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妲忽然愣了,旷了多时的话一时到了嘴边,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跪了下来。
随着她这一跪,萧弋舟终于瞥向了别处,发出冷冷一声笑。
嬴妲松开手,垂落膝前,“我有事瞒了公子。”
“说。”
“本不欲瞒,”嬴妲道,“只是那日,公子晚间便要与我行房,我没机会出口,早间睡醒,迷迷糊糊地,待想到这事,公子又一径出门去了,我也没寻得机会……”
“好一个没机会,”萧弋舟冷冷道,“我在营中半月,你若是想说,托人捎口信,寄信,都不成?”
嬴妲垂眸,无言良久。
久到萧弋舟又冷笑起来,一个字都不信,露出一种浓浓的憎恶之色时,嬴妲才又说道:“本是闺房之事,托人传口信,教人听了去了,我区区女奴,自然难免教人笑话,恐公子也遭同侪讥讽,至于书信,我自幼于闺中之时学得手大皇兄都曾赞口不绝的簪花小楷,不瞒公子,我的字在平昌识得之人也极多,恐有外露,又让公子徒增麻烦了。本来些许小事而已,我想公子回来,我自陈罪状于前,公子再怒,可想到多事之秋,也能体谅的。”
话说得滴水不漏,萧弋舟冷冷道:“好一个多事之秋,这番说辞你想了半个月了?编得真是圆滑漂亮。”
“我要瞒着你做甚么呢,”嬴妲咬唇抬起水眸,将他望着,“我难道不知,这事我瞒了你,将来你从旁人那里知晓会更怒?”
他微微一怔。
嬴妲惨然而笑,“我怕真有了,我舍不得拿掉他,你又为此受制于人呢。不如防患于未然。”
“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可我害怕。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你有更好的姑娘爱着,惦记着,而我除了一次又一次给你当累赘,却从没给你带去过什么……”
第32章 称谓
“你当真是跟头跌得不大,被她几声软语迷晕了头!”
言犹在耳, 萧弋舟竟后退了半步, 抵住了门墙, 木板门吱呀一声,隔着窗纱正谨慎观摩着里头动静的几个姑娘, 都生生一震。
萧弋舟拧起了眉头,“如此说来, 是我不是了?”
嬴妲摇头, “是我不是。这事我想起来太晚了, 我一早便该同公子讲明白的,若能离开平昌, 公子无虞, 将来无论你要我做甚么, 我都奉命不敢有违。”
窗外, 棠棣将鄢楚楚一条细胳膊拽住,往下扯动, 她惊讶地回眸去, 棠棣笑靥如画:“瞧着是没事了。”
鄢楚楚脸色僵着不答。
未几, 屋内传来砰砰砸落东西的声音。
几个姑娘吓得心肝肉跳,忙不迭要低头推门冲进去, 可门闩在里头已经插上了, 鄢楚楚又伸臂来拦她们, 烟绿杏眼滚圆, “楚楚姐, 不会出人命么?”
公子这回是真怒了。
鄢楚楚皱眉摇头,“软软毕竟不是你我。不会。说到底是他们之间的私事儿,我们说一千道一万,公子那脾气也听不进的。”
几个姑娘暗想也有道理。
萧弋舟将桌布扫落,小叶紫檀的杯具茶盏、连同果盘果脯纷纷飞出,砚台滚地,墨水四溅,萧弋舟双掌拍在桌上,双目赤火,胸膛狠狠起伏着。
抓不着女人错处,他只能同自己生闷气。
目光盯着桌上才新写的一幅簪花小楷,忽然滞住。
素白的纸上,密密麻麻填满了字,字迹娟秀工整,婉约灵秀而有风骨。
他耸着眉梢,注视着宣纸上的字。
腰上多了一双手臂,试探着将他搂着,见他没有挣扎,也不再抗拒,便又大胆了一些,将他的窄腰一把圈住了,温软的脸颊贴着他的背部。
“公子,软软发誓,以后若生了孩儿,一定是与你所出。除非你不要。我不会不要他。”
她的嗓音天生柔软,酥可入骨,尾音微微上翘,似乎有那么点吴侬软语之味,柔柔的擦人耳朵。
萧弋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即便她不说,她这么做了,也没错,她是为他着想。
