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兀勒城,不少当地的豪绅富贾咸来庆贺,相赠美玉明珠,珊瑚玛瑙,又亲自去请萧弋舟赴宴。
此去回了平昌,怕难再回兀勒,到底是故里,萧弋舟不可能不心有留恋,既然有人下帖相邀,不如再盘桓两三日。
不料席间酒过三巡,闲话说尽之后,那出手豪阔的豪绅忽然笑道:“昔日,世子身旁无佳人相伴,我等日夜惶恐,生怕世子悦好男色,于是满天下寻觅美丽少年,欲献给世子……”
他两颊腾红云,已显醉态,左右皆递眼色,小厮拽他胳膊,此人纹丝不动,也看不见萧弋舟渐渐沉下来的脸色,酒气十足地说道:“这真是大大的误会!哈哈哈!如今么,世子将行,我又观之,身边除夫人同行,也无甚乐趣,不能解闷,况女子为母之后,肌肤日松,脾性日倔,实在不能解乏娱情……故而我又自作主张,给世子物色了几个处子,十六七八的,夭桃艳李,芙蓉水仙,是参差在列……世子您看……”
萧弋舟薄唇紧抿,不悦地皱了眉:“郑冲,你醉了。”
郑冲此人富甲一方,盘踞兀勒,商道如卧龙,谁人来都问神敬告一番。萧弋舟与之交情不深,但往昔萧家为接济从东南涌入的灾民之时,曾求助郑冲祖父,因而两家结下交情,至萧旌之时依旧莫逆。
不过到了这一代,萧弋舟不喜郑冲骄奢淫逸的做派,因而往来不多,只是顾忌祖上曾施以援手不图报的恩德,对郑冲这样的邀请顺便也就来了。
上回郑冲也是自作主张,不知从哪里听来他好男色,与小厮终日闭门不出缠绵的鬼话,在席间公然打趣他,甚至请美貌娈童为他斟酒。萧弋舟因郑冲被误解数年,直至遇上沅陵公主,在她石榴裙下狠狠地碰了一钉子,从此失魂落魄伊始,这样的谣言才终于不攻自破。
本以为这是践行宴,事已过去这么多年,一笑而过便作罢,没有想到,姓郑的又故技重施。
他的脸色此时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也不知那姓郑的是打的什么主意,莫非他想着,咱们萧将军以后要做皇帝了,送几个娘娘到宫里去,便能只手遮天做外戚了?”嬴妲不知郑冲与萧弋舟这段过节,倒是周氏,常与下人打交道,听侯府老人说过这茬儿,今日郑冲请了萧弋舟饮酒,便多了个心眼,派人跟着传报席上情况。果然。
倒不是不信任萧弋舟,不过是怕姓郑的弄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而已。
那些阴私歹毒的手段,如萧将军这么光明磊落的人怕是察觉不得的。
嬴妲听着周氏的碎碎念,也阖上了医书,垂目下来,周氏见状忙道:“夫人不担忧么?”
嬴妲轻轻一笑,“我等他回来。”
周氏听不明白嬴妲的心意,狐疑地犯难。
晚间却下了一场雨,幸而嬴妲聪慧让人提前备了蓑衣,他冒雨归来,身上全滴着水,面色微白,怒气隐隐,在回府走入寝屋,见嬴妲正在灯火下读书地娴静模样时,这些怒火登时如云散烟消了,更不敢再冒出丁点火星。
周氏已尽知了,方才郑冲做得过分,逼得萧将军几乎暴跳如雷,便在席间拔剑断了一美人的一绺长发,他那柄神兵利器吹毛断发削金断玉,内力一吐,那美人吓得跌倒在地,当场屙了。
郑冲亦面露怒色,只是不敢发作,萧弋舟踢开那碍事的美人,一剑将身前案几削成两半,素来敬仰世子神威的几个富贾都面如土色,两股战战。
席上,萧弋舟冷然说道:“我萧家欠你郑家的,是你祖父不图还,否则以我萧氏如今之兵力财权,难道还不上区区人情?令祖令尊都是高义志士,我父心生向往欲与之相交而已。至你我这辈,不必了!改日还上郑大公子的明珠美玉和昔日慷慨相赠的钱帛,至此不见。萧弋舟割袍为记。”
当下他提剑割断裳服下摆玄袍,掷于地上。
萧弋舟折身欲走。
郑冲慢慢站起身,半是诧异半是恼火地问道:“不过赠你几个美人,值得恼什么?萧弋舟你这个人没朋友是真的,哪个男人不偷几嘴腥,何况将来你当天下之主,日后就没有充盈后宫贪图快活的时候?”
