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郢蹙起了眉。
他看起来很难受,很不理解,“我有如此——十恶不赦么?你要杀我?”
那刀子可没给他一丝活路,出手又快又狠,手法想必是萧弋舟传授,习武之人一眼就看得出它的去路。
她虽然被遮着脸面,却想必早已在心里估量好他的身长,他的心脏在哪个地方。
她是想要他命的。
绸面下的鄢楚楚,静默了,她别过头去,半晌没有说话,子郢松开一只手,干燥而温暖的掌心隔着红绸抚摸她的脸颊,眼眶微微红了,声调哑然,“你喜欢了别人是不是?”
说的喜欢,说的愿意嫁他为妻,果然是骗他的。
鄢楚楚跟着萧弋舟,不是一两年,他们之间的交情,或许早已远超自己想象。
他让人为她传话,她不肯来。他早就该想到的。
鄢楚楚惊怔,心底起了一丝异样。
“你——你是谁?”
子郢松开了钳制,他慢慢地撑着椅背案桌站了起来,鄢楚楚躺倒在椅子上重重地呼吸了数口,将盖头扯落。
少年侧过了身,左手圈着受伤的右手,掌心流下一串血珠,她愣愣地看着,子郢转身过去了。
“你的手……”
“你既然不愿意嫁我,”子郢苦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我便派人送你回西绥,说我中途悔婚了,是个负心人。”
鄢楚楚没无耻到要让他背上这个罪过,她以为他是好色之徒,将她视作玩物,做一个求援西绥的台阶给自己下,没想到他竟真是个正人君子,她万分后悔,“我……不知……”
她抢上前,将子郢受伤的右手握住,他挣扎了一下,又微微侧身,别过了脸。
鄢楚楚愣愣地看着他,少年形貌俊俏,偏清瘦,骨架修长,生得芝兰玉树好容貌,只是脖颈处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鄢楚楚脑中轰然一声,握着他手腕的手俶尔抓紧。
她失声道:“你——匪儿?你……”
子郢的脸色微微一僵,不自然地咬了下嘴唇,又觉得有几分快意。她还记得自己。
“你没死?”
鄢楚楚走到了他身前。昔日只到她肩膀高的小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她已经无法企及他的高度了,然而,她的小夫君,早就为了救她死在乱兵之中了,他怎么会好端端出现在这里?成了子郢,淮阳小将?
她美丽的眼眸里涌动着一层水花,犹如隔雾观一支海棠,清艳而朦胧,子郢的心头狂跳,忍不住就问道:“你还记得我吗?你记得你答应嫁给我?你记得你喊过我夫君?是骗我的?还是你早就喜欢上了……”
孩子气时候最意难平的话,终于问出了口。
她答应嫁给他,是不是全出自感激,不是真心的?她流落何方,是否早已另许良人?她是否还记得一个为了他而死的小乞丐?如果不是他身怀武艺方才是否就已然毙命于刀下了?
话没问出口,鄢楚楚几记拳头砸了下来,“你没死为何不带话给我!没死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你这个死崽子,你骗得好苦。”
子郢亲了下来,将她的嘴唇一口咬住,唇肉厮磨,舌尖攻城破地,侵入她的口腔,鄢楚楚的唇间都是眼泪的咸味,泪水簌簌地止都止不住。
子郢忘了带血的手,将她柔软纤细的腰搂着,亲吻她的唇,仔细地霸道地汲取她的芳泽。
慢慢地他意识到,他曾让嬴妲去带话,那个小医女,果然是个不甚靠得住的人!他皱起了眉。
舌尖遽然疼痛起来,鄢楚楚咬了他一口,子郢大惊失色,松开了她,鄢楚楚将他的手抓住,“药箱在哪?”
