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安笙因配制药酒的缘故,早闻惯了酒味,所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了。
她手脚麻利地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白色药粉倒进了酒碗中些许。
顷刻间,那股弥漫不散的浓重酒气,竟然慢慢地淡了。
胡大和娜宁都不由地吃惊,看向安笙的目光里,又多了几重信任。
胡大忽然想到,前几日自己听说的,紫霞山上弘济寺里的那件事。
据说,永宁侯府顾家的二小姐,替护国公府的大公子扎针,竟将人扎得大好!
而这位顾二小姐,据说正是普云大师破格收入门下的俗家弟子。
普云大师会有那么多俗家女弟子么?
怕是不能吧!
胡大又想到安笙来给女儿治病的原因,忽然就明白了。
眼前这个小姑娘,怕就是那位顾家二小姐吧!
胡大眼中精光乍现,定定地看向安笙。
只见小姑娘瓷白莹润的素手一翻,数只银针便尽数落进酒碗中。
顷刻间,一股白气袅袅而上,瞬间又消失不见,空气中只余点点酒香。
胡大握紧了双手,一颗心愈加坚定起来。
这时候,又见安笙从那个小针包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银制的钳子式样的东西。
她便是用这样工具,将酒碗中的银针一一夹起,然后放到青葙手中的白棉帕子上。
十二根银针尽数取出,安笙轻吁了口气,又走回了床边。
胡馨睁着一双大眼睛,被子拉到下颌底下,见了安笙过来,忙将被子又拉高了些许。
安笙被她小兔子一般的模样,弄得没辙又好笑。
她略微弯下腰去,笑眯眯地看着胡馨:“姐姐要替馨儿扎几针,馨儿会怕疼吗?”
胡大方才是这样唤这孩子的,所以安笙就也这么叫了。
胡馨年纪小,兴许禁不住疼,或是害怕挣扎起来,对她下针极为不利,所以安笙想先让胡馨放松一些。
胡馨听了安笙的话,眼中的水光闪了一下,然后才咬着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馨儿不怕,姐姐是要给馨儿治病吗?馨儿想快些好起来,这样爹爹和娘亲就不必再为馨儿担心了。”
小姑娘嗓音糯糯的,软软的,很是打动人心。
安笙喉头哽了一瞬,笑着点点头,“姐姐会尽力的,馨儿真是个勇敢的好孩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胡馨眯着大眼睛点了点头,一副全然信任的模样。
安笙也冲她笑了笑,然后直起身子,转向胡大,“我需得替馨儿施针,怕是不大方便,胡先生可否先到外面等候?”
男女授受不亲,嫡亲父女也是一样。
虽说胡馨现在还小,但老话说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事关一个女孩子日后的名节问题,安笙不得不注意。
胡大显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一听安笙的话,便愣了一瞬。
不过随即,他便回过神来,然后冲安笙点点头,又跟娜宁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内室。
胡大一走,安笙便对娜宁道:“请夫人帮馨儿将外衣先脱下。”
娜宁愣了愣,然后赶紧走到床边,摸了摸女儿的头,安慰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脱下了女儿的外衣。
三月天,夜里仍带着寒气,胡馨脱下外衣后,便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娜宁见女儿发冷,忙将被子给女儿围了起来,只露出了一张白惨惨的小脸,瞧着好不可怜。
娜宁见此,心中刚对安笙升起的那点信任感,瞬间又都消失了。
这个小姑娘到底靠不靠谱?
女儿平日最受不得寒,常常是到了五月中,屋子里的炭盆才能撤出去,这姑娘怎么还让女儿脱衣服呢!
若女儿再染了风寒,可怎么是好?
“夫人莫急,”安笙看出娜宁的担忧和不信任,忙解释道,“我说了,馨儿的肺虚之症,与寻常还略有不同,她这肺虚,是胎生所带的寒气造成的,若想要祛除她体内的寒气,必须得有我这套针法辅助才行,待我施针下去,她不仅不会冷,反而要觉得热,所以我才让夫人替她脱了外衣的。”
娜宁听了安笙的话,面上现出些许犹豫,可心里还是很挣扎,不能完全信任安笙。
安笙也不急,只问:“若我猜的没错,夫人怀胎的时候,怕是受了大寒吧?可是落入过冰池?”
娜宁的眼睛陡然睁大,看向安笙的目光中,尽是骇然和不敢置信。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怀馨儿的时候,掉进过冰池?
眼前这姑娘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自己怀胎的时候,她怕是还没有记事呢!
何况,她跌入冰池的事情,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事后,在场之人又都被那位下了封口令,所以这消息根本就没有传出去过。
既然这姑娘不知情,那么就真的是看出来的了!