“女人永远是新鲜的好,这话你现在不明白,以后迟早能明白,令夫人容华尚在,美貌无匹,固然让人怜惜,可难保以后色衰爱驰。”
萧弋舟紧紧握住了拳。
郑冲这时的醉态已去了七八分,似乎无比清醒,“今日我不过是要赠你几个美人,还不是为了你好。”
萧弋舟低喝:“你再敢胡言乱语,辱我夫人,休怪我不念旧义了。”
他的佩剑收回鞘中,走出了厅堂。
外间下着瓢泼大雨,嬴妲命小厮连夜送雨具来,他看了一眼,便乖乖穿上了骑马赶回侯府。
嬴妲起身困难,忙让周氏将方才慢火炖的姜汤取来,萧弋舟喝了,身上退了寒气,对周氏道:“去罢。”
周氏点头下去了。
萧弋舟的蓑衣随意扔在地上,积了一摊雨水了,他不知是笑是怒地对嬴妲道:“好夫人又出息了,知道派人当小尾巴跟着夫君了。”
嬴妲脸色一红,将身上罪名推得一干二净的:“不是我,是周妈妈放出去的。”
“还狡辩。”
嬴妲垂下了头,“我才没狡辩,本来就是周妈妈放出去的。”
萧弋舟身上也湿了些,嬴妲往帘内指了下,榻上为他放着干净衣裳,萧弋舟凝睛看了眼便走了过去,取了衣衫,从容地换上了衣裳。
嬴妲放下了书,艰难地撑起身来往里走。
纱帘帐内,连城睡得极香。这两月来,这孩儿已经变成了正常小婴儿模样,吃睡如常,和平儿两月时差不多重了,这让照顾他的医者下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嬴妲弯腰拍了下连城的襁褓,便坐上了床榻,赧然地看他换裳。
萧弋舟换上了干净的亵衣,罩了身蓝色绸衣外袍,便盯着嬴妲的双眸,低声道:“夫君今日的表现,你还欢喜么?”
嬴妲微微一愣,继而脸色大红。
他什么都知道,在他面前装傻很不明智啊。
“欢、欢喜啊。”
“是么,”萧弋舟有些犯疑,他皱眉起来,“你老实说,你有没有一时一刻,是想过与别的女人共享你的夫君的?我要听实话。”
嬴妲忸怩惶恐,“从以前到现在么?”
没想到似乎真有,萧弋舟愈发惊奇,“嗯。”
她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他的口吻渐厉。
嬴妲如同被审问了一样,乖乖招认:“平昌的时候,那时我……想过,后来没有了。”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卑微的时候,那时候,她不得已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有苦也不敢开口。
萧弋舟眉间更紧。这样么。他伸手,还带着冷意的五指捏住了嬴妲的脸颊,她抬头望向他,萧弋舟的嗓音低沉透着一种哑:“不要这样想了。连我自己都没这样想过。”
“此生,我只要软软。”
嬴妲的眼眶冒起了湿意,她重重地点头。
他脸色有些白,嬴妲催促他快点上榻歇憩,以免着凉了,萧弋舟低声笑道:“等会儿,天冷,要泡了脚才能睡。”
他又套上了外衫,转身出去了。
嬴妲有些疑惑地等着,等了有一会儿,他端着木盆回来,走入寝屋之中,将一盆热水放在嬴妲脚边,替她除去鞋袜,温柔地将她的双脚托起,放入水盆里。
水不烫也不冷,正合适,嬴妲惬意之余,更多的是满满的心酸和感动。
不仅于此,也包括郑冲要劝他收下美人之时,他的怒火因郑冲亵渎了她而起。他是真的从没想过再要别的女人么?
