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度10级。
数字本来没有意义,地震赋予了它死亡的概念,冰冷的数字底下涵盖的是温热新鲜的血液,这两个数字联合在一起,已经足够给东京造成天崩地灭的灾难和毁灭。
建筑物倾塌,逃生的路会断裂,救援无法到达。
今天是机器人展,那个时候苏提曾经说过,在东京都有展览会,那里还有一片漂亮的海,她喜欢像泰坦尼克号里那样恢宏的景色,和喜欢的人一起站在在高处往下眺望,可以看见盘旋在天空上飞舞的白色海鸟,它们有长长长长的翅膀,在灾难来袭的时候可以飞得很远,很远。
他也曾经说过,结婚之后,过蜜月的时候会带她到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那片海域在那里看日出,海平面上的日出,迎着光照的那面,整个大海都会变成流动的赤金。
然后会仿照着电影里,和无数情侣一样,做着那个傻傻的动作,说“you jump, i jump”。
扑通一声,杰克掉进海里,把生的希望留给萝丝,对她说:“你一定会脱险的,你一定要活下去,生很多孩子,看着他们长大,你会安享晚年,安息在温暖的床上,而不是在今晚在这里,像这样的死去。”
萝丝说:“我不会放弃,我绝对不会放弃。”
大海张开了它丑恶的嘴巴,里面滚动着漩涡,地震,成了死亡的绞肉机。
“少爷,也许情况没有那么糟糕,您知道事情总是有例外……”说着说着管家停了下来,他看着自己从小看大的骄傲从不曾低过头的孩子肩膀慢慢塌下,地上很快积聚了一小滩水渍。
紫灰色头发下露出的小半张脸,唇被咬破,鲜艳的血滴滴在地上的水滩里,很快晕开,晕成一片淡淡的粉色。
迹部景吾不太能感觉到疼痛,脑袋里混沌一片,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像雾气,山岚上的雾气从顶上轻飘飘的落下,还没到达地面就轻盈地四散消失,他茫然地抬起头,四下找寻,模模糊糊的,若隐若现的呼喊声一遍遍在耳朵里响起。
“松开我。”他沉着声命令,嗓音已经嘶哑:“松开!”
管家说:“少爷……”
“我求你。”他抬起头,泪如雨下:“求你放我走,她在叫我,她说她很痛……”
只要一睁开眼就能够看见她的影子,嘴里涌上来腥咸味儿,就像有一个巨大的石锤在一下又一下的在心头重重地抨击,把五脏六腑,把整颗心,整个人都砸的稀巴烂。
他恍然中觉得,她已经真的离开了。
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管家的眼泪也下来了:“您别这样。”
迹部景吾拼了命挣脱,甚至不惜手臂脱臼,终于跑到门边,可随即训练有素的保镖飞快上前飞扑住再次把他牢牢按在地面。
大理石常年的冰凉贴着脸一点点沁入皮肤,可迹部景吾感觉不到,他在地面上撑起手臂,茫然地看见上面溅了几滴水珠,手臂被反扣在背后,用力到神经都疼痛,痛觉终于一点一点地传达到了脑袋里。
很痛。
如果这都很痛,那个时候他帮她剪指甲,第一次不那么熟练,不小心剪到了肉,连血都没流,只微微破了点皮,她就泪眼汪汪地喊疼,那被水泥块砸到压住,那又该有多痛呢。
她那么怕疼。
“全部都要怪景吾你啊。”他还记得她蛮不讲理地说:“我本来没有这么脆弱的,所以现在只能套住你一辈子啦,该不会是你的阴谋吧?”
