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儒虚伪的假意推脱了两下,便接过信看了起来,在确认安婳没有写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写藏头诗这类可以传递消息的暗号之后,李汉儒才将信放到信封里。
安婳在他对面坐下,斯条慢理的开口,“本宫一直有一事不解,现在本宫既然为李大人写完了信件,李大人是否可以为本宫解惑?”
李汉儒缓声道:“太子妃请说。”
安婳莞尔一笑,“本宫只是有些不明白,李大人为何舍祁叹帮祁航,你的女儿是祁叹的正妻,祁叹若是取胜,你便是国丈,作为国丈,你难道不是更风光么?日后李文儿的孩子便是嫡子,她的孩子有你的扶持,极有可能会继承皇位,那个时候你们整个李家都风光无限,而且日后的每一位大祁皇帝身上都流着你们李家的血,这般岂不是更好?”
李汉儒低头饮了一口茶,顿了片刻道:“太子妃可还记得,太子凯旋那一年,宫中聚会时,臣的女儿曾经落水?”
安婳低头想了一会儿,有一些印象,便轻轻点头,“记得。”
李汉儒手里端着茶杯,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然后轻描淡写的道:“臣的女儿在那年冬日落水后,便留下病根,经过多位大夫诊治,都说无法根治,大夫们说她日后无法生育,就算怀孕了,也绝对无法顺利生下来孩子,因为她根本保不住胎。”
安婳徒然一惊,抬头看向李汉儒,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
李汉儒向祁叹示好,把女儿嫁给祁叹,让祁叹以为他必会帮自己,也是因为这样,祁叹才放松戒备,对李汉儒信赖有加。
可是李文儿如果不能生,那么她便不会有祁叹的孩子,日后就算祁叹登基,这天下最终也会落入别的女子所生的孩子手中。
李汉儒又岂会为他人做嫁衣?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是假意向祁叹投诚。
“李文儿知道自己不孕的事吗?”安婳皱眉问道,李文儿对孩子期待的模样,实在不像是作假的。
李汉儒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们一直瞒着她,就连之后她有孕后,负责照料她的大夫也是我派去的,所以她一直不知道事情。”
李文儿根本不会怀疑自己父亲送去的照顾她的大夫,会说谎骗她。
原来李文儿从一开始就是一步用来迷惑祁叹的废棋。
与其让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婿继承皇位,还不如让有血缘关系的外甥继承皇位,至少是李家的姻亲,他还有拥护之功,足够给儿子一个好前程,能保儿子无忧。
安婳冷笑,“李大人当真是偏心。”
“文儿无法生育,那么便没了用处,无论她嫁给谁,都无法为李家争到一丝荣耀,反而会被夫家埋怨,还不如让她迷惑越王,这般尚能有一丝用处。”李汉儒的语气称得上是冷漠。
安婳想起李文儿孕子时的喜悦与辛苦,再想起她失去孩子后的苍白与崩溃,不禁心里生出几分怜悯,安婳最厌恶的便是让女人成为斗争牺牲品的男人。
她的声音不由变得冷漠:“李大人真是狠心,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次次怀孕,再一次次失望,将身体作贱至此。”
如今想来,李文儿两次怀孕和流产的时机,都太过巧合,应该是李汉儒不顾李文儿的身体,从中做了手脚。
李汉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来,脸上没有丝毫悔意,“臣老了,只希望儿子高升、家族荣辱不衰,至于女儿……臣日后会好生看顾,臣生她养她,她为家族付出,也是应该。”
李文儿的身子早已被糟践坏了,就算好生休养,也恢复不到当初,更何况如今祁叹已死,她心中郁结,于她身体更是无益。
李文儿固然可恨,但是她有这样一位父亲,活在这样一个家里,被最亲近的人出卖,何其悲哀。
安婳的声音忍不住染上了几分激动,“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生她养她,该是为了她日后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一辈子被你们这样操控着,沦落成你的棋子,为你的儿子、为你的家族做奉献。”
李汉儒不为所动,声音仍然没有丝毫悔意,“她既然生在李家,便应该承担她的命运。”
安婳蹙着眉头,没有再说下去,李汉儒的思想根深蒂固,多说无益,他根本不会感到有一丝的后悔。
安婳沉默了须臾,才再次开口:“如今想来,当初本宫与太子遇刺,应该也是你们所为,当时你既然已经效忠于祁航,为何又要设法救祁叹?”
