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骄——西木子
时间:2019-04-05 07:58:02

    时至正午,从一家书肆出来,耿奉终于不耐烦道:“女公子,已逛半日,可归?”
    甄柔知道已到耿奉底线,不再刻意刁难,她停在书肆的邸舍门口道:“已经正午,劳众奔走半日,用食后再归。”
    今日挑选出来随行的甲士,都为耿奉看重,知道众甲士必然和他一般,不耐这等奴隶所做之事。又至晌午,列肆间已是饭菜飘香,众甲士素来食量大,想必此时也当饥肠辘辘。出于体恤之下,听到甄柔提议,耿奉不免犹豫。
    甄柔继续劝道:“今半日下来,我胸中之气也出了一半,倒是有几分为难你了。”顿了一顿,方漫不经心道:“这样吧,你带他们进食,我则不进食肆了,让阿玉去简单买一两样与我便是。”
    耿奉犹豫的就是此,既然可以不让甄柔抛头露面,他也能让众甲士进食宽慰一二,心里已经允了七分,却仍旧有几分犹豫,等甄柔再劝说了两句,便不再拒绝。当下找了一家巷子里的食肆,把车和购置的物什,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停放好,就留下四人看护,其余则到食肆轮番进食。
    见状,甄柔心里一喜,面上却是不显,向阿玉吩咐她要的食物,等耿奉放心走进食肆,才忙不迭探出车子帷幔,借着车下姜媪胖乎乎的身体遮挡,将一个掌心大小的漆红锦盒递给阿玉,附耳嘱咐道:“去市楼,交给市吏。小心!”言毕,又叫住要跟上阿玉的甲士,让他去书肆买一块砚回来。
    如是之下,阿玉终于避过耿奉的耳目,向沛市的市楼飞奔而去。
    顾不上车外脸色发白的姜媪,甄柔放下帷幔,坐在车内深深地吐了口气。
    市楼是沛市的治所,位于沛市的正中,有两层楼之高。
    刚才来来回回走了数遍,阿玉应该能准确无误的找到吧!
    甄柔心烦意乱的在车里等着,许是心里揣着事,时间便过得慢了,也不知道大约等了多久,一刻钟,还是二刻钟,阿玉终于提着一份糕点回来。
    阿玉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气喘吁吁道:“娘子,按照您的吩咐,这是您指定要的豆糕。”一面说一面将糕点递上车。
    主仆多年,甄柔立马明白阿玉的意思,惊喜接过糕点,喜道:“阿玉,辛苦了!”
    阿玉摇了摇头,怔怔地立在车下,等待心情平复下来。
    她不知道娘子怎会与齐侯曹家扯上关系?昨夜告诉她和姜媪,今日将有一漆盒需要瞒过耿奉,送到沛市官吏手上,并要告诉接洽之人“此有关军机,必呈报曹劲”。她和姜媪自是震惊,昨日更是彻夜未眠,可娘子道事关甄家前途,她们为仆也只能照办。
    耿奉食罢从食肆出来,就见姜媪和阿玉一起立在车下,脸色似乎有异,尤其是阿玉脸上竟有几分惊慌,他心里立马警觉,走过来问道:“只是为女公子买吃食,为何看起来如此惊慌?”
    耿奉眯眼,目光如炬地迫向阿玉。
    阿玉心慌低头,急中生智道:“婢乃曲阳翁主上市所买,适才见一女童插草标卖身葬母,心有无感罢了,劳大人关心。”说到后来,想到自己身世,心里只念甄柔母女收留之恩,存此生定要结草衔环报之。
    甄柔在车内听见,不由暗赞阿玉聪慧,她这便适时帮口道:“阿玉,你也累了,先和姜媪去进食吧。”
    阿玉如蒙大赦,和姜媪敛衽一礼,便忙进了食肆。
    耿奉无法,却自觉有异,于是待众人休憩停当,立即让一甲士买下一辆小车,将甄柔购置的物什全部拉上,一行十余人便赶紧出了沛市。
    冬日昼短,不过申牌未刻,天幕已经添了一线暗沉。
    一阵北风迎面从车口灌进来,那股冬季特有的清冷凛冽劲儿,让甄柔不禁打个寒噤。
    高坐健马上的耿奉,却让冷风吹得一个抖擞,警觉地扬声指挥队伍,道:“大家快些赶路,估计今晚要下雪!”
    姜媪和阿玉挤一辆小车,众甲士步行。驾者闻声,立马快马加鞭,甲士发足而奔。
    只在这时,轰隆隆一阵马蹄声纷沓而至。
    朔风猎猎,沙尘飞扬。
    透过帷幔,清晰可辨一列黑甲曹军,将他们包抄围住。
    甄柔不由一惊,只听一道年轻却清冷的声音,厉声道:“站住!”
    
