术?”慈云问道。
云初不知他为何在此时,突然会问这样的问题,点头回答道:“还有顾家嫡长女,顾婉容。”
顾婉容死在般若寺里,又是最大的功德主,太子定然不会瞒着慈云。
她与顾婉柔对峙之时,还未净场,围观众人里有不少僧侣,想必也会将对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他听。
慈云又恢复老僧入定的模样,面容却带着灰白之色。
“当年贵妃抱着秦王殿下来寺里之时,般若寺正值生死关头。一拨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以墓穴的秘密作为要挟,想要住进竹楼,让整个般若寺成为他们的掩护……”
说到此,他顿了顿,“师兄曾经说过,那些人对于青炎族的一切十分了解,若让他们盘踞在此,不只是般若寺,这天下恐怕都会有祸事发生!”
云初恍然大悟,“所以慈惠大师甘愿自毙于竹楼,换来秦王殿下常住于此,以守住般若寺的秘密,保般若寺十几年的安宁?”她沉声问道。
“竹园下面便是锁魂阵,离魂之人住在竹楼,可让魂魄不至于乱跑,师兄再以亡魂之体,加以保护和教导,方可令殿下安然长大。”
慈云道声佛号,继续道:“之前施主费劲心思,难道不正是要借助锁魂之阵为自己改命么!只是老衲今日倒想问问施主,不过及笄之年,连你生身父亲都不知道此处,你究竟是如何知道此间阵法,又能将其驱动的?”
云初背脊一凉,全身紧绷,声音有些颤抖:“改……命?我为何要改命?”
“既能驱动此阵,必是圣女血脉。那日黑衣人带来青炎族阖族被血洗的消息,师兄曾经说过,青炎族此番大难,虽然是被奸人所害,却也是天道反噬的结果。你既为圣女后人,又懂得如何催动阵法,若非为了改命……又是为了什么?”
慈云眼中似有利刃,朝云初看过来,“抛开佛法不谈,巫者,自诩通天意,下达地旨,通达天地,中和人意,而你们因一己之私,把无辜孤魂锁困在此,将亡魂之力为己所用,又如何当得人间智者?”
云初面色煞白一片,她亲眼所见,原主眉心一道青光闪过,千余亡魂瞬间消失无踪……
这还仅是她匆匆一瞥的场景,若当日与水陆道场相仿,锁魂大阵几十年从未开启过,那天下间飘荡的亡魂不知要有多少!
一夕之间,所有亡魂被锁进阵中……她实在不敢往下想。
此刻,对于慈云的话,她竟无法反驳分毫!
慈云见她无言以对,面色凝重地又说:“用青炎语吟诵超度,本就耗费心神,自从次施主开启阵法以后,这几日还是第一次行超度之事,相比之前却更加艰辛……恐怕锁魂大阵仍留有余威,被锁困的亡魂数量庞大才会如此……施主既然能通鬼神,可曾看过在这墓穴之中,阵法之内,究竟有多少亡魂在苦苦挣扎?”
他的声音充满悲悯的意味,让云初身子一僵,转身朝广场看去,烛火的光只能照到石阶的最下方,那茫茫的漆黑里,又有多少双呆滞的眼眸禁锢在石壁之中!
他们活着时,历尽苦难,死后无人收殓,变成孤魂野鬼,又被囚禁在此……
圣女、族人、血脉、仇怨……这些东西,原本与她毫无关系,如今却同她生死相连!
所谓的“巫者”,究竟是正还是邪,她现在更加看不清了!
沉默许久,尽管对于原主和这锁魂之阵仍心存抗拒,她却想要遵从心中的意愿,为这个国巫之族辩解两句:“大师,若非前朝圣女手刃暴君,这天下恐怕还在苟延残喘……大师既与慈惠大师感情深厚,慈惠大师数十年守候在此,虽是青炎族人,也熟读佛法,如此得道高僧,又怎会因为愚忠被邪佞之人所驱使?倘若果真置那些亡魂于不顾,又怎会有超度之事嘱托于你呢?”
