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李珍檬同学的选拔赛还有8天,距离林落焰老师的公开课……还有不到一小时。
早自习才上到一半,教室里的人已经无心吃早饭/打游戏/看漫画。
生鱼片:真是令人紧张……
天道酬勤:令人紧张……
血之写轮眼:想上厕所……
耳后刺青:……
耳后刺青:阿林已经是个大人了,这点小事自己能摆平,你们又操什么心[抠鼻]
甜甜甜桃子:话说阿林准备上什么课文呀?
钢铁白兔:按照正常进度的话,应该是接着讲上周的那篇文章
微风泡泡:……完蛋,是现代文,巴金的,他要扑
——教室的门被推开了,代课语文老师夹着课本教参笔记走了进来。
“还玩手机呢,”他朝台下瞥了一眼道,“虽然我们期中考是比7班强,可是在年段里的排名也不怎么好看——还没到可以轻轻松松玩手机的的时候。”
说得很有道理,很像老师,于是大家把手机放下了。
然后语文课代表弱弱地举起了手。
“林老师……等会儿的公开课上哪篇啊?”课代表说,“需不需要我们先预习?”
林落焰一愣,然后扬眉一笑:“这你们就不用操心了。”
林某自有办法——李珍檬在心里替他补完了后半句话。
然后下课铃响了,教研组的老师和预备铃同时到来。大概是为了体现对优秀实习教师的重视,高二的语文教研组也来了几位老师,一溜七八个人,齐齐搬了凳子在教室后面坐下。
“林老师准备得怎么样了?”趁着没上课,有位老师和林落焰搭话道。
“就……准备了准备,”林落焰笑着回道,“本来还有些紧张,不过之前问了组长,他说公开课内容就按正常教学进度来,我想了想,这节课正好是讲练习……”
……狡猾极了,听到了全部对话的李珍檬同学这样想到。
怪不得他一点都不慌张……原来早就准备上一节练习课。
什么是练习课?把上周做过的试卷,批过的作业,对照答案讲解一遍;如果懒得讲,还可以直接让学生站起来回答,替自己讲。
总之非常无聊,李珍檬一到练习课就在课本上画小人——反正她的试卷也被小结巴拿去,当做标准答案参考了。
“所以我就把单元考和期中考的试卷,还有之前随堂测验的小卷子都重新做了一遍。”林落焰的补充,大概是为了表示他也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
“啥,上的是练习课?”后排有个女老师突然开口,“我们特地过来观摩学习,你就拿节练习课来糊弄我们?”
“对嘛,练习课有什么好讲的,我们都能替你上……”旁边的男老师跟着笑嘻嘻地搭腔道。
教研组长也皱了眉头:“公开课讲练习,好像是有点……”
“这样吧,林老师,”坐在门边的张老师说,“既然大家都觉得练习课没什么好讲的,不如我们换点别的吧?”
“……比如?”
“前面的课文你们都学过了,也不能耽误你们班教学进度……”张老师说着,朝林落焰一望,“你新课备了吧?不如你上节后面的新课,我们随便听听?”
指向明显,用心险恶。
……小心眼,李珍檬“啧”了一声。
“林老师……不会,没、没有备课……吧?”小结巴十分担心。
全班同学都十分担心。
李珍檬抬头看了看林落焰,他微微皱了眉,似笑非笑。
“那好吧,那这些练习……只能下堂课再讲了。”说着他把手里的作业本和试卷“哗啦啦”一翻,放到边上。
目前为止,当事人的情绪还算稳定。
然后林落焰翻开课本,抬眼朝台下一望:“这节课我们就上新课,大家翻到课本——58页。”他从讲台上拈了支粉笔,把标题在黑板上写了下来。
“字倒是不错……练了好几年吧?”李珍檬听到后排有个老师这么说道。
林落焰“吱吱吱吱”地把标题写完了。
李珍檬也正好把课本翻到58页。
——《月下独酌·四首》。
李珍檬仿佛看到班级群里正在疯狂刷屏,刷鲜花和掌声。
不但是林落焰擅长的古诗,还是他最喜欢(?)的李白!
而且是组诗,内容很多,不会太单调,不需要疯狂拖时间!
