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在本子上狂记关键词:“连长,是个连。牺牲地点北部区枣子地,识字。”
苏妙抬头看着司令。
司令讲话的声音和语气,都会让人觉得老。
可实际上,仔细看他帽子下的脸……牺牲时,应该才三十多岁。
他在这个世界上飘荡了七十多年,是个年轻的老人。
他以老人自居,他的年龄虽然停滞了,可他死后又经历了许多。
他找到苏妙时,早已满身沧桑。
三十多岁的老人。
一个七十多年前死去的年轻战士。
司令说:“对不起啊,闺女。我……可能要麻烦你了。”
他不记得战友们的名字,其实,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卫六一这个名字,三个字中,起码有一个字是他抓住心中影影绰绰的感觉蒙上的。
但这太丢人了,他不敢对苏妙说。
“工程量有些大。”苏妙笑,“但一点都不难,司令,我一定让你见到他们!”
一个老兵徘徊多年,只是想知道他的战友的结局。
他心中隐隐有个答案,但他不愿信。
司令讲述他摸着陵园墓碑上的字一个个找他战友的时候,苏妙胸口发闷。
他是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找那些名字?找不到,是焦灼,找到,或许只剩下悲痛。
司令抹了把脸,说:“妙妙,辛苦你了。
“没事。”苏妙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我该做的,您放心,愿望必会实现!”
司令笑了笑,话题一转,指着玻璃门:“问问那些小孩儿还听吗?”
苏妙转过头,看到刚刚特拽的那个小屁孩趴在玻璃门上,看着他们。
被发现后,小男孩吐了吐舌头,走了。
“……小屁孩。”苏妙道。
这时候,她才发现,家里的龙凤还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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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还是留下给那群小孩讲当年的故事了。
那个小屁孩一边听一边质疑。
“根本不对……你是在讲抗日剧吗?”
“我参加过抗日。”司令说,“难道我不能讲吗?你坐下好好听!”
“可你讲的不就是电视剧吗?”小屁孩说,“情节一模一样,你到底是不是红军?”
苏妙问晁冲:“你说他那么喜欢看抗日剧,会不会是因为里面有原型?刚刚我听了听,确实跟那个小孩儿说的一样,很多和剧情重合。”
晁冲说:“有道理。”
卓忘言忽然开口:“不要被干扰。有很多煞鬼,尤其生前是军人的,成为煞鬼后会严重忘事,这是一种掩饰性保护,但忘记是件很残忍的事,他们会做反抗,不愿意承认,就会把现在看到的,从别处听到的,当作之前的经历讲给别人听。”
“……唉。”苏妙叹了口气。
卓忘言做了火锅,汤汁咕嘟嘟冒着泡泡,苏妙举着筷子,戳着泡泡,说:“我要想想从哪里入手找。”
“牺牲地啊。”晁冲挑起一块牛肚,被蛟龙抢先一步咬走。
“枣子地……”苏妙搜起了地图。
晁冲报出了具体地址。
“去那里找什么?”
“今年那边建了个红色旅游景点。”晁冲说,“上个月刚落成,我查了,有个纪念馆,我们去找负责人就可以。”
晁冲把手机放在苏妙面前:“一点点来,先把名单做好。车票已经给您订好了,也给纪念馆的负责人打过电话了,我说我们是星星之火老兵救助项目的前期负责人,想和他了解一下情况。到时候那边会把他们留存的档案资料都带上给我们看的。”
苏妙夹起羊肉给晁冲,以资奖励:“经纪人,满分!”