安婳本来以为祁航当初之所以会派人刺杀,是因为即使杀不成祁禹,也可以栽赃给祁叹,如今想来却不是那样。
李汉儒摸着胡须微微笑了笑,“那个时候太子忽然得势,我们不希望还没除掉越王,便又多出了一个强大的对手,所以才想要在太子尚未做大的时候除掉太子,然后将太子之死嫁祸给越王,一箭双雕。”
李汉儒低叹一声,“但是可惜,太子与太子妃的暗卫之多,超乎了我们的预料,刺客刺杀失败,太子不死,我们便需要越王制衡太子。”
安婳接着道:“所以你们便将刺杀的事嫁祸给祁叹,然后再假意救了他,这样你们既能够让我们怀疑他,又能够得到他的信任,你们躲在背后,将一潭水搅浑,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汉儒毫不心虚,一脸坦然的点了点头。
“太子妃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安婳摇头,李汉儒不愧是祁航的舅舅,某些方面还真是有一些像,一样的手段狠绝,一样的厚颜无耻。
李汉儒站起身,拱了拱手,“太子妃既然再无疑问,臣便先告退了。”
安婳一声不吭的看着他,神情漠然。
李汉儒将安婳刚才写的信放进怀中,后退两步,然后转身打开房门,他抬起头,动作倏然顿住。
安婳抬头望去,隐隐约约看到门口似乎有一个人影,屋外阳光刺眼,她眯了眯眼才看清门外站着的人。
李文儿站在门口,双目赤红,眼中含泪,苍白瘦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第148章
李汉儒神情微变, 怔愣了一下, 便恢复坦然的模样。
李文儿面色如灰, 双唇颤抖,难以置信的盯着她的父亲,她在祁叹死后,心中郁结,今日忍不住想来找安婳的不自在, 可是她怎么会听到这番对话?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没来得及救祁叹,最后逼于无奈才向祁航投诚,却没想到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父亲效忠的一直都是祁航, 从她嫁给祁叹的那一刻, 命运就已经被决定。
她的双眸大睁着,眼睛里全是错愕与震惊。
李汉儒露出祥和的模样, 声音低缓的道:“文儿, 你身体不好,不要到处走动, 我让你兄长接你回李府住是为了让你好好休养身体的,听话,现在赶紧回去休息。”
李文儿眼睫颤了颤,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听到李汉儒的话, 她微微偏过头冷笑了一声:“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了, 休养又有什么用?”
她从落水后便一直体弱, 这两次怀孕、保胎、到最后的小产,历尽艰辛,耗尽了她的气力,身子早已坏了,吃再多的补品,也补不回来了。
李汉儒脸上露出谴责之色,“文儿,你要学会放宽心,好生休养,自然能把身体养好,你放心,爹以后我会再给你找一个好婆家,你是李家的女儿,即使无法生育,也会荣宠不断。”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有些不自然的错开眼,没有看李文儿,因为他心里清楚,李文儿就算好好休养,寿命已经有损,无法长寿。
“父亲您说的好轻巧,我的相公没了,孩子也没了,怎么放宽心?”李文儿红着双眼,用手指着胸口,厉声喝问:“你知道我日日彻夜难眠,每天的心有多痛吗?”
李汉儒皱眉,“都会过去的,时间久了你便忘了:”
李文儿失望的看着他,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嫂子知道吗?”
李汉儒神色淡然,没有否认。
李文儿心口猛的一缩,此时才想起,她第一次小产,就是在喝完嫂子亲手送来的补汤之后,那个时候祁叹对他们仍有用处,所以他们要保住祁叹,于是利用她小产的事,让景韵帝心软,将祁叹救了下来。
他们就这般舍弃了她第一个孩子,亲手将她的孩子杀死!
在喝那碗补药之前,她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如果第一个孩子好生养着,他们怎么肯定她就一定生不下来?
他们根本就没有给她机会尝试留住那个孩子。
后来,她之所以还没有养好身体,就那么快再次怀孕,是因为她的父亲说,她早日怀孕才能快些将祁叹从圈禁中放出来,所以给她送来了助子药,那个助子药果真让她再次怀孕,可是那个时候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恢复,那么匆忙的怀孕,孩子根本就保不住,那段时间她费尽了心力,喝了太多的苦药,可是仍然再次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而她的亲人作为罪魁祸首,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却一次一次的给了她希望,又一次一次的看着她失望,可是他们无动于衷,最后甚至将她的丈夫杀死。
李文儿想起那一次又一次的蚀骨之痛,她忍了又忍,眼泪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每一滴泪里都好像都流淌着她孩子的鲜血。
“……兄长也知道?”李文儿的声音越来越冷,就像那年她坠入河水之中时一样冷,也如那时一样再次感受到了仿佛窒息一般的绝望。
李汉儒仍旧没有否认。
李文儿眼里最后一丝光倏然暗了下去。
她仰天大笑,笑得有些疯狂。
原来家里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舍弃了她,利用她和她的孩子换来他们的富贵与荣华。
而她却对他们信任有加,是她的愚蠢害死了她的孩子。
可笑,实在是可笑,她这些年如果不是想要为家族争光,何必费尽心机想要成为人上之人?