比起虽然简单但无聊的练习课来,这才是真正能让这位代课老师发挥水平展示实力的绝佳机会!
李珍檬转头看了看门边那位张老师,对方眯了眼,看起来不太满意。她大概也是没想到,18班的“下一篇课文”竟然是这篇课文。
李珍檬在心里“噗”地笑了。
这么一来,只要林落焰不是什么都没准备过,就不至于会——
李珍檬转头一望,讲台上那本摊开的课本,一片空白。
确切地说,除了课文之外,一片空白。
李珍檬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远看错了。她伸手拿了小结巴的眼镜,套在眼前又望了望——没错,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
她自己的课本上至少还画了几个小人呢……早自习无聊,往后翻课文的时候画的。
而此刻讲台上的那个人,正低头盯着课本,视线飞快地从上往下扫落,嘴里念念有词。
……完蛋了,这个人是真的没有备过课?
甚至搞不好还没有通读过全文?
——上课铃响了,断龙石已落。
“……那么,上课吧。”林落焰一边说,一边最后看了一眼课本。
第三十章 第三十节课
月下独酌(四首), 五言古诗,诗仙李太白的组诗作品。一般讲到这篇课文的时候, 常规套路是分析诗人在月夜花下的愁闷心绪,分析诗人创作的艺术手法和文字中体现的浪漫主义情怀,解释诗中的部分名词,再结合诗人当时的境遇与性格特征进行以下略过数百字并包含2-3个考点的综合阐述。
这是常规套路——在充分准备的前提下的常规套路。
生鱼片:完蛋了阿林好像连课文都没看完!
微风泡泡:不过这篇课文也不难吧,他以前难道没见过这首诗吗……
甜甜甜桃子:要不我们稍微敲敲边鼓,提醒他一下?
天道酬勤:怎么敲啊, 这是公开课, 后面坐了那么多老师你没看见?
耳后刺青:而且万一让他们看出来,不是反而对阿林不好吗?
张彦明01:都上课了就别玩手机了!好好听讲就是帮忙!
扣扣群里顿时安静下来。李珍檬也放下手机,望了望讲台。
讲台上的人看起来倒是十分镇定。
铃声结束,敬礼完毕,林落焰又扫了一眼课本, 然后视线一抬, 望向教室后排。
李珍檬顺着他侧头瞥眼, 看到角落里的段响剑一手托腮, 一手转笔,正转了头看着窗外。虽然他已经努力转开脑袋了……但根据李珍檬的经验,此人此刻一定满脸喜色, 快要绷不住了。
啊,肩膀还在微微抖动——看来真的很开心呢。
“段响剑。”林落焰突然点名。
被点到的那人很明显地一震, 然后按住笑脸, 站了起来。
“有感情地朗诵全文。”
……又来了, 故意让他这位不爱说话的“老子很酷”的师弟,“有感情地朗诵”……李珍檬忍不住就要翻一个白眼。
——不对。
她突然反应过来。
林落焰这一次让人朗诵全文的用意是——为自己争取准备的时间。
段响剑肯定会拖着调子有气无力地念——所以他才选他!