而他笑了,说:“嗯。我宠出来的,我负责宠一辈子。”
终其一生,萝丝回首往事,想,一生那么短,而遗忘又那么漫长。
法国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晴朗,丝毫不受地球另一方天地变化而转变,迹部公馆建在地价极贵,繁华而又热闹的中心,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涌过来,每天都快乐得像是在过节,街头传来俏皮欢快的音乐,也许是小丑表演,一簇又一簇彩色的气球飞上了天空,最后无影无踪。
迹部景吾挣脱掉手,死死抠住地面,低头睁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可还是觉得呼吸不过来,像一条被抛在沙漠里的鱼,又好像身体里的脏腑全被强力胶水粘了起来,心跳的每次起搏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离开就好了,迹部景吾慢慢的伏下去,喃喃道:“她胆子那么小,肯定会害怕。”
她说下次还想去鬼屋。
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会害怕,可她现在在危机四伏的鬼屋里,他却什么都做不到,甚至都无法陪到身边。
他什么也不是。
“……我把她给弄丢了。”他的声音梗塞,哽咽,害怕得忍不住发抖。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也许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眨眼。客铃响起,公馆有人过来了,管家沉默着朝迹部景吾鞠了个躬,其余人接收到指令松开手,肃立在一旁。联络器里传来声音:“您好,我是来配送珠宝的,您购置的钻戒请签收……”
管家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又捧着一个精美的小盒子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
“您放心,我们随时监控着东京的动向,一旦情况有任何变化,我都会立刻通知您。”管家也不再多说,鞠了一躬,静静退了出去,所有的人紧接着退了出去,一声不息的,脚步轻的像猫,生怕惊扰了谁。
房间里一下子又变得极其的安静起来,迹部景吾伸手掰开盒子,盒子里是蓝色钻戒,亮闪闪的,像滴流下来的眼泪。她说这是最喜欢的颜色,因为像他的眼睛。
他想笑,不知怎么的眼一闭,眼眶里酸涩的感觉再也止不住。
电话铃声倏然响起。
迹部景吾冲上前,看到上面的来电,亮起的眼神陡然间又黯淡了下去,迟钝地接起电话。
那边说:“还记得我吗?迹部君,我记得曾经对你说过,不管遇到了什么困难,都可以过来找我。”
***
睁了睁眼睛,苏提费力地睁开,难受地咳嗽了两声,落下的灰尘有些呛进了喉咙,头上有些湿,黏糊糊的难受,她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从上面哪个地方落下来的血还是她自己的。
眼前有一丝丝的亮光,不是哪个缝隙里漏出来的光,她伸手去碰,指腹上一阵刺痛,一把锋利的剑刃竖立在眼前,刀尖深陷在废墟里,刀柄则向上,撑着厚厚的石板。她瞳孔骤然一缩,一道残月似的光从剑弧的边缘划过,剑刃上已经崩出了不少缺口,咔嚓一下,剑身再也难以支撑如此骇然的力道,崩成两段。
愿姬君,平安喜乐。
似乎是耳边,似乎是从心里,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在意料之外的响起。
在那之前,苏提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凭空生出来的力,将她整个人往外耸去,刚翻转了两个身,原本呆着的地方落下了一块巨大石板,很快将那里埋没了。
不见了。
心弦上被牵扯的某个部分忽然崩断,就像是和人订立的契约生生被抹去。
她忽然有股流泪的冲动,像是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宝物,朦胧中懂得了什么,伸出手奋力的扒了几下。那里除了灰尘就是砖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的手已经血迹斑斑,那双白皙好看会弹琴的手,现在已经布满了伤痕血口。
空气越来越稀薄,带着灰,简直要让人窒息,她咳嗽得气息奄奄,又想,我不能死在这里,还没有和迹部景吾结婚,不能把辛辛苦苦追到的人拱手让给其他的女孩子。
迹部景吾那么好,会唱着他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流行乐哄她睡,会屈尊降贵的陪她在小夜市里转来转去,吃着一点都不华丽的烤串,会在寒冷的冬夜里,抱着她入眠,他已经陪伴了她好久好久,长到整个青春,都有他的影子。
黑黑的空影里里面有些亮光,幽绿的颜色,苏提伸手捕捉住它,把多年前从指缝中漏掉的那个夏天重新捕捉住。
“……芽衣子。”
苏提松开手,绿色的荧光从手中翻飞出来,慢慢凝成一个少女的模样,苏提说:“芽衣子。”
她终于记起那个夏天,很久之前的那个夏夜池塘里翻起的水花,穿着小白裙的女孩子,本间芽衣子在她的面前失足,永远的消失在了水塘里,自此之后苏提就惧怕高处,也就因为逃避而忘掉了那个时候的事情。
那个时候还有幸村精市。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对目前的处境无可奈何,又希望祈祷着幸村精市,还有其他的朋友,能够安然无恙的逃脱过这次灾难。只是本间芽衣子不一样,在那之后的很多年这个童年的小伙伴又再次出现,在黑暗中带着她走出了地狱少女所掌控的地域里。
光在手心上下纷飞着。
“我想见他吗?”她对着手中的荧光轻声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的反复诘问着同一个问题,最后说:“是的,我想见他。”
她想见到他,在现在,在未来,从很久前的过去开始。
她还想回到他身边,答应他的求婚,然后一起去做好多好多的事情,毕业之后这段时间太忙,他们甚至都没有好好的休息过……肺部的空气一点点被挤压干净,她靠着废墟,慢慢闭上了眼睛,似乎看见了迹部景吾通红的眼,他一向被打理得很好的头发此刻胡乱的翘起,他很担心自己,这本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可她却只觉得难过。