娜宁慢慢地松开了手,将女儿身上捂着的锦被,撤下了一些,然后定定地看着安笙。
“拜托姑娘了。”
“夫人放心。”安笙莞尔笑了一下,然后便让胡馨趴卧在床上。
第47章 密因
胡馨很听话,让她趴下去,便老老实实地趴着了,一点儿都不闹。
安笙见此,心中对这孩子的怜惜,不免又多了一重。
她轻轻按住胡馨的肩头,感受到掌下皮肤轻颤,遂软言安抚道:“别怕,馨儿最勇敢了。”
胡馨闻言浑身绷了一下,随即放松开来,闷闷地答道:“馨儿不怕,姐姐扎吧。”
“好。”
安笙轻轻地应了一声,然后招过青葙,从她手中拿过一根最小的银针,扎在了定喘穴上。
银针破肤扎进穴位,胡馨便轻轻地抖了一下。
安笙知道她疼。
这针灸一事,毕竟是往人身上扎针,哪能一点儿不疼的。
她还见过那壮年男子被扎得哎呦哎呦直叫唤呢,可胡馨只轻轻抖了一下,连吭都没吭一声,可见小姑娘也是个能忍的。
这样的孩子,最招人心疼。
娜宁捂住嘴巴,将惊呼声掩回口中,眼中却慢慢凝聚起了水雾。
俗话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何况是往亲生女儿身上扎针呢,娜宁当然心疼。
她只恨自己不能亲自替女儿受了这些苦。
安笙没管娜宁,紧接着,又捻起三根银针,不做停顿地,分别扎进了风门、肺俞、肾俞三穴。
其实,这会儿的痛感,尚可忍受,并不十分强烈,只是在银针刺破皮肤找穴的时候,会有一些疼痛不适之感,所以安笙下针也快。
又扎了两针下去,安笙便让娜宁将胡馨扶起来,面向她做好。
娜宁不敢耽搁,闻言忙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扶起,面向安笙而坐。
胡馨晃了晃身子,向娜宁那边歪了一下,方才坐稳。
安笙看了看胡馨,对娜宁道:“夫人到床上扶着馨儿吧,我怕她待会儿坐不住。”
娜宁忙点点头,然后胡乱蹬掉鞋子,上床挪到女儿身后,紧张地扶住女儿。
安笙没有出言宽慰娜宁,现在的情况,无论她说了什么,娜宁恐怕都难以放松。
有这劝人的功夫,她倒不如行针快些,还能减少些胡馨的痛苦。
打定主意,安笙下针的速度又更快了些。
天突、膻中、气海、关元,几大穴一气扎下,只见胡馨本来冻得有些泛青的小脸上,竟隐隐现出薄红。
娜宁正扶着女儿肩头,很快,便感觉到女儿肩上的皮肤微微发热。
她心中一惊,接着又是一喜。
看来安笙果真没有骗她,女儿身上真的热了起来。
随着胡馨皮肤上的热意越来越重,娜宁眼中的水雾也越来越多,眼中积聚的热泪,险些落下。
她用力地瞪大了眼睛,将眼中汹涌的热意逼退回去,然后紧紧地盯着安笙的手。
安笙并不在意娜宁堪称灼热的视线,她执起胡馨的左手,然后稳稳地又扎下三针。
扎到内关穴的时候,胡馨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
安笙握紧了她的手,然后用力扎了进去。
起针不停,行针不犹,这是下针的规矩。
若她迟疑,对胡馨才真的不好。
内关穴一扎完,安笙便停了手。
娜宁见状忙问:“这就行了吗?”
“还没有,”安笙摇摇头,“夫人莫急。”
说罢,便不再看娜宁,而是弯下腰去直视着胡馨,然后道:“姐姐要给你放些血,会有些疼,馨儿会忍得住的,对吗?”