他在部属面前一贯是冷静的,这点道理不会用了这么许久也想不明白,还将怒火挂在脸上,让她受了惊。只是无端端地,一想到她暗地里服用汤药,便想到她不愿与自己育有子嗣,又钻了牛角尖去了。
他在她跟前,又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他深深呼吸一口,碧纱橱内氤氲的水汽暖雾还没完全散去,呛得冰冷的胸腔里一时说不清冷热,只觉得肺腑几欲裂开,又神奇地因为她三言两语软化下来。
说着鄢楚楚,他比任何人都没出息。
“公子,其实我不知你看中我哪点了,我一直都没你想的那么高傲,甚至地,我在你面前,时常自我怀疑。”
“我待你不好,过往,除了身份,一张勉强能看得过去的脸蛋,可以说一无是处。你身旁恐怕也长年都不缺美姝名媛,我实在……也不知我哪里好。”
“但就是这样,你还愿意为我赴险,我心里很感激。倘若没有你来,今日我早成了乱葬岗一具无人收拾的枯骨。我是一个没有家、没有根的人,唯一想着的便是世上我所在意的人都还能好好的……”
他屹然不动。
许久之后,背后传来湿痕晕入体肤的凉意。
他忽然蹙眉,“哭甚么。”
嬴妲摇摇头,“不哭了。”
她松开双臂,默默地站了起来。
“公子,你身上凉,我去叫水,你将身体沐浴一遍便暖和了。”
她说着要往外走,萧弋舟皱眉叫住她,“站着。”
嬴妲咬了下唇,乖驯地走回来。
萧弋舟目光盯着簪花小楷,沉声道:“日后不可唤我‘公子’。”
嬴妲微微一愣,水眸一眨,虽然没有泪意,方才极力撑着不眨眼还停在眼眶之中的泪水又滚了下来。
这称呼是后院几个美婢惯用的,她随了她们,想必此前在萧家时,因为大家只在内院活动,故而称“公子”反显体贴,难道她要跟着前院男人们称呼他“世子”?
她想了想,怯懦地垂眸,“世子。”
萧弋舟咬牙,“再换。”
“主人。”
嬴妲糯糯地又试了一个。
“再换。”
……
他铁定是还怒着,与她过不去了。
嬴妲擦擦泪眼,茫然地将心底藏了许多年的称呼道出:“水白?”
算了。萧弋舟想。
不过是想她不至于那么卑微,他发现自己贱骨头实在还是更喜欢她当年盛气凌人的牡丹之态。
见他不再反驳,反倒长长一声叹,嬴妲心里了然便记住了。
“字是你写的?”
嬴妲茫然看了眼,“啊?”见他将桌上的字取下来,摆正了又细瞧,不禁赧然,这人是当世煊赫的书法名家,她的闺阁体那点微末道行,简直班门弄斧了,小声道,“只是信手涂了几个字,无聊之作。”
萧弋舟又放下了。
她的字在女子之间是佼佼者,对书法稍有造诣,便可见之不忘,她昔年又有公主身份加持,想必这一手簪花小楷传扬得也极广,算她说的是真话。
“传水去。”
嬴妲乖乖地应了,低着头匆匆往外走,抽出门闩,拉开木门,几个婢女花容失色,险些一同摔进门来,嬴妲一怔,这时连身后的萧弋舟也回眸看了眼,骤然脸色微红,又扭过头去了,鄢楚楚最为镇定,带着妹妹们先退出去,与嬴妲说话。
嬴妲在鄢楚楚跟前更惭愧,鄢楚楚没骂她,只平静地说道:“有一便有二,事事后果都得掂量好了。”
这像是在敲打她,嬴妲回应了。
鄢楚楚又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欺瞒,既然公子不再追究,便作罢,妹妹们,咱们打水去了。”
“好。”烟绿笑颊粲然,拉着棠棣一同去打热水。
寝房里的水汽又薄薄氤氲起来,弥散整屋,萧弋舟坐在浴桶里,双臂扶着桶沿,闭目享受女人生涩地替他搓背擦身,乳膏挤在手心,抹匀了替他擦上身,团团揉开。
嬴妲的双手白嫩如脂,一眼便知素日里没干过活,养尊处优。
他若是官海潮,众女奴之间恐怕单看双手,便能认出谁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养大的公主了。
“我让你做这些事,算是羞辱你?”
嬴妲被他问得檀口一张,怔怔道:“不算。”
“不算?”
