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冲又开始咳嗽起来,这一回几乎要将脾肺都咳出来了。
美人儿问话比那廷尉刑司里的十八般见血封喉的刑器还好用,郑冲唯恐嬴妲不肯与自己多说几句话,乖乖招了供:“八、八个。”
“夫君,”那郑冲听闻这软绵绵又娇俏的一声,忙不迭抬起头,却见嬴妲回眸去朝萧弋舟笑盈盈地道,“这位郑公子待你不薄呢。”听着竟仿佛有几分愉悦和得意。
萧弋舟又不知她葫芦里买什么药了,有些不悦,面色淡然如常地“嗯”了一声。
能如何,自然什么都顺着她。
嬴妲又坐正了,她朝郑冲笑道:“我常听夫君说,郑公子腰缠万贯,金山矿山无数,想必识尽诸美,眼光不俗,郑公子看上的一定都是大美人吧。”
他何时在她面前提及郑冲,萧弋舟更不悦了。
那郑冲却在心底暗暗说道,远不及你美,怎么称得上大美人。
又想到,萧弋舟这厮眼高于顶,也难怪独宠一人,当年为沅陵公主倾倒的世家公子不知凡几,他若早几年去平昌有幸一睹公主姿容,必然也拜倒石榴裙下,一生神魂颠倒……
“不、不敢与夫人媲美。”
嬴妲眨了下明眸,“郑大公子切勿自谦。阁下拳拳心意,我与夫君都收到了,深为感念,不敢再受郑大公子厚礼,”见郑冲又要说话,嬴妲接着道,“郑大公子仍坚持要送价值连城的宝器来,我与夫君不敢不笑纳,不如也为郑大公子回礼一份,礼尚往来嘛。”
要回礼?
萧弋舟胸中更郁闷了,嬴妲似乎鲜少送他礼物,如今竟要对一个外男献殷勤?他暗恼地捏紧了手中白玉盏,沉眉冷冷盯着说话二人。
与一个不相干的外男说话,要那么撒娇么?
郑冲却早被嬴妲软语勾得魂魄离体,恨不得嬴妲要天上月亮也为她摘来,何况她又说要回礼,自然无有不应,谄媚地连连点头:“要得要得,我与弋舟二人本来就是世交。”
不要脸了还。萧弋舟暗想。谁与这个骄奢好色的郑大公子是世交。
嬴妲朝郑冲眉眼弯弯,露出娇甜的笑容,郑冲便盯着嬴妲不肯眨眼了。
“我让人去办了,郑大公子现在回去,应当已经在屋外候着了。”
原来要回去才能见,郑冲万分失落,依依不舍,嬴妲娇笑着靠住了梨木案,“去罢,郑公子待我夫君这么好,我不会亏待你的。”
郑冲为这话暂时一长精神,忙道:“好好,我这便回去看看!”
郑冲一溜烟跑出了侯府,大有见了礼还要回来谢恩之势,仿佛只要能多与美人说一句话,死皮赖脸都行。
他消失在了门口,嬴妲张望了眼,确认他已走远了,才狡黠一笑,正要与夫君说话,萧弋舟脸色不愉,神情郁闷地在那暗暗发火,手中捏着白玉盏快裂出细纹了。嬴妲怔忡之下,恍然大悟,捂着嘴唇偷偷笑了几声。
笑得萧弋舟更火大。
嬴妲笑得趴在了桌上,萧弋舟恼怒地长身而起,要大步往外去,走到门槛时,又心有不甘恨很地走回,将嬴妲抱了起来,“闹够了?我送你回屋歇着。”
他已在尽力耐着性子了,嬴妲还是忍不住挖苦:“对不住夫君了,我以前不知你爱吃飞醋啊……那我跟好多男人都这样说过话呢……”
萧弋舟胸口中了好几刀,睨了她一眼。
嬴妲却很开怀,脑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抱住了他的脖子,纤细而长的黛眉微微攒起,“真是糟糕呢,我又忘了夫君为夏侯孝吃醋的时候有多可怕了,真是坏了,平儿还是我跟夏侯孝生的呢。”
“你……”萧弋舟又中几刀,暗忍。
嬴妲被他放在藤椅上,她不肯撒手,整个娇小的身子都吊在萧弋舟身上,他气恼之余感到无奈,揉了揉她的脸颊,诱哄道:“我不吃醋了,撒开,好好坐着。”
嬴妲不肯放,饱满水润如春湖涨腻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凝视着他,脸颊凑近,在他的脸上偷了个香,低笑道:“夫君怎么不问我给郑公子还了什么?”
