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到了两三岁时,五官渐渐长开,绝色芳姿初露端倪,水润明眸似极了了母亲,瑶鼻如雪, 粉唇如樱,肤光若腻,实在是罕见的美人。
平儿一两岁时与祖母相处得久,对父母反而能一碗水端平, 连城生来体弱, 养在嬴妲身边,对嬴妲亲近, 没想到娇娇这么小, 还没出哺乳期时, 就已在黏着她爹了, 恨不得上朝时都躲到父亲怀里去。
这让嬴妲很受打击。
不单萧弋舟对娇娇宠爱有加, 两个哥哥也对她有求必应。
今日娇娇将她父亲亲手扎的纸鸢放到树梢上去了,两个哥哥鞍前马后给她想办法,连城修习武艺日久,轻功已经大进,然而树杈实在太高了,他还是难以纵身上去,何况即便取了,下来时恐怕也要骨骼受伤。
娇娇将期望的眼神投向大兄,萧开平摸摸妹妹脑袋,“没事,哥哥帮你取下来。”
平儿自幼顽劣捣蛋,爬树不在话下,于是三两下如灵猴般窜上了树,娇娇雀跃起来,“哥哥厉害!”
平儿捞到了纸鸢,冲妹妹露牙一笑,望向连城的目光反有几分得意和挑衅。
连城将小手背到了身后,一言不发。
正这时萧弋舟下了朝与嬴妲到花苑散步而来,一见这三个不省心的崽子,一个还趴在树杈上,树枝摇摇欲坠的,嬴妲失声道:“平儿!”
平儿本来已要下了,被母亲突兀一唤心神一动,吓得从树杈上翻了下来,萧弋舟足尖一点刹那奔出几步,将平儿的腰托住,右臂护着他的身体,平儿也是习武之人,一下找着了重心,顺着父亲的力道去势转了个圈儿,就稳稳当当的了。
只是,平儿见了手里破烂的纸鸢,歉然不安:“坏了。”
娇娇给哥哥险些摔下来吓坏了,见哥哥安然无恙,就管不上纸鸢了,忙摇摇头。
萧弋舟将平儿一手拎着,拽出了树荫底下,对嬴妲道:“我带平儿走了。”
嬴妲知晓他又要教训太子了,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好说。
见识过平儿的难管教,她也不敢在置喙萧弋舟对平儿的严厉。
平儿被带到了沅陵宫。
素雪薄薄的覆在瓦檐上,被日光照出晶莹。
永安的雪景美不胜收,宫城地势高,推开父皇的寝宫殿门,朝外几乎可见半城楼阙,宫室万千,鳞次栉比地散布于龙穴上。东方先生会堪舆之术,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萧开平青出于蓝,正暗想着如何利用地利之便,将东宫也筑基而上,增点灵气,被萧弋舟低喝之声唤醒,他打了一个哆嗦,茫然地朝父亲眨了下眼睛。
萧弋舟道:“今日,可错了?”
跟了东方愈之后,萧开平愈发巧言善辩,连萧弋舟都已不是其敌手,常为了谁的过错争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得谁。
事实上,在平儿看来萧弋舟不过是仗着家长威风在硬撑罢了,真论理还说不过他。
没想到萧开平今日认错极快:“错了。儿臣今日——不该以身犯险,儿臣贵为太子,不能亲自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让父皇不安,让臣民不安。”
萧弋舟正要点头,萧开平忽然抬起头来,“可是,儿臣不过是照虎画猫有样学样罢了,父皇对娇娇做的蠢事笨事,比起儿臣全然是有过之无不及!”
萧弋舟被批驳得面色可疑泛红,只得搬出君王和一家之主的威严,冷然道:“胡说八道。”
萧开平不依不饶:“这些事不必儿臣说,您心里有数。”
“谁告诉你的?”
“我自己便见了不少,”平儿挺胸傲然而立,“母亲也说了不少。父皇有了娇娇之后,对母亲色衰而爱驰,不复当年。”
“连宗正都有所察觉,消停了几年的择秀卷土重来。母亲自知独占中宫多年,受尽独宠,也抹不开脸驳回,此事若无父皇点头,即便这一回退了,也总有退不了的时候。”
萧弋舟沉默地听完,皱眉道:“你在训斥我?”
萧开平挺胸负手:“儿臣不敢!”
“天下还有太子殿下不敢为之事?”萧弋舟冷笑了一声,“你母亲在背后如此想我?”