子郢的手被匕首划破了,还淌着血,他也有些赧然,朝书案后的一面木架指了指,鄢楚楚快步走过去,果然翻出来一只药箱,她取了拿过来,里头的药是大多富贵人家中常备的,如萧弋舟和子郢这等武将,治疗跌打损伤、兵器刺伤的药最多,鄢楚楚也认得不少,取了一瓶出来,用绢帕将子郢手心手背的血都擦净了,挤了一点药膏在掌心揉搓几下,替他敷上。
他坐在椅子上,俯视鄢楚楚蹲坐于地,为他紧张上药的认真模样,心里百味杂陈,无限喜欢,她拧着眉头,替他吹了吹,又用止血带将他的手缠了起来。
上药治伤,鄢楚楚做过无数回,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就绑成了漂亮的结,她长松了口气。
子郢道:“夫人……”
她睨了他一眼,没有方才与他打太极的圆滑了。
他一时懊恼起来,没想到戳穿了身份,反倒换不来她甜甜蜜蜜一声“夫君”了。
子郢摇头晃脑想了又想,斟字酌句:“我前不久才得知你在萧弋舟身边,我虽然是用了些伎俩将你弄过来,但也是你五年前亲口答应嫁我的,我虽然有骗婚之嫌,但无骗婚之实,旁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鄢楚楚便一直睨着他,看得他气势渐渐弱了。
俩人同时起身,子郢又解释:“我让一个小医女为你带过口信儿,不知为何没传入你耳中。”
鄢楚楚若真要问他治罪,可想的理由,可寻的破绽太多了,但这时整个人都沉浸在一团劫后重逢的欣喜里,又为误伤他感到懊恼,可是小少年还是如往昔一样话多、呶呶不休地跟她说废话,她听了便很喜欢,想一直听着。
末了子郢搔了搔后脑,“那个,洞房花烛夜……”
他磕磕绊绊说下去,也不管她脸色多难看了,“既是夫妻,是要行周公之礼的。”
鄢楚楚还是没说话,他一脸视死如归地将她横着抱起来,几步走到婚床上,将人安放下来,他的手要拉上被褥,鄢楚楚忽然搂住了他。
“好。”
她说了一个字,子郢忽然全身毛孔战栗起来,血气奔涌。
“轻些,不要伤了手。”她提醒他注意。
被褥一卷,两人滚到床帏深处。他伸手解她的衣带,猴急得像饿了几百年,鄢楚楚被拽得发疼,想自己来,子郢忽然俯下身一手抄起她柔软雪肤,老老实实喊了一声“姐姐”,这久违的称呼,一时刺激得鄢楚楚头皮发麻,他就欺身而入。鄢楚楚无力地摔倒在褥子里。
她断断没有在床上跟男人玩禁忌的癖好,偏偏这臭崽子不听话,一边动蛮力索取,一边嘴里喊个不停,鄢楚楚被喊得恨不得封了他的嘴,十八般本事无处用,一宿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
翌日,鄢楚楚睡晚了一些,身畔早已空无一人,只是被窝里还是热的。
淮阳城不太平,子郢又不知道上哪去了,婆子们进来为她梳洗收拾褥子,鄢楚楚也十分镇定,没有新妇新婚过后的羞怕见人,只是微微赧然不看而已,她问了一声子郢去向。
婢妇回话道:“今日一早,萧世子率军入城,将军去迎了。”
“不但如此,陈湛部署在淮阳城外的五万大军,今日后撤了三十里,听府里男人们说,这是不敢进犯的架势。”
鄢楚楚心下稍安。
她不知道子郢的神勇,但世子威名远震北漠,有军神之称,陈湛若不调大将前来,虾兵蟹将的难免不会心头发憷。
“夫人且宽心,将军与世子交接军务之后,便会回来的。”
鄢楚楚只是在想,为了她,子郢是不是放弃了许多他拼死换来的利益?
“我等着,他说淮阳战事了结,会与我回门。”
第52章 交锋
初月, 早柳初发,两三枝窈窕的枝条儿被斜插银瓶之内,瓶中宛若盛着幽幽如水的玉光。
殿内通透而敞亮, 日影穿过, 誊下窗棂斑驳的团窠对鹊纹。
陈湛的箭伤本已好了大半, 没曾想才暖了几日,又一场寒气覆天盖地而来, 陈湛日理万机暗自伤神,箭伤又复发起来, 缠绵病榻十余日了。
这些时日, 淮阳久攻不下, 是为心病, 五万兵力拿不下老弱占半的淮阳子弟兵, 确实让北伐之战中如鱼得水、大放异彩的陈湛头痛, 隔日又有消息传来, 子郢背敌开城,投效西绥,倾倒于女人石榴裙下,如今萧家大军涌入淮阳了。
陈湛当即一挥手, 羹汤洒了满地,汤匙滚落摔成两瓣,皇后大惊, 忙扶他背, 陈湛坐起, 同幸荣道:“速、速传官海潮入宫!”
“诺。”
幸荣得令,疾步朝外退了去。
在昔日北伐中,官海潮一马当先,数月之功连下四城,打得卞朝残部犹如豆腐渣,溃不成军,也是陈湛身边最得力、最信得过之人。
皇后劝道:“陛下何苦为了一座城动这么大火气,区区淮阳而已,陛下若不步步紧逼,那贼人说不定也不会投效萧家。”
动干戈是必然的,陈湛懒得与妇人争口舌之利,起初只是想恐吓子郢投降,但那少年心气太盛,坚守不出,无论朝廷人马与之发生怎样的摩擦,均不落下风。夏侯孝与林平伯之流平白看了场笑话,若是他拿不下淮阳,更要让那群隔岸观火之徒耻笑,以为他陈湛软弱可欺了。
他拥有中原大半壁江山,是人人眼中钉肉中刺,如不拿出实力来,只教人以为是无牙老虎,日后都要骑到脖子上来。
须臾时辰之后,官海潮一身官袍急匆匆从后殿而入,行了稽首礼节,恭祝陈湛万寿金安之后,陈湛省了虚礼,开门见山。
“淮阳久攻不下,又有萧弋舟加持。朕寻遍朝野,无可亲可信之人可用,唯独官卿,朕可以指望。”
陈湛用语之重,让官海潮也颇感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与萧弋舟正面交锋,是他多年来心愿,如今有五万兵力可用,对付淮阳两万人马,稍占上风,也不算枉。
“臣依皇命,请陛下为臣降旨。”
官海潮答应得爽快,陈湛立时眉眼舒展,卸下重担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官卿真乃朕之靠山,如此际前线大胜,一举夺下淮阳,朕亲笔御批,加官卿为一字并肩王。”
陈湛说话太急,喘了好几口,伤口又隐隐扯着筋脉剧痛。
官海潮皱眉道:“陛下这伤势……”
陈湛道:“无大碍,休养多日,已不若先前剧痛。”
官海潮心头犯疑,“臣只是愈发觉得,以萧弋舟之能,当日若真有心救驾,万不至于使陛下箭伤如此之重。”
这恰是陈湛心头一个结,不肯教人戳破,如今被官海潮一语道破,心中想法被证实,往事的不堪撕裂于眼前,他不得不动了怒火。“如果真如此,当日萧泊来平昌,只为寻沅陵公主而来。官卿,你廉价卖于她的女奴,太子说丑恶不堪入目,朕本来心无怀疑,如今想来,那必定就是公主!”
