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刘太医一片孝心,陛下便放他去吧。”万贵妃轻声劝道。
昭帝眯眼将刘太医看了一会儿,方应道:“好,你去罢。他日你若想回来,朕便在太医院还给你留个位子。”
刘太医磕头道:“谢陛下圣心。不过等臣料理完家事,只怕也快到了告老的年纪了。臣这一去,请陛下不必再挂心就是。”
昭帝点头:“随你吧。朕会赐你一笔银钱,足够你养老了。”
刘太医再磕个头谢了恩:“臣告退。愿陛下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待刘太医走后,昭帝感叹道:“刘太医今年刚过不惑吧?眼看明年就能接过章太医院首之位了,却主动为老父放弃大好前程,当真是个孝子。朕要好好嘉奖他。”
他说得十分动情自然,若换了旁人绝不会有疑。但万贵妃看出了破绽——这个人在说谎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用左手食指去抠大拇指的指甲盖。这是他幼年时在万太后跟前落下的毛病,只要一紧张便会如此。
为什么会紧张呢?大约是因为他当着自己的面说了谎罢。
万贵妃觉得心疼又愧疚。她也同样对昭帝说谎了。可是没办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本家妹妹被推上死路。再者,昭帝既说了谎,他便是不信刘太医的话的,必然会派人暗中追查真相。
万贵妃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妹妹的命,但也决不能伤害了昭帝一分半毫。
“陛下,暂且把这事放一放吧,好不好?从昨晚闹到现在,臣妾一夜没睡,用膳也不香,臣妾好累啊。”万贵妃微微揉了揉眼睛撒娇道。
昭帝果然过来捧着她脸左瞧右瞧:“让朕看看,哎呀,真的瘦了一圈呢!四喜,传膳!”
“遵旨,陛下!”四喜最喜欢看昭帝多吃,眉开眼笑叫人去传膳了——别说贵妃娘娘,就是昭帝他自己,今日生了一天的气也没能好好用膳呢!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摆上来。昭帝节俭,但四喜今日却吩咐做了些精致的菜来讨他高兴——露笋拼鸡肉、银针炒翅、清炖鲫鱼、清汤雪耳,以及特意为万贵妃现做的雪冻杏仁豆腐,是她最爱的。
万贵妃吃相缓慢优雅,看得昭帝很是着急:“照你这个吃法,这道鲫鱼都要凉透了。”
万贵妃无奈道:“陛下,臣妾怕鱼刺。”
昭帝便将鱼刺挑了再夹给她。好不容易用膳完毕,天色已黑透了。二人漱口净手后,昭帝便要去处理政务,叫万贵妃先自个儿歇着。
万贵妃却想起一顿饭的功夫都过去了,去拿寝衣的雪茶还没回来。她便再派个小宫女去催。没过一会儿,雪茶终于急匆匆来了。
“怎么去了那么久?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万贵妃见这丫头脸面绯红,额角冒汗,不像是慢悠悠晃过来的样子。
雪茶将装着寝衣的绣盒搁置好了,将小宫女摒退下去,才向万贵妃附耳道:“娘娘,有个小宫女落井了!”
“什么?”万贵妃吃惊,一股寒意浮上心头。
雪茶跪下抹了把眼睛:“奴婢方才拿了寝衣,见半路起风,便想给娘娘再拿件大氅过来。可奴婢一人拿不了两件,便叫一个过路的小宫女帮忙去取。因她不识到勤政殿的路,奴婢便说等她一会儿。”
“谁知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奴婢回宫去问,兰茹说那小宫女早就拿了大氅走了。奴婢怕丢了大氅,就叫人顺路找了半天,最后却在一口枯井中找到了她。也不知是自己跌下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去的。”
万贵妃怒道:“竟有这种事!”
雪茶泣不成声:“那件鹅毛大氅也跌坏了,请娘娘责罚吧!”
万贵妃压抑怒气道:“你且起来。虽说天黑了,但御花园中宫灯亮着,人好好的怎会跌进枯井去!你去查,查明白了来向本宫将功抵过!”
雪茶颤抖着谢罪道:“是,娘娘!”
里头昭帝的声音传来:“怎么了爱妃姐姐?”
万贵妃挥手叫雪茶出去,自己稳住心绪进去答道:“陛下,有个小宫女出了岔子,臣妾叫雪茶去处理呢。”
昭帝应道:“哦,若是犯错了就送去教训,若是病了就送去医治。反正你掌管后宫,朕很放心。爱妃姐姐,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万贵妃将嵌金绣盒托举着打开,现出里头一件寝袍来:“陛下,这便是臣妾为您准备的中秋贺礼了。”
昭帝大喜,连忙扔了奏折过来将寝衣接过。抖开一看,原来是个东珠坠云金丝勾双龙的模样,精致又贵气,一看便是万贵妃自己的手艺。
万贵妃放下绣盒笑道:“如何?陛下可喜欢?”