“不想知道。”
嘴硬的人还在醋着。
嬴妲抵住了他的额头,“好吧,那我不说。咱们回屋收拾行李吧,明日就要上路了。”她倾身而上,脸颊亲密地贴着萧弋舟的面庞,亲密地啄他的薄唇,极近撒娇能事,旷了快一年的萧弋舟几乎被撩拨得要爆炸。
*
郑冲兴冲冲回府,下马车来,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忽见门口风景,两眼一瞪,当场吓傻了。
第99章 结局
郑冲从未在一个地方见过如此多的奇丑老妪, 个个肥满腻脂,牙花油黄, 银丝雪白, 面如蜡纸, 排成一排, 团成一团, 对下车的郑公子直抛媚眼,故作二八少女神态, 郑冲跌回几步扶住车轩, 一股恶心的酸水直冲喉管,只觉得那故作清甜软喉的老妇声油腻得令人头皮发麻。
“郑公子——”她们一呼而上要围追堵截上来。
郑冲吓得大跳,一手推出去一名仆人:“拦、拦住她们!”
仆人们也吓得如鸟兽散,郑冲见避无可避,扭头就跑。
老妇们追着郑大公子跑了大半城……
黄昏时,此事充当笑料传入了萧弋舟耳中, 他掷笔长长一叹,望向榻上逗弄小儿的嬴妲,她若有所觉, 朝他露出娇憨而软媚的笑容来,萧弋舟深感无奈,“你从哪寻来的人才?”
嬴妲眨眨眼,“是从戏台班子里挑出来的, 这已经是全兀勒城里最好的易容师了。”
萧弋舟失笑。
“万一郑冲看上她们了, 你如何收场?卖身契签了?”
这个嬴妲却没想到, 难道郑大公子的口味有这么重?
嬴妲脸色古怪,见萧弋舟同样也是脸色古怪,想必是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一齐发出笑声来。
他伏案书写,寄了一封信出去,天色已暮,夫妇俩靠在床榻上说话,萧弋舟说了个故事,又恰恰好地断在精彩之处,嬴妲不满地捶了他的腹部,娇哼了声,便抱着娇儿睡去。
大早地,周氏在门外催促,夫妇俩谁也不敢再赖床,连忙起身梳洗,换了干净裳服出门。
萧弋舟将母子俩一并抱上了车,周氏暂替嬴妲接着孩子。
萧弋舟转身去与下属交代事宜,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车队开始走动,跟着车门被拉开,萧弋舟钻了进来。
嬴妲有些惊讶,“夫君,你不骑马么?”
萧弋舟将她抱了过来,放在自己双腿上,双臂抱紧了她,低声说道:“怕你不适,我不能及时知道。若不舒服,先告诉我,回城之事不急,无事比你重要。”
嬴妲点点头,脸颊埋入了萧弋舟怀里,在他胸口软软地蹭了几下。
这几日嬴妲时常不知萧弋舟在忙什么,其实大部分他伏在案牍之中的时辰,又被他拿来规划路径了,从西绥至平昌的路并不远,若是快马加鞭,十日可到,但嬴妲受不得颠簸,不得已要绕远路。他尽量择宽敞广阔的官道,不惜为此绕远路。
但饶是道路平顺,马车仍旧不断地起伏颠簸,嬴妲受不住,总要干呕,萧弋舟替她顺背,见她脸颊发白,皱眉在马车壁上敲了几声,于是不出须臾,前后发令,长短相和,一齐停驻。
萧弋舟抚着嬴妲的背,右手递到她唇边,“要吐便吐我手上。”
嬴妲不肯,摇摇头,拼命将不适之感压回去,无力地倚回萧弋舟怀中。
周氏道:“将军,我准备了盆盂。”
她将板凳底下的盆盂取出,递到萧弋舟脚下来。
嬴妲却不肯吐了,只是脸色晕白,“我休息片刻便好。”
她瘦了太多,萧弋舟抱了这么许久都没觉着累,宛如拘着一只小鸟儿在胸口,又轻又软。他的俊脸蹭着嬴妲柔软的发梢,面色如笼罩着一层严霜,只是不肯说话,心却沉沉的。
前头过了栈桥,又开始有些颠簸,嬴妲脸色雪白,一路上直欲干呕,萧弋舟咬牙吩咐人休息两日再上路。
如此行进过于缓慢,手底下人不说,萧弋舟也明白,但他不得不顾及嬴妲的身体。偏偏她从不在他面前道丝毫不适,一路强装欢笑,萧弋舟愈发是为难,只要发觉她脸色有一点不对,即刻命人停车。
然路已行到此处,再折回也是山迢路远,不如一鼓作气返回平昌。
嬴妲只是有些娇气,但从没说一个苦字。她向来比谁都能吃苦的。怀着老二独居山中,几度性命垂危,她从没对萧弋舟提过一句,还是他从周氏嘴里逼问出来的。她能活下来,还蜷在他的怀中安睡,已是他从老天手中抢回来的,不敢不奉如珍宝。
初日升上林梢,马车徐缓地穿行于林间,枝头阴翳拂落而下,自蓬盖顶一叶一叶地摩挲而去,时而明亮,时而晦暗,人脸上都被筛着树荫,嬴妲偷偷从萧弋舟怀中探出脑袋,仰着目光偷觑他。
他一直戒备着如临大敌。
她知道他所戒备的,不是路上的山贼草寇,那些他丝毫不惧,他戒备的是她随时可能到来的病魔和令他惶恐不安的一直沉睡。
他垂目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又不大好,便吩咐人停车。
片刻之后,车队停了下来,一人前来叩门,“将军,有人送来一物,不知该不该拿上来。”
萧弋舟皱眉,不知这时是何人来送礼,为防有诈,谨慎地问了一句,“是何模样?”