官海潮也早已猜到自己纵虎归山,不但放走了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公主,更放走了平生劲敌。
当初真不该姑息养奸,让他于平昌城中盘桓多日,如今成了陈湛与官海潮心头一根肉刺,一想便扎得心肺剧痛滴血。
官海潮取陈湛圣旨,调帐下心腹裨将,连夜亲赴淮阳。
双方与乌桕渡口先交战一夜,官海潮大军稍占上风,但官海潮生性多疑,不肯乘胜追击,于是放走了萧弋舟的三千人马。
是夜萧弋舟帐下灯火通明,武将肃容凝重,谋士沉凝不言,均在等世子示下,萧弋舟掐了掐手指,“官海潮狡猾,汉人善用计,此战不比打北漠容易。”
子郢掀开帐帘阔步走入,一身铠甲的少年,在初为人夫之后,已多了几分稳重气概,“官海潮带着大部分兵力,扎营在乌桕渡口南面,但这时节河风大,此时回暖,明日夜里必定寒风呼啸,陈湛的人马大多是跟着他在江南打拼上来的,才至平昌一年,不熟悉北地气候,想必辎重不多,军备不全,捱到明日,必然撑不住要拔营北上。”
知己知彼,萧弋舟按着剑鞘,沉声说道:“你与官海潮交过手?”
“是,”子郢道,“落草之前,官海潮也曾落难,与我在两个贼窝里,不过他如今华袍加身,想必早已不记得我了。”
子郢一身武艺,都是在贼窝里抗打抗揍,摸趴着学着防身练起来的,当年落在官海潮手里时,才十六岁,只是个毛头少年,抵不过官海潮拳头硬,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幸甚,当时陈湛招兵,官海潮急忙就南下跟着去了,扔下一寨子老弱妇孺,和一个蓄满仇恨的倔强少年。
他走之后,子郢吞并了山寨,占山为王,平夕阳山草寇之乱,凭着一股势不可挡的锐气,一路打到今日。
“其人如何?”东方先生问道。
“其人,不堪一说。”子郢说起来,颇有嫌怨之色,“寨中妇孺,皆被欺凌轻薄,或被凌。辱致死,贪酒好色,生性狡诈如狐,擅揣度人心。倒有人说,跟了陈湛以后,官海潮的心性收敛了不少。”
说是收敛,在叛军昔日攻入平昌都城时,官海潮带着人马搜罗皇宫遍寻公主,一副急于求色姿态甚是难看。
东方先生沉吟道:“不如,子郢小将从此地领一千人手先回淮阳。”
濮阳达愣住了,“军师,咱们本来就三千对三万,你……你这是何意!”
东方先生摇着羽扇,微微含笑:“世子和子郢皆知,官海潮生性狡猾,好猜疑,咱们先摆一出伪空城计,官海潮定然不敢贸然北渡,待明晚河风一起,江南来的军士捱不住冷,必定怨气大生,官海潮此时一定会图谋北上。但此时将士越往北,心中越是摸不着底,待将人引入关口时,子郢将军从淮阳调来一万人马,正好对官大人夹道欢迎,予他一个惊喜。”
濮阳达与周清对视一眼,醒悟之后,开始暗中发笑。
子郢道:“怕事有万一,世子凶险难测,不如让我留下,世子去调兵。”
东方先生充满人情味的目光对少年关照了又关照,“若世子不在军中,官海潮再多疑,恐不待明日立时拔军渡河攻上来了,这空城计便唱不出来了。还是子郢将军前去,新婚燕尔,丈夫岂能赴险,列坐各位逢年过节,可都是收过楚楚姑娘许多好处的。”
众人纷纷避过脸去。
子郢沉默良久,“也好。”
敲定战略之后,子郢连夜里调兵回了淮阳。
此次萧弋舟的三千人马渡河南下,其实也是为了引陈湛大军过乌桕渡,然而陈湛在两军对垒之际忽换主帅,调任一个心思叵测的官海潮来迎战,计划有变,战策便需要重新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