她不是从没伺候过别人么。萧弋舟皱眉。
嬴妲的脸颊红了,“我愿意的。”
她的毛巾又利索地扔入浴桶水中,拿起来拧干了,替萧弋舟擦背,他靠到前壁去,后背留给她擦拭,嬴妲越想越耳热,“你对我很好。”
他挑了一边眉,似有不信,侧目凝视过来,嬴妲双耳晕红,受不得他如此注目,差点将毛巾又一把塞进他嘴里,萧弋舟眼神变了,她忙缩手回来,殷勤替他擦肩膀。
萧弋舟道:“上面擦完了。”
嬴妲一怔,他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下面。”
他从水中站起来,挥掌示意她过去,嬴妲低着头,毛毛躁躁滚过来,又不敢动了。
他又挑眉,“不是说,不算羞辱么,做不来?我唤旁人来做,比你勤快,比你手脚伶……唔……”
话未说完嬴妲便脸红地替他擦了起来。
她手脚呆拙,顾前不顾后的,一会大力拧他一会又鸿毛拂过,搔得人痒,萧弋舟却颇有耐心等着她,一直到水快冷了,他才走出来,嬴妲忙取了浴巾,将他湿漉漉的长发裹住,她身材娇小,握不住他的头发,扯得萧弋舟头皮痛,横了她一眼,嬴妲微微一愣。
他无奈地用浴巾自己擦了墨发,将衫子套上,嬴妲去拾起暖炉,还温着,也塞到他手里,让他坐到镜子前。
萧弋舟平日不用铜镜,出门时随意些将头发绑成一束便行了,在军营里也没多讲究,一回来头发都冒着酸气,嬴妲替他搓洗了半日,打上发膏放在掌心揉搓许久,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泡水起了褶皱,渐渐地,也越做越熟练。
她站在萧弋舟身后,浴巾将头发拭干,用木梳将它一绺绺梳直。
萧弋舟长于西北,头发乌黑墨亮,浓密粗实,极有光泽,嬴妲旁的不会,梳头插花、吟风弄月之事却是会的,她的小手如穿花蛱蝶在他发丝之间穿绕,一缕一缕地松开。
“公子于营中一切安好?”
萧弋舟皱眉,“换了。”
铜镜里映出男人英俊而带着不悦的面孔,嬴妲只好依言,“水……”仔细想想,这两个字承载着一段不甚美好的回忆,见萧弋舟眉头锁得更紧,似乎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弋……舟。我可以这样……么?”
“可。”
他倒像是松了口气的那个,伸手将她的手腕揉捏了下。
“三日后行动,给你的金刀藏好了?”
“嗯。”
萧弋舟点点头,又不再说话了。
屋内暖和,头发干得快,天色已晚,嬴妲便没替他竖冠,“时辰不早了,公子早些上榻。”
“换了。”
他再度提醒,更不悦了。
嬴妲一愣,她在驿馆这么多时日,伴着他,对称呼已经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何况人又怕羞得很,更难以启齿,勉勉强强、磕磕绊绊喊了声他的字,再说下去又流利了,“我替你暖床去。”
嬴妲要走过去,但才从凳后绕过来走出一步,被他横着抱起,扔到了榻上,萧弋舟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得像冰块,暖什么床?”
嬴妲脸颊滚烫,默默地朝里挪了挪,萧弋舟脱去鞋上来,拉上厚重的棉褥,将嬴妲揽到怀里来,皱眉道:“日后,有事直言,我脾气拧又直,发作起来能打杀人,你若不怕,只管继续骗我。”
她的手脚血液都为之一僵,好半晌才缓过来。
萧弋舟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口。
“今晚不弄你。”
说罢又似个孩子,埋怨起来,“免得你又喝些捣身子的汤汤水水。”
嬴妲心里一下软成了水,忍不住抬起头在他的薄唇上啄了一下,他睁开眼,与她四目相对,嬴妲泪里含笑,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抱紧,脸颊埋入他的胸口。
“离开平昌,还有不舍得的人事么?”
他突然如此问。
嬴妲咬唇,“没甚么了。”
“当真没甚么?”
她几次三番瞒他,萧弋舟狐疑地眯着眼,冷冷地将她拉出被窝。
旖旎骤然散去,嬴妲水雾迷蒙、犹如牡丹般盛艳的娇颜,被他粗糙的一掌托起来。
嬴妲沉默少顷,试探地问了一句:“确有一件。我表兄还身陷牢狱之中……”
第33章 喜欢
陈湛被夜琅箭伤,在宫中休养, 经由数名杏林高手看护, 性命无虞, 时至今日才得以下榻行动,但萧弋舟这段时日扑在城郊大营, 并未对夜琅留心,陈湛知晓之后, 又让黎纲着手对夜琅用刑, 并将大权交到了官海潮手中。
设计诓骗夜琅前来, 固然是为了伤及陈湛,让他有余手部署离去事宜, 但凭良心说, 他心中不忿嬴妲对他惦记, 恼火夜琅劫走嬴妲, 留着始终是祸患。
嬴妲观他脸色不愉,也不再说, 将萧弋舟的腰身搂紧了些。
“我不问了, 早些睡吧。”
他低下头, 将嬴妲的发旋儿亲吻了下,她没躲, 乖乖地窝在他胸口憨甜地闭上了眼。
他隐忧重重, 盯着嬴妲的后颈直看。
算起来, 嬴妲最亲近的兄长应当是当年的大皇子赢颉, 夜琅是赢颉伴读, 常陪同出入皇宫,恐怕与她交情也不浅,此时只问了一句,又不再问了,不像是她一向护短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