昭帝像个孩子似的,将寝衣捧在脸面上嗅了一下:“当然喜欢!爱妃姐姐,前些日子朕请你做个新扇坠,你左右不肯说是没空,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万贵妃笑说:“可不是呢。臣妾为这个费尽了心思,哪还有空管什么扇坠。陛下若要,臣妾过几日再做就是了。”
昭帝哈哈笑道:“好啊!那扇坠你干脆做一对吧,咱们一人一个,怎样?”
万贵妃拿团扇掩面,眼波羞盈盈道:“臣妾才懒得做这么多呢。”
两个人说笑了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榻上去了。直到近三更天,昭帝方换上新寝衣,让万贵妃枕着他胳膊相拥睡去。
过了个舒心的夜晚,第二日昭帝便格外精神。寅时起身去殿前练剑时,他将四喜叫来吩咐道:“去告诉钟离,今日起一路跟着刘太医。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留心。尤其注意,别叫他死了。你知道去哪里找钟离吧?”
钟离是昭帝手下情报头子,素与外头江湖关系匪浅,因此不常在宫内。四喜严肃道:“奴知道,奴领旨。”
昭帝又道:“太医院的事你去查。不要惊动任何人。你现在先去找钟离,天亮之前回来,别叫人看见了。”
四喜答应着走了。昭帝扶着剑柄,若有所思地望着万贵妃歇息的寝殿方向,看了好半天。
昭帝上朝去后万贵妃方起。她径直回了万寿宫,雪茶已将事情连夜查了个大概:“娘娘,有位嫔妃说,昨日在御花园恰巧见过落井的小宫女阿香,说阿香当时在与万嘉嫔说话呢。”
“嫔妃?”万贵妃皱眉,刚端起的茶盏又放下了:“哪个嫔妃这么凑巧?”
雪茶道:“是蕊珠选侍。”
万贵妃与兰茹对视一眼:“怎地是她?叫她进来。”
雪茶唱道:“宣宁选侍进殿!”
万贵妃从美人靠上直起身来,只见多日不见的小姑娘蕊珠,迈着胆战心惊的步伐磨蹭了进来。
第17章 灭口
万贵妃大吃一惊。数月前她初见宁蕊珠时,她还是个朝气灵巧的孩子;可如今,她不仅小脸小身板都瘦了一圈,连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也没了。整个人畏畏缩缩,像只被拔了毛的小鹌鹑。
但此时不是疑虑这个的时候。万贵妃定神问道:“蕊珠,你说你见过阿香和万嘉嫔说话,到底怎么回事?”
蕊珠跪下磕了个头,声音细如蚊虫:“娘娘,臣妾昨晚在御花园玩耍时,听见万嘉嫔走过来了。臣妾怕不小心又招惹到她,就和罗霓——就是臣妾从前在浣衣局的好友,我们一起躲了起来。
“然后听到万嘉嫔说什么,难得她放下脸面跑去慈宁宫闹了一场,结果还是没能彻底弄死姐姐,只降了个才人。太后还让她日后提携姐姐,她才不愿意呢。然后她的侍女,听声音应该是紫鸢。紫鸢说这样也不错,亏得娘娘您去慈宁宫大哭了一场,才能叫众人都知道万才人做错事了,也才能在太后跟前显出您的好处来。
“万嘉嫔就笑,说她不过白去了一趟。要早知道万才人蠢到不去太后跟前悄悄说话,反而大闹慈宁宫搅得人尽皆知,她就不用大老远跑去补刀了。还说那日在慈宁宫跪了那么久,到现在膝盖还痛,真不值得。”
蕊珠因为激动和恐慌,将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万贵妃还是听明白了,登时沉默半晌,当真是心痛无比。原来万嘉嫔所谓的姐妹情深,不过是借机踩姐姐一脚,将她更加推入绝路罢了。这对姐妹到底在家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关系扭曲?
雪茶和兰茹也惊呆了。蕊珠又磕头道:“然后,臣妾又听见万嘉嫔问谁在那里,就有个人被拖拽了过去。那个人说她是路过的,要去给贵妃娘娘送东西,不想迷路了,就问万嘉嫔勤政殿该怎么走。万嘉嫔骂了她一顿,本来是要放她走的,那个紫鸢说不知刚才的话被她听去了没有。万嘉嫔就叫紫鸢把她推到井里去了。”
说到这儿蕊珠已经浑身瘫软掉下泪来。兰茹听不得这些,捂着嘴巴跑了出去,扶着廊柱干呕起来。
万贵妃气得发抖,指甲狠狠抠住了绣枕:“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报?”
蕊珠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臣妾不敢啊!臣妾一向被她们欺负怕了,见她杀人,臣妾吓坏了,立刻回宫躲了好久。后来听见雪茶姐姐到处找人的动静,才敢出门来。”
雪茶苍白着脸道:“娘娘,这事看来是那个紫鸢搞的鬼。娘娘现在不好收拾万嘉嫔,不如先将紫鸢去了罢。”
万贵妃头疼地捂住了额头:“你去提审紫鸢罢。等她招了就报与本宫,本宫立刻送她上路。至于万嘉嫔,本宫原以为她是个懂事的,不想也这么恶毒。且等本宫日后寻她个错处,直接打发出陛下身边得了。”
雪茶领了懿旨,立刻便去了长阳宫拿人。
果不其然,万嘉嫔绝不承认,说什么也不愿放人——不是因为她心疼紫鸢,而是怕紫鸢牵连到她罢了。毕竟她们万万没想到这事竟还会被旁人听了去。究竟是谁告的密呢?万嘉嫔是又愤怒又恐惧。
雪茶见紫鸢躲在寝宫里不愿出来,便拍手唤来身后一溜小太监,使了蛮力将她强拖出来。紫鸢干脆趴在地上去扒万嘉嫔的衣角,苦苦哀求道:“娘娘救我!”