嬴妲垂下目光,只见他低着头,正替她揉按双脚,他大劲儿大,却在一直克制小心地收着力道,她仅仅看着心便一阵满足。
末了,萧弋舟用毛巾替她擦拭干,将她重新抱上床,挨着她坐下。
嬴妲小声道:“郑冲只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夫君也会一直拒绝么?能拒绝到多少岁?”
萧弋舟因为嬴妲这话问得不信任而皱眉。
终究抵不过她柔软的眼波一直这么望着他,他心软如绵,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口头承诺过于轻浮,事实上我也骗过你几次,纵然这一次说得你心花怒放,往后也难免不会起疑。我不再为你做承诺了。软软,我拿一生来表现给你看,看我能为你拒绝到多少岁。”
嬴妲的手掌捂着红唇,不住地点头,明明是在笑着,只是眼睛里却冒出了一层湿光,水润剔透地蒙在那一双明眸上,婉然如一支沾了雾水的海棠。
萧弋舟将她的柔荑握住,俯身亲吻她的唇。
“软软,他们在催我了,我们要赶紧回平昌去。”
嬴妲身上软绵绵的,无力地大口呼吸着。
“听夫君的。”
他的双手放下来,紧紧搂住了她的纤腰,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心脏,放到他最脆弱的地方去,软禁起来。
“我迎你回去,做我的皇后。”
第98章 还礼
萧弋舟对酒如今非常克制, 席间不过只饮了两盏果酒而已, 并没醉意, 只是又淋了雨, 回来之后才与怀里娇妻耳鬓厮磨说些话便头疼起来,疼得他白了脸色,自知是旧病复发, 嬴妲要捧起他的脸看看他,萧弋舟忽然反掌去扑灭了灯。
黑黢黢的, 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温柔地傍着她,“睡吧。”
嬴妲仍旧不能放心, 柔软的小手伸了过来, 替他揉按穴位,萧弋舟将她的手拿掉揣回胸口,“别多想了,我不疼。”
嬴妲纳闷,不信,嘟起了嘴唇,萧弋舟目能视物,亲了她的撅起的樱红小唇几口,轻轻一笑, “早些睡, 后日再安排上路, 你夫君像是身体不适么, 嗯?”他用手揉捏了下嬴妲肉乎的脸蛋。
养了好几个月, 总算将脸上的肉养回来了,只是身子还是瘦骨嶙峋、轻飘飘的。
嬴妲信以为真,松了口气,不再多言。
她乖驯地阖上了眼眸,侧身朝他怀里钻了进去。
黑暗之中,萧弋舟咬紧了牙,额头青筋毕露……
*
大早地,郑家又来了人,说是为萧弋舟和夫人来致歉的,昨夜饮酒误事,说错了话。
萧弋舟昨夜里便吩咐了人,清早将郑冲送来的明珠美玉全大箱装了抬回去,郑冲忧心孔疚,暗暗愧悔,于是忙亲自登门谢罪。
这个日头了,岂知床榻上两人还交颈而卧,嬴妲先醒,醒来之后,发觉萧弋舟的一手一脚都压在自己身上,又羞又恼地,大早上便闹了个大红脸,又被匆匆进门侍奉梳洗的周氏见了,愈发是无地自容,暗恼道:“起来了啊。”
萧弋舟充耳不闻。
周氏轻笑:“萧将军不起来也无妨的,只是门外那位,总要给个说法。”
