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便侧脸柔声对她说了一句:“你手伤了,我叫你来本不是为了弹琴,随意休息吧。”
晚风徐徐,他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窗,迎面桃花顿时扑来,将他包裹其中,映着如水明月光他灿然一笑。
苏云落愣住了,他…仿佛会□□吸魄一般,让她在无法流转视线。
那一夜,她在榻上歪着,迷离地看着对面兀自抚琴的男子。纵然听不见琴音,单只看着他骨节分明的葱白手指拨弦弄清影,依然能在脑中勾勒出他手下的琴曲。只不过…他的弦音中,似乎都融进了淡淡的清香…
不过是一夜无言,一夜无梦,再遇到留醉时,她却怎么也不应允赎身的事了。
水城中顶顶貌丑无盐的艺妓竟也有了恩客,这消息一夜之间疯传大邑。叫许多眉目清秀大红大紫的伶人们横生出一抹妒意,却也叫许多不得意的清伶得了照慰。原本无人知晓的苏云落,因着传言中的白家公子也有了些人气。
哑然那之后的许多日子他都没来,如火如荼的流言也就慢慢消散了。纵然他兴许永远不会再来…苏云落冲着窗外的阳光淡淡一笑,那又如何?并无心等。
知道他不是普通人是在他第二次来烟雨楼的时候。
那大约已是百日之后。他低头轻弹去衣间水珠,随意交给身侧候着的侍者。
丝竹之音穿耳而过,芳从帐暖似乎也入不了他的眼,人言中恍若谪仙的白家公子就那样平淡地走向苏云落。
他在她身前玉立,仍是白衣一袭,清香一徐,侧身接过随从手中托盘中的事物,斜斜地卡在她鬓边。
苏云落伸手细触,方才发现那是一支素净的羊脂白玉钗,钗头细细地雕琢成了桃花的模样,竟和她当日插在发间那支神似异常。
她嘴上说不出感谢的言语,面上却兀然挂起了两抹绯红,恍惚之下也没那么丑陋了。
“这钗…可是公子定做的?”关上房门她才敢低着头打着手语问出。
白夜云淡风轻地回头冲她笑:“自己雕的。如何,可入得了眼?”
双颊顿时更红了,苏云落不知应当如何接话,只是在心下打量着,送了如此贵重的事物…必定也是要她加倍奉还的。
只是她当真不明白,见这白家少爷出手阔绰,要什么没有,竟有兴趣来玩弄自己这般无趣之人。
几番思量下她决定调转话头,便问道:“上次和公子一同来的黑衣少爷今日怎么不见…”
尚未打完手语苏云落就后悔了。自己如此拙计,两人相处之时一次两次地提及旁人…想必连寻常男子都会恼,更何况是这般高若九天星辰的男子…
不料她低头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他不满的字句,只是玉指间端了一张白净的纸送到她面前,纸上无非八字豪放小楷:“愿借姑娘宝琴一用。”
苏云落愣了半晌便微微点头应允了。只不过这其中种种她自觉已经参透些许。自己孑然一身,自问无貌无才,高高在上的白家公子怕是看中了她那一把琴了。只不过看清了那是自己的传家之物,从不离身,不忍夺爱,这才如此客气,又是送礼又是温柔对待。
心下空虚了一阵,便转身去看那人专致抚琴,眉头微蹙,眼帘轻垂,睫毛细颤,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微光,稍稍不注意也许就会从她面前消失,腾云御风而去…
如此痴痴望着,也不知望了多久,他手下力道忽然加重,前几日刚刚修缮的那根琴弦陡然拨断,他却似乎丝毫未觉,愈发凝神集气,片刻之后琴弦再下一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苏云落吓呆了,平日里有喜无悲纤尘不染的那张白皙面庞竟然也会微微渗出汗珠,仿佛在于那架琴争斗一般,用尽全力。
就连平日里一直痴缠苏云落的奇装少女,此刻也不敢贪恋公子的美貌,从门缝里落荒而逃。
听到房中频频有断弦之音,老鸨领着一干姑娘在门外询问,白夜不答,她想答也答不了。
老鸨正要推门而入,他却分心抬起一只手冲门口虚空一掌,炙热的掌风直击向木门,一声巨响后再无人能推开。
老鸨退后几步连连称奇:“莫非还有官家愿意在琴上行鱼水之事?”怪不得这般不容打扰,一挥衣袖,便领着一众姑娘们风姿万千地走了。
一屋子风起云涌唯有苏云落才能收在眼底。窗外方才还大亮天顷刻间就暗了下来,一时她孤身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如被黑云包围,周遭不见一丝光线。唯有抬头时还能瞥见那一袭白衣,风云不惊地坐着,十指抚琴,直到最后一根弦也灰飞烟灭…
焦尾琴中升起一丝黑烟,直直地向白夜袭去,他却巍然不动,手下依旧拨动着没有弦的琴,于那黑烟相争不下。也不知过了多久,黑烟忽然化作人形绕开古琴直直朝白衣身后冲去…
苏云落一句:“危险”破口而出,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万幸白夜不用她提醒依然转过身去,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却依然在反手拨琴,左手中却忽然出现了一盏灯。