说到此,她突然自失一笑……
脑中似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若重生那日的亡魂真是被原主的巫咒所牺牲,那么这些超度之事,也不过是为了赎罪而做,与那些“杀死你,再对你说声对不起”的人,又有什么两样……
想到此,她顷刻间整个人都蔫了下来,前朝圣女为报杀夫之仇开启阵法手刃暴君,牺牲死去的人,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还算说的过去。
而原主呢?仅仅为了改变自己和族人的命运,又再次启动阵法……又该作何解释?
天赋血脉和异能被用作一己私欲,对于那些无辜被牺牲的亡魂,又何谈公平?
慈云沉默地看向她,见她脸笼一层颓色,不由得放缓了语调:“施主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前尘往事尽忘,施主当日启动阵法的动机已无从得知,只是……若苏公子和顾大娘子真如昨日顾二娘子所说,头皮有印记的话,那么顾大娘子死于非命,恐怕便是被那拨黑衣人所杀!”
“什么?!大师如何能肯定杀死大娘子的黑衣人,和威胁慈惠大师的是同一拨人?”云初被这句话惊了一跳,瞬间打起精神,赶忙开口问道。
“师兄曾经说过,青炎族的秘辛,恐怕只有那拨黑衣人和他最为清楚。且师兄在坐化之前,曾让我亲手将图腾刺在他的头皮之,又嘱咐我把他葬于竹园之内,若当真苏公子和顾大娘子头皮皆有图腾,必是同一拨人无疑!”慈云悲声说道。
话音刚落,穹顶之传来晨钟的声响。
“咚……咚……咚……”一声一声,似有魔力一般,有力地敲击在云初的心,让她原本凌乱的心神瞬间平静下来……
“时候不早,老衲还要主持水陆道场,先走一步。”说完,他看了云初一眼,径自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在石台的圆心之。
云初眼睁睁看见落进圆心里的血,在接触到图腾的一刹那,倏然不见踪影。
“此处便是阵眼,需用守穴人的血液激活,方可行超度之事。施主的血万不可滴落在此,否则必会再次驱动法阵……”慈云见她眼底闪过茫然之色,慎重解释道。
说罢,他双手合十朝云初道声佛号,转身朝墓穴外面走去。
第202章 意愿
待到慈云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甬道里,秦王才一步一步走台阶,在云初面前站定。
尽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初次见面之时,他身独有的冰冷而无情的威压,却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压抑的让人几乎透不过气。
“离魂之症,素不相识,我想,你欠我一个解释。”他淡漠而疏离地说道。
云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毕竟是活生生的人,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力,并不是一缕如空气一般的鬼魂。
很多事情,她能对楚沄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而对他本尊,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沉默良久,她恭谨一福,“殿下,事情的始末,方才与慈云大师一番对话,皆已悉数告知……”
秦王那双古潭一样的瞳孔里,泛起错综复杂的纹路,浑身下散发着黑暗而危险的气息。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他问道。
“与殿下夜间离魂以后,相识于偶然,是以……知道一些。”云初低头回答。
“何止是一些……云七娘,你真是可以。”秦王怒极反笑,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问,转身拂袖而去。
云初直起身子,站在原地,怔怔看着石台之,那些闪烁着金光的面具,辨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滋味……
与他本尊的相识原本就在意料之外,从食园到现在,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察觉到他的困惑与试探,却未曾透露过半点信息给他。
他步步逼近,她小心防备……
若非今天必须挖出慈云隐藏的秘密,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将他离魂之事说出来。
她明明知道他最想知道的秘密,却缄口不言,一副冷眼旁观的姿态,对于从小就觉得自己有些异样,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甚至当初赵灵的当众一舞,明知是钩子也打算去试一试的秦王来说,或许才是最让他愤怒的吧!
她幽幽地长叹一口气,这样也好。
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与他有关的事情,手指抚石台的面具,那些面具虽是金子制成,质地却是极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那些刻绘在面的彩色纹路,并未因时光逝去而斑驳,依然鲜艳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