话音落地,嬴妲感到自己的颈边有些麻意,传来了男人低沉地带着困倦和不悦的嗓音:“让他滚,没空见。”
幸而是盖着被子,周氏瞧不见被褥底的情况,他那只作乱的大手正在揉着她的雪兔,嬴妲又不敢声张,连哼唧都不敢,脸色酡红,忙催促着道:“周妈妈,不然您先出去候着,我自己便起来梳洗,等会儿我去见郑大公子。”
“也好。”周氏点了点头,岂能不知小夫妻在被里做甚么好事,了然含笑,低着头便走了出去。
见周氏退去,嬴妲又来推她男人,“夫君,起来了啊,别犯懒。”
萧弋舟昨晚头痛得如被生生劈断了后脑,过了子时才睡着,难免清早起来要贪睡些,只是人还迷迷糊糊的,手却开始轻薄起小妻子了,嬴妲哪里受得住,他手劲儿还拿捏得恰到好处,嬴妲忍不住又哼唧了起来。
他含糊地问了声“舒服么”,嬴妲哪里肯答,脸颊羞红如果。
萧弋舟不满意,又问了几遍。
嬴妲软绵绵地,无力地推了他一把,“舒服了,夫君不要闹了啊!”
俩人在床上旁若无人地亲热着,连城小宝贝终于发出了抗议声,哇哇地几声啼哭起来。
萧弋舟跳得比嬴妲还快,方才还半梦不醒地,这会儿掀了被子便下去了,嬴妲还慢上一步,体虚困乏,只好坐在床上看着,萧弋舟将摇篮里的小婴儿抱起来,皱眉替他检查尿布。
“小混蛋一个。”萧弋舟低声道。
嬴妲哼了声,“还不都是夫君……起晚了,小虎才屙了。”
萧弋舟说不过她,手忙脚乱地替儿子换了尿片。
嬴妲也搭了把手。
料理好这些之后,嬴妲与萧弋舟一道出门去,于正堂与郑冲会面。
那郑冲走入屋内,远远惊鸿一瞥,见被萧弋舟抱出来小心翼翼安置在圈椅上的夫人,不施粉黛,脸白如脂,皓腕凝霜,肤色几乎成雪,心跳如雷,见惯了美人风流的郑大公子,一时面红耳赤。待走近几步,只见美人素容端庄凝然,素裳绡纱笼着柔弱无骨的身子,倦倦地凭着梨木几案啜饮茶水,乌发笼起闲散发髻,髻间斜倚轻红金丝牡丹绒花,香娇玉嫩,端丽冠绝,不似人间人。
只此一瞥,郑冲忽然明白自己昨夜欲为萧弋舟敬献美人的举动,简直愚不可及。
萧弋舟将一叠性凉的果子从嬴妲面前毫不客气地拿走了,嬴妲眼馋得恨不得流口水了,巴巴望着,娇软无比,令男人心痒痒的,恨不得将她抱进怀里歇斯底里地宠爱。
郑冲在门槛处立了许久,才不好意思地发出一声矫揉造作的咳嗽,惊醒了嬴妲,她忙恢复了端庄夫人姿态,规规矩矩地做好,再也不敢表示眼馋了,只是偷偷瞄了萧弋舟随意放在手边的果盘一眼,目光又偷偷溜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萧弋舟坐于正首,对郑冲几乎黏在他夫人身上的目光也注意了许久了,眉心微凹,信手捏了一对乾坤珠,发出铿铿碰碰的响动。
郑冲忙拱手作揖,摆出道歉姿态,麻溜儿地开始说场面话。
听得嬴妲昏昏欲睡。
萧弋舟本是自己要来料理了这姓郑的,无奈嬴妲非要跟出来,并说自己有话问郑冲,萧弋舟只得由着她。
嬴妲打断了郑冲的话:“郑大公子,你昨夜原本打算送我夫君几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