萧开平道:“母亲个性柔软温顺,当然不会说父皇不是,这是儿臣自己揣摩得出。父皇若真想开三宫六院广纳诸美,儿臣本无权过问,但父皇当初对我母亲有承诺,既有承诺,一言九鼎,君无戏言,不得有悔。”
萧弋舟垂目,闭眼,右手将眉心揉了揉,“朕不过是——”疼爱娇娇了些,怎会惹出这么些糟心事来。
“你回去罢,朕亲自去同你母亲说。”
萧开平松了口气,暗暗吐舌头转身。
本以为就此可以逃脱一劫,谁知他父皇意会过来,忽然唤住他:“自去将《礼则》抄录三遍,抄完才可回宫。”
萧开平感慨起命苦,唉声叹息,泄气地去了。
*
萧弋舟走入嬴妲寝宫,娇娇迎面如一只蝴蝶似的扑了过来,他心情复杂地将女儿弯腰抱起,娇娇的小手扒着父皇的襟袖,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爹爹”,就在萧弋舟右脸上亲了一口。
萧弋舟弯了唇角,将娇娇抱着往帘幕内走去。
嬴妲在榻上坐着,也不知在沉默地想着何事,手里捧着一沓纸,脚下火钵里的纸被火舌一舔,便烧成了灰烬,她抬起头,见萧弋舟抱着女儿来了,将剩下的一些纸也扔进了火钵里,顷刻间化为飞灰。
他皱眉看了眼,抱着女儿过去挨着嬴妲坐下,垂目皱眉道:“烧了什么?”
嬴妲赌气道:“不重要的物件。”
萧弋舟左手护着女儿小腰,右手要伸到火钵里去淘,嬴妲怕他烧伤了,急着将他的手臂抱住,“你做甚么呀!”
萧弋舟道:“你有心事,我总要知道自己夫人在想些什么。”
嬴妲赌气地背过了身去,萧弋舟垂目看了眼娇娇,目光示意,娇娇懂了,小奶手去抓母亲柔软黑顺的长发,“娘亲不生气。”
见母亲似乎哄不好了,她求助似的回望过来,萧弋舟一手抓着娇娇一只手,让她拍打起来,小手掌一张一合地,她乐不可支。
父女俩玩得起劲,也没人理会自己,嬴妲更恼了,左脚往前一题,将火钵踢翻了,里头火早灭了,只扑出一堆冷灰残烬来。
“我一点不生气。”
“宗正又向你施压了?”
方才宗正命人递来这些纸,都是各位家中有年满十五的妙龄好女的大臣写的檄文,直言皇后善妒邀宠,言辞难听,隐隐激烈。嬴妲天生个性柔软,但在这件事上确有一股蛮狠劲儿,那些一心只想借着后宫打通前朝的攀龙附凤之辈,她是一个都不放在眼底,更遑论要与他们的女儿共侍一夫。
只是,嬴妲也清楚自己转眼快到三十,将来也会徐娘半老,也会容颜不再,江山代有美人出,她的美貌不会胜过那些正值年华的美丽少女。她就是知道这点,才会被他们言语中伤,颇有难堪。
她更不想对萧弋舟说,以免他们又道皇后善吹枕头风,背后告状。
“没有。”
在这件事上萧弋舟是无辜被牵累的,他自己也还没同意。嬴妲垂目,平息了胸口的憋闷不适之感,“正好你来了,替我看好娇娇,我想同母亲去说说话。”
萧弋舟纳闷,嬴妲已起身走了出去。
*
太后愈发体弱不济,她常常于等下拈针穿线,眼神不如原来看得清明。
太后道要回家乡一趟,顺道再去一趟兀勒。
嬴妲算下来,公公走了也已快十年了,这些年来太后无时或忘。
“我去为母亲安排。”
太后笑着摸她手,“你办事妥当细致,我是放心的。细想你当初嫁来时,个性柔软,事事都顺着人,总受欺负,我只好代你强硬些。可是,到底你如今才是中宫之主,这么多年来下来性子早该养得跋扈些了。弋舟纵着你,你有什么放不开的?”
嬴妲羞愧,“母亲折煞我了,我怎么敢跋扈?”
太后叹了口气,“沅陵,你拿出十几年前将萧侯和世子的脸面狠踩在地上的那股劲儿,又有弋舟纵容,何愁驳不回几个君心叵测的老臣?”
嬴妲惊讶之下,更是羞愧。
“原来母亲早已知晓。”
太后慈和地道:“我也在后宫里住着,你的事我怎能不知?”