如今想来不过是一场痴傻。
李文儿笑够了,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抬起头看下李汉儒身后的安婳,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微微哽咽,“安婳,这辈子我一直想跟你比,可是我终究是不如你的,你有那么多人爱着你,可我活了一辈子,却糊涂至极,连最亲近的人都在处心积虑的害我,没想到最后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清了他们这些狠心决绝的人。”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乎寻常。
安婳秀眉微微蹙起,她心里有一种感觉,李文儿的平静是风雨欲来。
李汉儒面色青白不定,他沉着脸看向李文儿,皱眉训斥道:“文儿,你是李家的女儿,要懂事些,不要说这些无所谓的话,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李文儿讥讽的看着她敬重了一辈子的父亲,忍不住莞尔,唇角的弧度却很是凄凉,“母亲过世后,你便是一直这么教导我,我是李家的嫡女,我要端庄,我要贤惠,我要为整个家族考虑,我不能丢了你们的颜面,我要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你们,可是我的孩子凭什么?”
她面色冷了下来,看着李汉儒的眼里射出浓烈的恨意,声音猛地拔高:“我孩子的命凭什么被你们所利用?”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她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脑海里有很多画面闪过,惨死的相公,一个又一个失去的孩子,自己□□控的人生和被糟践的不知还能活几年的身体。
她忽然止了笑,冷冷的盯着李汉儒,一双眸子凄厉如血。
李汉儒被她看的有些毛骨悚然,不禁眉头紧蹙,“你不要胡闹,你的牺牲钰王殿下会记住,日后必定会赏赐于你……”
李文儿骤然打断他,声音冰冷激动,“我本来是要做皇后的人,何须他的赏赐?是你们一手摧毁了这一切,不但毁了我的人生,还抢走了我和我的孩子本来唾手可得的一切!”
李汉儒面色铁青,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李文儿看着李汉儒气急的模样,眉眼忽然舒展开来,抬手摸了摸肚子,唇角溢起温柔的笑,声音轻而愉悦的道:“父亲知道吗?我又怀孕了,而且这一胎怀得很稳,我觉得我可以保住这个孩子。”
“什么?”李汉儒神情一凝,抬头看向李文儿,毫不犹豫的急声道:“不行!这个孩子留不得,越王已死,如果留着这个孩子留在世上,钰王必定会怀疑我们李家心怀不轨!你赶紧将这个孩子流掉!”
李文儿看着没有丝毫悔意的李汉儒,对李家人彻底的死心,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神情冰冷如腊月寒霜,“这一次我绝不会让肚子里的孩子再离开我。”
李汉儒激动过后,想起李文儿根本无法生下子嗣的事,神情稍松,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态,于是抿了抿唇,声音放软了一些,劝慰道:“文儿,你的身体留不住孩子的,不要浪费时间白白糟践身体,乱折腾了,听话。”
李文儿嗤笑一声,他们以前也是这样哄骗她的,可是她不会再上当了,也不会再听话了。
她的手仍然覆在肚子上,眼神寒凉透骨,有些苍白的嘴唇沉声轻启,“我说了,这一次没有人可以夺走我的孩子。”
她深深的看了李汉儒一眼,眼里透着一股狠意,转身大步离去。
李汉儒眉头紧皱,匆忙回身对安婳拱了拱手,“小女没有礼貌,让太子妃见笑了安婳不言,李汉儒自顾自的道:“臣便先走了。”
他说完也急匆匆的走得出去。
安婳看着他们走远,只觉心里吹过阵阵寒风,她心里有丝不安蔓延开来,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
当天夜里,深夜时分,宫外李府的方向火光冲天,燃烧了整整一夜,红光映彻天际,熊熊的大火,令人心惊,一时之间震惊了全京城。
第二日一早,钟灵素说宫外传来消息,李府上下全都命丧火场,没有一人生还。
李文儿一把大火,将李府烧了个干干净净。
安婳呆了半晌,忍不住错愕,又仿佛早已料到。
她不知道李文儿真的有了孩子,还是为了试探李汉儒,但她可以肯定,李汉儒当时的态度,就是让李文儿做下决定的关键。
如果李文儿真的有了孩子,这次孩子确实再也不会离开她,因为他们一起离开了。
安婳想起昨日李文儿离开时决绝的目光,不由有些唏嘘,李家人行事果真全都不留余地,手段狠绝,一脉相传,李汉儒实在是活该,不知道,他若是能料到今日之局面,会不会有三分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