万嘉嫔颤声道:“雪茶姐姐,这是诬陷啊!这儿可是天子脚下,本宫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纵容奴婢杀人啊!”
雪茶真是被恶心坏了,横眉冷叱道:“不敢?奴婢看娘娘,可不只有一百个胆子呢!”
万嘉嫔咬牙道:“你区区一个奴婢,怎敢如此同本宫讲话?”
雪茶反唇相讥道:“呵,奴婢不过一介奴婢,紫鸢也不过一个奴婢而已。娘娘若非要保,便是坐实了心虚!娘娘自个儿掂量吧!”
万嘉嫔果然犹豫了。就趁这一瞬间,太监们立刻将紫鸢从她身边拉开了去拖出宫门。紫鸢哭得撕心裂肺,万嘉嫔则瘫倒在椅子上,哑了声音喃喃道:“不过死了个宫女,贵妃为何一定要与我作对?”
雪茶遂不再理,直接将紫鸢带去了暴室。
暴室里的老嬷嬷们个个都是有手段的,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半个时辰后,紫鸢就全招了。
雪茶立刻去回了万贵妃。万贵妃正对蕊珠问长问短,听后便说:“传本宫的懿旨:宫女紫鸢,教唆主位,恶行害人,着赐自尽。老规矩,为着主位的体面,给她匕首、毒药、白绫三样,叫她自己选罢。”
雪茶欣喜道:“是,娘娘。那么万嘉嫔该怎样办?”
万贵妃皱眉敲扣桌案道:“她?封宫。没有本宫的懿旨,不得外出。她不是还在奉太后旨意‘照顾’万才人么?也别照顾了,省得一个不小心把她姐姐给照顾没了。且等本宫缓口气来再收拾她。”
“是。奴婢这就去办。”雪茶松快吐了口恶气,就该这么办!
蕊珠跪下道:“多谢娘娘主持公道。”
万贵妃和蔼道:“你起来吧。想必你也吓得不轻。本宫之前太忙,竟没注意到你受她二人如此欺凌。这样,你以后不必再住长阳宫了,搬去荣熙宫,和温贵人一起住吧。”
蕊珠欢喜泣泪道:“谢娘娘恩典!”
兰茹笑道:“温贵人虽不得宠,却是个极其温和之人,又擅琴棋书画。宁选侍过去后,尽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蕊珠止不住地淌眼抹泪。她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
万贵妃好笑道:“多么大人了,还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你回去吧,今日便可张罗迁宫了。”
蕊珠忽又想起一事来:“娘娘,奴婢还有个小小请求。奴婢可以把罗霓从浣衣局带出来,做贴身宫女吗?”
万贵妃眼眸一凛:“怎么,太后给你指拨的宫女不好吗?”
蕊珠慌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只是罗霓她昨日也见了……那般景象,她也吓坏了。奴婢还怕有人会因此去找她的麻烦,所以……所以斗胆请娘娘……”
万贵妃点头道:“原来如此。也罢,兰茹,这事你去办吧。”
蕊珠大喜,千恩万谢地出了万寿宫。甫一出宫门,她便提着裙角向浣衣局奔跑起来,要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罗霓!
这般闹腾了一番,已是天光大亮。
而依照昭帝的吩咐,四喜本该在天亮之前回宫的。无奈他要找的那人恰巧不在,故多等了近一个时辰方才了事。
叫做钟离的那人,其实就住在皇城边上一处叫做紫云楼的密阁里。四喜是直接从宫内一处密道走去那里的。
他提着琉璃宫灯在青石密道中绕过无数迷宫,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才走到了一扇雕花铜门前。将右手在门上扣了一串暗号后,一个江湖打扮的小生便来开了门,笑眯眯将他迎进去:“哟,是四喜公公啊。这样一大早来,可用过膳了?”
四喜嬉笑道:“宋公子,你一说这话,可就是叫我等钟公子了是不?”
宋公子生就一张白白净净笑面狐狸脸,摇着小扇子笑得狡猾:“四喜公公的脑子越发长进了,在下佩服,佩服。”
四喜笑骂道:“滚,快把好吃的好喝的给本公公奉来!若迟了些,本公公揭了你的皮!”
宋公子果然拿出一桌宴席来好生招待四喜。两人插科打诨地闹了一阵,方有人来报说:“宋公子,钟公子回来了。”
宋公子抬手道声“请”,二人便一同出了这狭仄小室,走了一回雕梁画壁的长廊后,在一道珍珠卷帘前停下了。四喜却不忙进,而是收了嬉笑,整衣肃容地跪下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