她看得不真切,却总觉得那灯中火焰竟如同泼墨一般漆黑,不但发不出一丝光亮,反而似乎能将周遭白光尽数吸噬,如黑洞一般永远填不满。
片刻之后整个屋子就完全黑了下来,连白衣身影也被无边暗夜淹没。
空气中只有他的琴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深沉,最后镇魂之音随着他一声”破”冲破层层业障直击云霄。她耳中顿时也是一片轰鸣,如铁敲铃铛,余震不止。
须臾间,天光又大亮。她跌坐在地上,无端觉得浑身无力,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转眼却见自己身侧有血滴滚落,炙热地融入红地毯中,化作暗红。
她意识中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聋了,细细一想才发现自己早就聋了,摇摇头止住思绪。
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指尖细软纹路分明。她抬头对上一双黑如点漆深不见底的眸子,白家公子一如既往地向她笑着:“说句话我听听。”
她刚想伸手说不行,突然呆住了…那人的声音…如烟墨淡然于纸上,不急不缓不冷不热,自能勾勒出远山近黛,山水飘摇…又仿佛三月春风一般徐徐吹入她的心中。
——她听到了。
有多久了呢…记不清了。上次听到声音是哪年哪月哪日?
她突然没由来地想哭,积压在心底多年的哀戚倾巢而出,无波自澜…
那人将尖削的下颌凑到苏云落眼前,与她一同席地而坐,又在她耳边吹着热气:“姑娘若是受惊了,不妨来在下怀中压压惊。”
他清淡有礼的一句话让她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分明距离已经如此近了,偏偏不触碰她,仿佛等着对方投怀送抱一般…苏云落心中如有千万只蝼蚁爬过一般痒痒,斜眼撇着他宽大温暖的怀抱,清香阵阵从自己的鼻下穿流而过…
耳聋口哑的时候也没发现这白家公子如此不正经…
第3章 第三次回眸
她只得转过身低下头细声细语地说:“公…公子大恩大德…云落无以为报…”
她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有些绵软有些空灵。
“如何无以为报。在下不是已经告知姑娘了么?”
他一双眼眸十分真挚,话中挑逗的意味被温柔的语气掩饰得一干二净,仿佛墨客讨要文房四宝一般正人君子。
“……”
“在下并非强人所难之人。”
“……”
“所求不过一怀之抱,既然姑娘如此不愿意…诶…腰疼…”
苏云落再也强忍不住,转身扑进身后宽大的臂膀中,一只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细细嗅着他衣领间的清香…那一刻仿佛从不落雪的江南下起了倾天鹅毛,天地间只余淡淡水香和他微冷的怀抱。
须臾之后她就退了出来,虽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但心中沉甸,嘴边亦是说不出的满足。想起来真是好笑,自己本是烟花之身,还矜持个甚?此般容貌还能得公子眼角余光…当真是无憾。
白夜笑盈盈地看着苏云落,也不说话,似乎又在等着她先开口。
她也只得颤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公子不嫌云落这张脸败了胃口?”
“云落何必妄自菲薄,不过是在怀里,又瞧不见脸。”
“…….”
她觉得二人的谈话越来越怪了,索性将心中疑惑诉出:“恕云落斗胆,公子到底是哪界神圣…方才又是如何治好我的耳病口疾?”
白夜看她一脸疑问誓不罢休的表情,便拉着她坐到榻上,悠闲地倒了一杯茶,苏云落连忙倒上另外一杯奉到他面前。
他这才不疾不徐地说了起来:“在下洛阳人士,在家中排行第三。你多年的耳病口疾不过是阴鬼上身,无人能治只是无人识破。在下自小修了些道法,只是机缘巧合罢了。”
屋内平静之后,那奇装少女也悄咪咪地飘了回来,凑在公子身侧极近的地方细细端详着他的侧脸。
苏云落多少有些不信,这公子周身灵力充沛,怎么可能如此罢了?
刚想开口,就见白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却抬手随意往自己鬓边一指:“恕在下再多事一次,此物纠缠,可让云落心烦?”
她不过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偷看的少女鬼魂吓得连退三步,刚想溜之大吉,却发现周身都动弹不得,一时胸闷气短难受至极。
“不…”苏云落连忙出手阻拦:“不烦不烦…公子千万别伤害她…”
白夜微微扬起唇角,随意放下手,那少女这才泄力,跌坐在地上。
苏云落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快跑,一边连忙扯开话题:“原来…公子也看得见这些邪祟之物,可为何从不见你侧目?”