卓忘言目光幽幽,调配料汁时,使劲倒了半瓶醋。
晁冲默默端起碗,移到了旁边。
这周末,苏妙到达了北部区枣子地。
因为北部区尚未从法务部特勤的执掌下“解放”,出于安全起见,苏妙没有带司令同行。
“我们先去找,您就留在机构和他们聊聊天吧。”出发前,苏妙对司令说。
那个挑刺的小屁孩最近一直来找他,两个人仿佛较上了劲,一个讲,一个挑。
虽然这孩子总气到司令,但有人理总比一个人寂寞要好,所以,双方在“沟通”这件事上,都异常的积极。
枣子地坐落在北部工业城市下设的乡镇,刚刚下过雪,天气异常冷。
纪念馆坐落在土丘上,刺骨的寒风吹着纪念馆前的红色旗帜,旗帜发出闷闷的声音,听起来就冷。
苏妙鼻尖通红,卓忘言脱掉大衣,裹住了她。
苏妙:“你快……穿上。”
卓忘言说:“我不冷,你知道的。”
苏妙:“看起来冷,会……心疼你的。”
卓忘言笑了笑,拉着她的手:“那就别看我,有我看你就够了。”
他的手依然温暖,苏妙舒服的打了个哆嗦,由他拉着上山。
晁冲拽高了衣领,有连衣帽却不能戴,因为帽子里装着龙凤。
看见他这个可怜模样,凤凰抓紧一切机会嘲笑:“吃柠檬吗?”
晁冲哼声道:“他俩产的柠檬,在老子嘴里是蜂蜜味的!”
“单身狗的味觉也会变?”蛟龙补刀。
晁冲:“你俩就皮吧,段位太低了,也敢来我这里试刀?老子活了这么久,要是柠檬做的玻璃心,早死千百次了。”
晁冲拍着金刚心,神色得意。
纪念馆很简单,也就一百来平的面积,冷冷清清的,墙上贴着一些简陋的画报,上面写着关于枣子地经历的几次战役的介绍。
大多数战役都是抗日战争,内战只有一小块专区,简介也是一笔带过。
苏妙跟晁冲比对着时间,还是在三行字的简介中找到了关键词。
“1946年,在我国著名中将王行峰的指挥下,枣子庄驻军进行了战略掩护性撤退……”
“王行峰。”苏妙记下,“也就是说,司令所在的连队,应该是他的兵。”
“王行峰在当时起码指挥的是一个团。”晁冲说,“我们要找的是连队,而且是经过几番交锋后,只剩十几人的连队。”
苏妙问纪念馆的负责人:“你们有详细的资料吗?”
负责人说:“要多详细?我们这是根据县志和专家的分析请人写的,应该没有错误。”
苏妙:“误会了,我们只是想了解的更详细些,我们在找经历过这次战役的老兵。”
负责人想了想,说:“我这里有当时做简介时留下的文稿,在旁边的开水间放着。”
纪念馆旁有个开水间,是纪念馆工作人员值班的地方,堆放了许多杂物。
负责人从他杂物室取出厚厚一沓打印纸,脏兮兮圈划着,字迹又密又小,有几张还滴着油渍。
负责人红着脸道:“当时写简介也花费了不少功夫,最后请上面的领导来圈划了重点……所以简介上没有过多介绍参加战役的小兵,领导的意思是,只提几个军衔高的让大家知道就好……”
他把这一沓资料递给苏妙,苏妙翻看着。
头顶上的红旗猎猎作响,不一会儿,她的手指就被冻麻木了。
手中的文稿捏了不少,卓忘言说:“我替你拿着。”
“没事没事,进屋看。”负责人说,“外面冷。”
苏妙:“诶!”
她看见了关于1946年撤退的详细介绍。
正要抽出这张,却不料,一阵风吹来,加上卓忘言伸手过来帮她拿,苏妙下意识松了手,风把文件卷起,漫天飘扬。
负责人追着跑,眼睁睁看着几张纸被风卷走,飘向下方的土沟,离他们越来越远:“糟了……”
苏妙身边,忽然扬起一阵煞风。
在苏妙的怔愣中,卓忘言跳下了山丘。
“卓忘言!!”