他抬起头,呼吸吞吐间夹着浓烈的潮气,比海水的味道还要咸一点。
他张了张唇,似乎在呓语着什么,好像是她的名字,说,别走。
地震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在地上,也许是在废墟之下,总之在这个狭窄漆黑的空间里,感受不到方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开始会感觉到饥渴,可是到后来就不会了,似乎忍耐忍耐着就成了习惯,直到头顶上方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声,苏提吃力地抬起手,敲了敲头上的管子,那里叮叮咚咚得有响动,还有依稀的汪汪汪的声音,也许是搜救队带的狗。
再然后,头上的碎砖瓦块一点点被清理,她看见迹部景吾,他身上都是血,眼里一片沉黑,比在这废墟中所见到的暗要更甚,脸上挂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那么的用力到有些生疼。
“没事的。”他说:“坚持住,很快我就带你回家了,不要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苏提点头说好。
迹部景吾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余震还在继续,废墟岌岌可危,他在旁人吃惊又怜悯的目光中用手一点点刨开了上面的砾石砖瓦,他打网球的手,握着钢笔的干净的手,已经不再那么漂亮,不再那么干净,却坚定又有力,慢慢把上面的阻碍全部都清理掉了。
终于,他紧紧的抱住了她,把脸埋进了苏提的发间,始终一言不发。
“头发很脏啊,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了,上面全都是灰……”平时迹部景吾的洁癖超级重,私人的东西除了她,一般的人碰都会生气,或者说这也叫做占有欲,苏提喜欢这个说法,他也从来不纠正。
……还是高兴的,至少迹部景吾不嫌弃现在的自己很脏,苏提有些无奈的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不知呆了多久之后再次见到亮光,感觉到有些微微的不适,她缩了缩身体,嘴角勾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终于出来了。
“睡吧。”迹部景吾收紧臂膀,把她牢牢的抱在怀里,安抚的声音如雨,如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慢慢席卷住她。
“好好睡一觉。”迹部景吾低下头,拨开她杂乱的发,像从前一样,在她额头上轻啄了下,声音有些哭腔,困意一点点涌上来,也许是坚持了太久,意识终于有些模糊,她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说:“我在你身边啦,你看没事的。”
迹部景吾抱着她,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手指上一凉,上面带了一个硕大的蓝色钻石的戒指,她有些愣神地看着,然后听见他说:“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有些暗沉,不管看什么东西,视线都好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看什么都有点不太真切,苏提猜测这大概是因为在废墟里埋久了的后遗症,夜晚时则会好一点,她也就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醒来了?”迹部景吾走到床边,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一个笑容,说:“还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苏提活动了一下肢体,身体像锈掉的老零件,动一下好像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无奈的想这大概是在床上躺得太久了,不过好在身上的伤复合的很快,比一般的伤看上去要快得多,这也许是因祸得福,或者是不幸中的万幸。
迹部景吾惯性的在她身旁坐下来,然后抱着她温柔的吻了一下,他温热的唇带着那么灼热的呼吸,轻轻的擦过脸上的皮肤。
“等你好了……绝不再放过你。”过了会儿,迹部景吾的语气终于恢复自然,十分习惯性地为她穿脱衣服,苏提有些赧然的抱住他:“我觉得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过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休息。”
她抬起手轻触了一下他的脸,而且原来光洁的下巴上已经长出了一层硬硬的青色胡茬,眼睛里还有些细微的血丝,眼睛下有一层淡淡的青影,大抵是睡眠不足造成的。
所幸迹部景吾天生就生的俊美好看,这么着倒也不难看,就是显得老气了些,她咯咯的笑出声,迹部景吾握住她的手覆在脸上,顺着腮帮子摸了下去,掌心里刺刺的,苏提轻笑出声,他们谁也没说话,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房间里依旧没有开灯,隔着玻璃门,城市夜晚的灯光全部亮起来了,起起伏伏的像流动着的星河。
迹部景吾说:“喜欢吗?喜欢的话就买下来送给你。”
这世界上还没有被命名的星星那么多,总要有一颗属于她,这样,一抬头就能见到。
“不用啦……大家都还好吗?”苏提说:“这些天一直都忘了问他们。”
迹部景吾说:“他们都很好,忍足呢,在英国,你知道他们家是开医院的,所以他在那学习,不过是封闭式,而且还得没收手机……”
“那他一定很心塞吧,那么喜欢看热闹的一个人。”苏提笑意渐渐加深:“那爸爸妈妈呢?”
她指的是迹部的父母,入江家的人暑假已经去了中国,幸运的避免了波及。
“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