果然,段响剑顿了顿,懒洋洋地开口:“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尾音拖得比下班高峰期的堵车队还长。
与此同时,林落焰开始疯狂扫视课本——面无表情,但视线“唰唰”飞过,比时光更如梭。
……加油吧,李珍檬想。虽然这手段稍微有些卑鄙,但……
总之加油吧。
然而好景不长。念完三四句之后,段响剑也立刻发现了这件事。他马上改变策略,加快语速,从“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开始,在保持口齿清楚的前提下,念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简直不用换气,再给他加个伴奏,仿佛当场就能rap起来。
转眼间,“天若不爱酒”念完了,“三月咸阳城”念完了,最后一篇的“穷愁千万端”也念完了……段响剑朝讲台上皱着眉绷着脸的人看了一眼,不慌不忙地念出全诗最后一句话——“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月下独酌四首,组诗,全部念完。
林落焰老师的课本才刚刚翻过一页。
“……请坐,”林落焰笑了笑说,“怎么语速突然这么快,根本就没带感情嘛。”
段响剑笑而不语,甚至得意地转起了笔。
然后林落焰叹了口气。
“明明是一首令人动容的抒情诗,挥洒自如,饱含深情,这位同学朗诵起来,却像敲着木鱼念经……为什么?因为这组诗对他来说,只是一篇需要背诵的课文。”
李珍檬仿佛听见“叮——”的一声,是名叫“主题”的电灯泡亮起的声音。
林落焰继续说道:“现在的教材就是这样,让一群十几岁的小毛孩体会什么怀才不遇,感悟什么及时行乐……中间隔了几十岁,又隔了几千年,怎么可能读得懂?李太白写诗,可不是为了千年后被做成考点,背了就完事的——他要是知道了,这才是要仰天大笑出门去。”
紧挨着“主题”旁边,“立意”的灯泡也亮了,更大,更耀眼。
太卑鄙了……这个人,李珍檬想。
竟然拿自己的师弟祭天。
林落焰又翻了翻手里的课本:“这首诗难吗?不难,都是常见词汇,也没有什么冷僻生词,实在不懂的,看看课本注释也能明白——考点也就那么几句,都看得懂,就不浪费时间在课上讲了,大家回家做练习的时候自己看吧。”
……这番话看起来很有道理,讲得也很漂亮,十分冠冕堂皇——然而他说这些的根本用意还是在于:“不讲了”。
巧妙地避开了自己没准备的内容,还十分理直气壮。
李珍檬心情复杂地皱了眉头,“啧”。
“今天咱们就讲点藏在课文里面的东西——不然,你们光是知道这首诗写的是他的忧愁,却不知他的忧愁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止,就算背熟了考点,又有什么用?”林落焰说,“语文教育是为了培养你们的美学思维,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美丽的文字,它们因何而美丽——而不是背熟美丽的文字,从课本上抄到试卷上。”
“就像光是照本宣科地划重点,那要老师有什么用?上课直接放段教学视频,发一套划完重点的教材就得了。”口气嚣张的补充。
李珍檬听到教室后面传来几声低低的议论。
说完,林落焰合了课本,往讲台上一搁。
“这首诗从酒开始,又以酒作结,那我来问问——你们在月下喝过酒吗?”
当然没有,这个问题提问的对象,全是未成年人。
更何况教室后面还坐着一排老师。
“这首诗在纸面上,全篇只写了一个‘酒’字,你们却连酒是什么都没有感受过,又怎么去理解‘诗人的愁闷孤傲,旷达乐观’?”林落焰说。
“那……总不能让我们喝完再学吧?”有同学没忍住说了一句。
林落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要懂李白在这首诗里的情感和心绪,首先得知道,他喝的是什么酒。”
然后他就开始讲了,不给其他人议论的机会。
林落焰说,季节不同,心绪不同,眼前景不同,身边人不同……杯中酒的滋味,都是不同的。
春天的落英,夏季的雨水,秋夜的霜花,冬日的小炉……还有晌午小酌后酣甜的睡意,雨夜灯火下闲雅的长谈……这些时候摆在手边的酒,既是同一杯,又不是同一杯;即使不是同一杯,说不定还是同一杯。
说到这些的时候,林落焰微眯了眼,恍惚有些醉意。
他说,在山中饮酒时,会有猿猴从树上跳下,用自己采来的山果与人交换杯中之物——猴子和人喝下的是同一壶酒,但猴子感受的和人感受的,又怎么可能是同一种心绪?
“你们对着考点背古诗,就像猴子拿果子换酒喝,只知道是好东西,却说不出好在哪里,”林落焰说,“哦,就像段响剑刚才囫囵读了一气,他能懂什么?他也不比猴子聪明。”
“啪嗒”,教室后排的角落,有人的笔掉了。
然后林落焰继续讲下去,讲旧日那些关于酒的神灵和信仰,各地酿酒时的风土和人情,还讲一些不知道发生在哪朝哪代哪处宝地,但听起来跟真的一样的市井传闻。他讲得煞有其事,好像就是他亲眼看见,亲耳听闻——好像他也在现场,跟着他口中的“古人”一起,在舞乐声中双手合十,祈福祝祷,然后分一杯新酿的甘洌的米酒,祛除身上的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