一向温润的白家公子此时竟借着喝茶的长袖掩面小声嘀咕了一句:“怎敢在你面前对别的雌性侧目…”
“嗯?”苏云落不知到底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总之约莫着是刚刚重获听觉,不大好使。就伸手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二人沉默了半晌,妓子屋中哪能有如此尴尬的时刻,苏云落又忍不住,硬着头皮还是把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妾身斗胆问一句,公子若只是平常道人…何以灵力如此充沛?”
“哦?你又是如何得知?”
她凄苦无依的时候曾在城外一间破庙里窝了些许个月,那里虽无人住,却干净的很。城里人皆言那里住了妖怪,她却是走投无路。进了破庙后插了三炷香对着空气磕了个头,言明自己只是借住并无恶意。
一开始她所做饭食皆会多做一份,一觉醒来碗里也等都会空空如也。
她也不管是野兽还是牛鬼蛇神吃的,照样多做。
后来她花光了盘缠却仍未找到差事,破庙里饿了一天一夜,早晨却被伙房里飘来的阵阵炊烟叫醒,醒来发现她放在香炉前的空碗中多出了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旁边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碟子,碟中盛满了鸡鸭鱼肉和素菜,在晨曦中还冒着白雾气。
她原就十分喜爱吃肉,只是家父走了之后囊中羞涩,许久未沾荤腥。那一顿她狼吞虎咽吃的十分香,却仍是憋着馋虫留下一半,朝空气中咧开了一个笑脸,打着手语说道:“我知道你或许不用吃食的,可是还是怕你饿着。谢谢你。”
别人恐怕以为她是疯子。
可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她每日一醒来就看到盘中有食,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丰盛。去伙房找,一桌散落的食材却空无一人。时日久了,她也就不好奇了,原本蜡黄的面色也红润的了起来。她逐渐觉得就算这里当真住着一个妖,心肠也必定十分好。
直到有一天她照常进城找工,路遇一个老道,硬是说她身上有妖气,追着她跑了三里地。
她心里又觉得若是跑回破庙打不定真的会给那妖带来麻烦,存了心往反方向跑,谁知怎么跑都能看的破庙就在不远处。
最后她只得气喘吁吁地进了破庙,回头发现那老道在大开的门上又敲又打,愣是进不来。
她感激地朝空气中会心一笑,却听见道人仍是纠缠不休,在门外喊着:“姑娘你别错信了妖,你瞧瞧它给你吃的都是什么!”
说着朝庙中碗碟一挥拂尘,苏云落也心下一惊,以为会看到虫蚁腐肉之类的,凑近一看碗中饭食却丝毫未变。
听到这白夜思忖起来:“还真是怪了,难道那妖怪还会上街买米买肉,亲自下厨不成?”
她一摊手表示谁知道呢,那老道说这是个好妖,愿意将它点化成仙。那之后破庙中就少了一味气息,她也收拾东西走了。
她自始至终都没见过那妖怪的相貌,也不知它是男是女是高是矮。只不过她知道老道身上清新的灵气味道在白公子身上更浓,所以才会说他灵力充沛。
故事讲完了,房中静了一会,仿佛两人都在回味。
没过多久,他合起摇着的扇子一番浅笑,突兀一句:“云落这个故事真是精彩。只是天色已晚,在下告辞了。”
说着便起身要走。
苏云落愣了一下,原本就是怕白公子抱完之后便想更进一步,这才扯了这么多闲话拖延时间。没想到他听完倒走了…她这才想到自己的模样那么吓人,不走才奇怪。
没想到白夜却似乎听到她心中所想一般,在门旁转过身来,从袖中掏出一盒药膏状的物事:“差点忘了这个,对面斑应有奇效,云落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嫌弃?
也不知该是谁嫌弃谁。
她呆呆地坐在屋中,榻上还留有他的余香,在别人眼中细不可闻对她来说却是香盈满屋。
她默不做声地燃了桌上鎏金香炉,一时间浓郁的檀香倾巢而出,烟雾袅袅中苏云落浅笑着,仿佛可以当作那个纤白无尘的背影从未出现在视线中。
谁知那个白衣身影忽然折返,刚巧出现在袅袅烟雾正中央,没想到这檀香还有致幻的作用?
苏云落连忙晃了晃脑袋,就见谪仙般的公子在香烟中对她笑:“这把琴,在下负责,定帮姑娘修好。”
次日,留醉走在栏杆缠满轻纱的走廊中,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唤自己:“公子留醉。”
木然回首,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除了贴墙站着的苏云落。留醉便以为自己幻听一句,抬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