卓忘言身后扬起尘土,当尘土散去后,清越的身影出现在半坡,他高高举着一只手,扬了扬手中的资料。
苏妙一口气终于舒了出来:“卓忘言啊……”
他慢慢走回来,莞尔。
“这一张。”他把那张详细记载着大撤退战役的资料递给苏妙。
苏妙抱住了他。
“你傻吗?”虽然知道他不会受伤,也能办到,可看到他跳下去的那一刻,心仍然紧张的想要吐出来。
卓忘言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晁冲扶额,伸手替旁边的负责人合拢了下巴。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所有的都是化名,战役也是,有参考,没原型。
第108章 荒漠水壶
文稿里只提到了枣子地驻扎的几个连队, 苏妙问了负责人, 计划拜访写稿子的研究员。
几番周折,总算是在天黑前,约到了这位研究员。
“你好,我是革`命根据地研究所的。”来者是位年轻的姑娘, 看起来和苏妙差不多大。
“你请坐。”苏妙说,“我们是星星之火基金会寻找老兵项目的负责人,是这样的, 我们接受了一个委托, 想要寻找曾经在枣子地和他一同战斗过的战友,但是因为对方年事已高, 许多事都忘了, 我们能了解到的信息很有限, 就只有地点和连队撤退前的大概情况。”
苏妙把她抄录的连队信息转给研究员看:“我们去了纪念馆,看到您写的文稿,您了解得多,或许能帮我们找到老人的战友……”
“枣子地当时有三个连驻扎,依然是老番号。”研究员说,“情况都不好,三个连几乎全部阵亡, 我们这边也是去年筹建纪念馆时,才在国家档案馆找到了张六一连长1952年写的回忆录。”
苏妙一愣。
“张……六一连长?”
研究员:“我拍摄的有影印本照片,你看。”
确实不假,这是经过整理后的回忆录, 由某参谋团七连连长张六一口述,1946年枣子地战略撤退战役的战况回忆,第一页就介绍了。
苏妙把图片放大后,瞳孔乍缩。
“……牺牲了?”她看到,张六一的简介中,标记着他牺牲在1952年。
研究员道:“嗯,情况特殊。枣子地战役后,这位连长和幸存的战士们又参加了援朝战,回国后由参谋长带领,进驻戈壁滩参与了两弹核基地建设工程……之前,戈壁滩的核基地建设是保密的,前年才公开。”
苏妙又是一喜:“也就是说,他这个牺牲年份是虚假的?”
研究员愣了愣,说道:“为什么会这么理解?”
“不能说,所以设置了一个假的牺牲年份……”
研究员怔愣:“不是……这个牺牲年份是真实的。张六一连长在1952年参与核基地建设时牺牲,只不过资料是这几年才公开而已。以前是隐姓埋名保密阶段……”
晁冲开口:“枣子地其他的幸存战士呢?”
“根据他的回忆录,可能幸存的还有三个。”研究员指给他们看,“这段是张连长回忆援朝战争时说的,他说邓康,陆光明,还有他们的政委,是跟着自己从枣子地打出来的好战友铁战士,他可以死,但他们一定要撑下去。”
晁冲:“邓康,陆光明,还有一个政委……”
“可能是因为口述的原因。”研究员说,“有些太琐碎,最后也对不上。张六一连长跟着当时的参谋长王行峰援朝时,参加的就是著名的下坝岭战役。看他口述,他带领的是新七连,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邓康,还有一个政委。”研究员说,“大家都提名了,但这个政委却没有提名。”
研究员指着最后一段:“张连长说,参谋长问他们回国后想去哪里,政委要邓康去上学……你看这段。”
回忆录原文中,连长张六一这样说道:“参谋长说活着的大家都要打起精神,好好活着,加把劲活。他问我们回国后有什么打算,我说,政委说过,让邓康上学去。参谋长问我,那你呢?我就说,我和政委跟着参谋长干!王参谋长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说,不要辜负他,不要辜负他们。”
研究员说:“但奇怪的是,这个政委我们不知道是谁,因为当时连队并没有政委,如果指的是连队指导员,那不管是枣子地还是下坝岭,指导员都牺牲了……”
苏妙一个激灵,按下心中的想法,问:“关于张六一连长的资料还有吗?”
“没有了,这是回忆录最后,根据我们推断,可能是援朝战争刚刚结束,回国前口述给记者的。”研究员说,“最后一页的后记是整理回忆录的记者在1965年备注的,交待了一下张六一连长1952年牺牲在了戈壁滩,为国家两弹核工业事业献出了生命。”
苏妙咬着指头,沉思许久,说道:“您能把当初给您看这份资料的军事档案馆负责人电话告诉我吗?”
回程路上,苏妙说:“我有个想法,司令的名字会不会是自己记错了。他说他忘了连长的名字,其实是忘了自己名字,记住的反而是连长的名字。”
卓忘言道:“他的姓是真的,卫。”
鬼王给她看了符。
“我能看到他的生辰八字和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