这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其实针灸之法并不难,她给胡馨扎的那些穴位,就是普通大夫也都知道。
真正难的,是在最后放血这一着。
寻常大夫,必不会知道这个法子。
安笙也是前世的时候,在弘济寺里珍藏的医书上看到的。
所以,她才敢让郑妈妈跟胡大说,能治得好胡馨。
胡大这个人,安笙前世便知道一些,但是并不算十分了解,只知道他身份颇为特殊,是前朝密宗斥候后代,学了祖先一身本事,后在战乱年间投于本朝一位将军麾下。
可惜这位将军不是个容人的,见胡大本事过人,怕被取代,便起了歹心,用计陷害。
胡大那时候年轻气盛,一腔尽是建功立业的抱负,所以面对上峰的打压,反应十分愤慨强烈。
所谓过刚易折,胡大终究还是为他的硬气,付出了血的代价。
最后有幸保得一命,心气渐渐地散了,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
胡大是在最过颓废的时候,遇见娜宁的。
他那时候终日醉酒,浑浑度日,喝多了招惹一群地痞流氓,对他拳脚相向,大打出手。
胡大被打得狠了,却也不还手,只任由那群人打得没趣后,自行散去。
痞子们离去之后,胡大颓丧地坐在墙边,满身酒气和青紫,瞧着好不狼狈。
这时候,忽然有一异域女子,走到他身边,给它留了一瓶药。
这女子,便是娜宁。
因她长相迥于南诏女子,所以胡大一下子就记住了。
不过,娜宁并未停留,放下药后,便转身上了一辆马车,走远了。
那时候,娜宁还是一位贵人府中的舞姬,不得自由。
能下得马车来给胡大留一瓶金疮药,已是不易。
就是这一瓶药,开始了胡大与娜宁的缘分。
至于后来二人如何在一起的,娜宁又是如何跌入冰池,安笙就不知道了。
前世她亦不是自由身,所知有限。
就是这些,还都是后来随师父下山替人治病的时候,从不同的地方听来的。
安笙找上胡大,确实有她的目的。
胡大最擅长的,莫过于打探消息,她现在被拘在内宅,消息闭塞,能知道的十分有限,她必须得在外面安置一双得力的“眼睛”。
而胡大,便是最好的人选。
只要她能治好胡大女儿的病,胡大必得真心相报。
届时,她便可以将胡大拢于自己手下,让他替自己探听这邺京内外诸多消息。
她承认自己此举有失磊落,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要做的事情,并非是凭一己之力,就能做到的。
她必须得掌握永宁侯府内外的消息,才能在麻烦来临之际,立于不败之地。
内宅的事情好打听,可外面的,却不好掌握。
这才是她找上胡大的,最重要的原因。
第48章 点刺放血
安笙握着胡馨的小手,轻轻拍了一下。
胡馨小脸瞬间一红,喘息了一声,敛眉道:“我不怕,姐姐尽管放吧。”
安笙含笑点点头,然后吩咐青葙取来瓷杯,用最后一根银针,刺破了胡馨的中冲穴。
穴位一破,乌沉黑血便滴于杯中。
血发黑,则为寒。
寒气不出,则气淤血滞,导致气血两亏,胡馨的肺虚之症之所以迟迟不好,概因她体内寒气并没有排出。
记得那本《针灸要述》中曾记:“点刺放血,攻邪最捷。”
《黄帝内经》中也有记载:“刺络者,刺小络之血脉也”,“菀陈则除之,出恶血也”。
所以,安笙才会想到替她放血。
娜宁见到女儿被放出的血是这般浓黑的颜色后,心疼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是没有说出。
别说她这么多年带着女儿看病,也学了些医理下来,便是对此一窍不通,也知道,人的血液应是红色的才对。
女儿的血色发黑,定是疾病所致。
也许,女儿这么多年来病症一直没有好转,就是因为那些大夫都没有想过替女儿放血的缘故。
娜宁越想越觉得自己所思不错,心中对安笙的那点不信任,终于彻底消散了。
安笙并不知娜宁此刻心中所想,她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手中的那个杯子上。
这点刺放血,也是有讲究的。
什么时候下针,下针该刺多深,刺破后该放多少血,都有严格的规定。
安笙头回行这点刺放血之法,根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轻忽,生怕一个估计错误,会害了胡馨。
她默默回想了一遍《针灸要述》中的记载,在胡馨的血没过杯中寸许之时,立即用浸过药水的棉帕按住了胡馨的手指。
片刻后,安笙拿下棉帕,胡馨的手指已经不再出血,涨得发紫的手尖,也恢复了光洁如初。
安笙将帕子和杯子都交给青葙,然后开始收回胡馨身上扎着的银针。
不多时,十一根银针尽数收回。
安笙将银针小心地放回针包,然后卷起,交给青葙,让她先收着。
这才对娜宁道:“请夫人准备热水,替馨儿沐浴。”
娜宁愣愣地点点头,然后将外衣给胡馨披上,爬下床,顾不得将鞋子穿好,就先仔细地上下打量了女儿一遍。
就见女儿虽然面色还白,但是喘息却顺畅了许多,当下不由大喜。
“姑娘大恩!”娜宁转过头来,双手交叉与胸前,对安笙弯腰行了个礼。
“夫人客气,还请夫人快些准备热水来吧,馨儿得尽快泡药浴,效果才好。”安笙受了娜宁这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