“书生模样,相貌清秀,似乎比将军还要年长几岁,约莫三十上下,还抱着一孩童。”
萧弋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路豪杰。
谨慎起见,他将嬴妲抱着放了下来,自己下车去见那所呈之物。
赠物之人却已经走远了,萧弋舟定睛一瞧,却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幅画,画轴一吐,入目一幅山水美人图,青山为幕,落雁成阵,美人立于河边,仙袂拂动,如洛水之仙。只是再定眼一看,这画中之人,活脱脱是嬴妲的面相。
他登时沉了脸色。
没想到这山中竟还有她昔年的追慕者?
那时仰慕嬴妲的,都是各方俊彦,若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技艺,如何敢大言不惭对沅陵公主表露痴心?
他走回了马车之中,嬴妲见他脸色已不若方才下车时好看了,又见他手中捏着一幅画,纳闷起来:“夫君,何人所赠?”
“没看清,走远了。”
嬴妲从他手里拿过那画。
萧弋舟脸色难看,面孔朝外,哼了一声。
画上有两行题字——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夫君。”她的手推了萧弋舟一把,他不理会,她无奈而腼腆地轻笑,“我心里只有夫君,我真不知——”
说至此处她忽然顿住,有些催促地对萧弋舟道:“夫君,抱我下去!”
萧弋舟一惊,虽然惊诧于嬴妲突然而来的激动和惊喜,还是依言将她抱起,放下了马车。
嬴妲问方才传画之人,“他走了?”
下属抱拳回话:“确走了,那位先生临去之时,道让夫人不必追寻,他只是来报个平安而已,愿夫人日后长乐无灾,顺遂一生。”
萧弋舟将跌回来的嬴妲单手搂住,心中醋意更甚,蹙眉压低了嗓音:“他是谁?”
嬴妲还为那话愣愣的,闻言抬起了头,仰目望着萧弋舟,两行泪珠滚落。
嬴妲竟为了自己以外的男人哭,萧弋舟自知那人分量不低,妒火更甚,却忽然不敢再问。
泪水从下颌滚落,嬴妲却眉眼一弯,露出餍足的笑容,像吃到糖了一般,柔软的两臂抱住了夫君的腰,“是山中之人,北诸先生,不知夫君可认得。”
“不认得。”萧弋舟下意识道。
细思起来,又是微微惊讶,“嬴北渚?”
“嗯。”
萧弋舟望向林深处,那人身影已杳然无踪,他低低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竟仍在世上……他竟目睹了我……夺了天下……竟从无现身,只在今日……”
那人身份敏感,本该不再出世。
萧弋舟叹道:“恐怕在他心目中,这天下还不如你。”
嬴妲软软地笑了起来,“他一生最看重的是家人,不是身外名利。夫君与他不同,但,也是最好最好的丈夫啦。”
萧弋舟听出她话中之意,似乎向往着一个如她大皇兄一样的夫君,虽有不忿,但又不得不心悦诚服,冷冷地哼了一声,抱着又她坐回了马车。
萧弋舟这醋吃到快回平昌了,嬴妲一路上只盯着那画瞧,瞧他们父子的时候都不如看那画的时候多,一幅破画而已,萧弋舟道:“我亦擅画!”
她愣了愣,垂下了目光若有所思,认可地说道:“是的,皇兄曾说,西绥萧泊,不弱于他。”
又是皇兄,萧弋舟恨得牙痒,扭头望向了窗外。
他安排了人马前来接应,临近平昌之时,萧煜与周清领着一队人马过来,护送他们平安入城。
嬴妲在车中闭目养神时,忽然听到车外怯懦的一声“娘亲”,她心神一震,立马睁开了眸子,“平儿?”
萧弋舟也听见了,嬴妲如今行动不便,他便下车去,将平儿抱了上来。
平儿冲进了马车,望着娘亲,一瞬间的恍惚之后,小小稚子扑到了母亲怀中。
平儿已经很懂事,可却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兄长的哭声惊醒了连城,于是两人声儿赛高地都哭了出来,嬴妲和周氏手忙脚乱地,不知该哄谁是好,见萧弋舟好整以暇地歪在马车旁,嬴妲便不住地朝他递眼色,他视若无睹,反而笑话她。
嬴妲双臂箍住平儿的背,眼眶也湿热了,母子许久未见,她激动之下亲了平儿满脸口水。
小乖乖一点不嫌弃,看完了母亲,就歪着脑袋去看襁褓里的弟弟,连城睁开了乌溜溜的大眼睛,小奶手不住地要抓哥哥的衣衫。
一家子其乐融融。
马车里多了一个平儿,萧弋舟再上去便显得逼仄了,萧煜将马鞭呈给萧弋舟,“请摄政王回宫。”
他双膝跪地,跟着身后周清等人皆跪了下来,“请摄政王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