“皇上将他的寝宫取名沅陵,还不足够么?若是他果真有了她人,将来寻欢之时,想到沅陵宫,有何面目?说不好听的,你已有二子一女,劳苦功高,这是底气。”
“我明白了。”嬴妲垂目。
*
她许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却回到了十多年前,萧弋舟还结结巴巴的时候,将手绢捧给她,跪在她的身下仰目而视的时候,在他怀着一腔柔情而来却不知等待他的是怎样的羞辱和失望的时候。
萧弋舟便睡在她身侧,将她软绵绵的腰肢搂着以免她翻身掉下床榻去,诸如此类的事已发生过几起,然而都没能让皇后记着不要随意翻身,也没让她想睡里侧。
烛火还存有一丝,飘飘摇摇的,映得她的面颊嫣然。
萧弋舟忍不住凑过去,在她的软颊上亲了口。
对娇娇的溺爱,是因对她母亲实在爱之深不能释手。
他将嬴妲一侧的鸦发卷在食指上,听她缓缓地梦呓了一声:“弋舟。”
他蹙起了眉。
嬴妲许久没如此唤过他了,成婚之后都是娇憨而软的“夫君”,没有如此唤过,也不知她梦到了什么。
“我在。”
“别走。”嬴妲的手忽然挥舞着,那样急切,忽然抓住他的衣衫,揪紧起来死活不肯松手,萧弋舟只好被她制住,继而她整个人都搂了上来。
“带我回西绥……”
他的修眉动了下。
梦里萧弋舟要走,马匹拴在城郊傍着滴金长河的老银杏树下,嬴妲从身后抱住他,又羞又急:“喂,我是怕你留下来做质子才拒了你,我可没有耍你,你要走了,我、我出家,我、我削发为尼给你看!”
梦到了这里,她成了旁观者,看着那个和她性子一点不同的少女强留少年,忍俊不禁,又是笑又是感慨。倘若当年她真有这股勇气呢?
少年整个人非常僵硬而冷漠,一脚将脚底的马草踢开,“公主,他们在等我了。”
西绥的马队就停在河对岸,严谨地结着队,等候世子过去。
少女眼眶红红的,“你不爱我了么?”
少年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在她的撒娇下冷静:“公主,是你不爱我,你说我癞蛤。蟆吃天鹅肉。”
“可是,”少女耍赖起来,脸颊也红透了,小声道,“可是你是天鹅,我是蛤。蟆……”
少年怔了怔,少女忽然说不下去,脸红得更透彻了,“你带我回西绥好不好?”
他转过身,冷漠的目光投下来,凝视着她。
“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抛弃你父兄,跟我到边陲之地?你跟着我?”
“你若爱我,我就跟着你。”
小公主理直气壮地挺起了还没发育万全但已初具规模的胸脯。
少年皱起了眉,“公主,你会为你今日还不成熟的决定后悔。你还小。归根结底,是你父皇看不起西绥,看不起我,你跟了我,只会让你与家中决裂,莫做让自己遗恨终身之事。”
她挥袖挣断少女的手,将马绳解下,便要离去。
少女哭嚷起来,“你不爱我了。”
他莫名不想受这种指摘,憋得面颊亦红起来:“我没有!”
小公主得逞了,狡黠地抱住了少年腰,他激灵了一下,被强占先机,那个小公主的纤纤玉足踩在了他的脚背上,这时他才发觉小公主为了追回她,大早地竟不穿鞋便跑出来了,心疼地皱了眉。
小公主想着借这个高度亲吻他的嘴唇,可是他太高了,她亲不着,少年别扭地低下头将嘴唇凑到她的樱唇上,让她亲亲碰了几下。
她露出茫然而欣喜的神色,“你,你答应啦?”
“……嗯。”
少女笑靥如花,一把跳上来夹住他,他只好认命地托住她的臀,单臂抱着这个海鱼般的公主,另一手牵了马匹往桥上去。
对岸的士兵齐齐看傻了眼——世子竟这样便将公主拐回来了?
萧侯面色难看地盯着俩人。
她不敢看萧侯脸色,偷偷对少年道:“你阿爹要不喜欢我,可怎么办啊?”
“我喜欢你就行了。”少年淡然道,还有几分强撑的未曾完全瓦解的冷漠。
“你真好!”少女娇笑灿烂,在他的脸上印了彤红的唇印儿。
“萧弋舟,你以后会不会找别的女人啊……”
“……”
“我很好很好的,会给你生很多小娃娃,乖乖地听你的话。”
“……”
“萧弋舟为什么你脸这么红啊,好烫。”
“……”
“你理我一下。”
“闭嘴。”
“我不闭,你好闷哦。”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哼。”少女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狠狠地道,“不悔,有本事你把我扔河里去。”
“……”
*
她从梦中醒来,枕边人却已入眠,手还紧紧护着她的腰,不让她落下床去。
梦中一切太过青涩美好,倘若当初她真如此办了,今日的局面会如何?世上的事没有如果,好在圆满。
她将自己的身体贴了过去,贴住他的胸膛,梦里的少年身姿修长,濯濯如春月柳,陌上繁花不及一人白衣清雅,他已不再是当初的清瘦少年,肌肉又紧又硬,让人却感到万分安心。她爬起身在他的唇上咬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