 
第八章 相遇
 
    那人一马当先,被数人簇拥着。
    虽未下马,但一望可知,是一个身长八尺的大汉。
    身披玄色大氅,没有戴武弁,是时下男子当中少有的露髻者。不过乌黑浓密的发际线下,倒是一张英俊刚毅的面孔。人也十分年轻,只在二十三四岁上下,眉宇间却有一种沉雄之气,不怒自威。
    甄柔前世闺阁十八年,能接触的年轻男子不多,除了嫡亲兄长、外家表兄,就是曾经的未婚夫、楚国世子薛钦。几人都是贵族子弟,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此人虽是相貌堂堂,仪容举止却太过随性,想来是行伍出身的寒门子弟,多年历练方有今日领兵之能。
    看来是一个硬茬。
    甄柔咬了一下唇,目光往周边望去,心里越发的发紧。
    这是离小沛的十里地外,离徐州境已在咫尺。此时,空旷的路道上是星罗密布的黑甲曹军,均是身骑战马,腰挎铁剑,杀气深深。一望便知,是一队上过战场的精锐之师,战斗力不俗。他们人马一至,立即形成重重包围列式,队伍整肃,不动已营造出一种紧张肃然的氛围,让人无端心生惶恐。
    一望之下,甄柔手心陡然生汗,认为这是漆盒惹的麻烦。
    也不怪甄柔心有悔意,实在是自曹军夺下小沛后,她就常听阿兄感叹徐州要不太平了,曹军迟早都要攻打过来,而他们甄家十之八九会首当其冲。如是之下,甄柔下意识地便将曹军视为嗜血猛兽,而与兽为伍,岂是好相与的?
    都怪自己太心急了,竟然冒险用漆盒装锦囊报信。
    甄柔越发后悔起来。
    就在甄柔窥视的同时,当首那武官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们。
    一眼扫过,便将甄柔一行人估量了大概。
    十余来人,当首一辆施以帷幔的简车,当是主家中的女子乘坐。接尾一辆四面敞露的轺车,一白胖仆妇和一年轻侍女挤在一起。再后一装满年货的辎车。三车的两侧是十名布衣男仆徒步跟随,唯当先一中年虬髯汉子骑马。如此看来,仿佛是一乡绅女带家仆上市采购,但是又有哪家的家仆各个目光炯炯有神,行动有速不输兵士?
    疑处如此明显,仅一眼便收回目光,只将注意放在车帷中未露面的女子身上。
    那武官勒缰驱马,缓缓踱向甄柔。
    耿奉不是甄柔,他在军营大帐待过,一眼就认出来人,并不是简单的小沛官兵,极有可能是驻扎在此的曹军。心里早是惶然,暗自后悔不该依了甄柔,又纳闷自己一行人到底如何惹了曹军的眼。不过想到明面上,甄家与曹家尚未正式交锋,便是被识破身份应该也无事,只是少不得要惹上麻烦,到时难以向甄志谦复命。
    如此一想,耿奉心下镇定,但到底希望能蒙混过去,正想着如何开口,便见那武官驱马向甄柔驶去。
    是了,女公子容貌出众,难道是适才在沛市被此人窥去,才引得大队人马来拦他们?
    这可不行!
    耿奉立即策马跟上,出声阻止道:“这位军爷,车内乃是……”
    一语未完,当先两名黑甲铁骑拔剑出鞘,“锵——”地一声,双剑相交,寒光凌厉,拦住耿奉的去路。
    耿奉脸色一白,却强制镇定,人虽无法前行,口中却依旧阻止道:“我家女公子已定亲,还望军爷高抬贵手!”
    那武官置若罔闻,继续驱马前行,目光紧锁车子。
    帷幔遮挡,辨不清里面之人,只隐约可见有一女郎端坐其中。
    浓眉微蹙,目光从车辆移向阿玉。
    耿奉以为他的话见效,心下松了一口气。阿玉目光与他相接,不由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并无邪佞,却犀利如刀刃,凝满肃冷之气,迫得她惊惶呆住。
    那武官却似从中有所判断,猛然回首,大氅一挥,一道剑光惊破长空,耀入甄柔的眼中。
    事起猝然,未及防备,帷幔一剑而斩,无声四散。
    甄柔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人剑指鼻端。
    下意识仰头,瞬间,四目相接。
    他立马长剑,她坐于车中,帷幔布片从他们中间飘过,落入尘埃。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武官的嘴角微微下沉,他知道车中是一妙龄女郎,却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弱质芊芊的娇女。
    看上去年纪很小,似乎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却已生得十分出色。
    身上罩了一件素白色的皮裘,简单的发髻上仅一根木钗,那样素净的颜色,也让她穿得鲜嫩娇好,一种别样的楚楚风姿,如一枝三月新开的杏花,粉面素白,迎风招展。他虽是见惯了姹紫嫣红的人间美色,也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不过这样的姝色,当是如菟丝花般养在楼台之上,怎会让侍女传递机要!?
    也就这一刹那,他面上那一丝诧异、冒犯交织出的尴尬,已经让一开始的冷硬神色取代了,仍旧目光犀利的盯在甄柔的脸上,细细打量,似要从甄柔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
    与此同时,甄柔也盯着对方细细打量,先是估量对方是否因为漆盒追来,如果是,那么又出于何种原因追来呢?是要确认她漆盒中信息的真伪吗?此外,市吏呈上去的漆盒,能辗转到此人手上,且此人能如此迅速率领周边百号铁骑追来,说明身份不低。虽然应该不会是曹劲本人,毕竟公主之子哪会这般随性,同时还出现在这州界小县,但应该能直接与曹劲会面吧?
    甄柔极力的思索着,已然没有一开始的退缩之心,只想再次冒险抓住机会,加重自己和阿兄投诚的筹码。
    然而,甄柔却忘了,在身边之人眼中,她只是一位娇女。
    就在她与这武官对视的须臾之间,周边人已经反应过来,尤以耿奉当先!甄柔余关就瞥见耿奉要不顾危险冲来保护,她只好立即做出判断,忙先声夺人喝道:“放肆!”
    那武官骤然凝目,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已到唇边的责问也随之一止。
    欲要动手的耿奉,乃至手足并用下车要奔来的姜媪和阿玉,齐齐一怔。
    甄柔才不管其它,只色厉内荏道:“你一边营驻军,不收集军机要事,向你的主公上报,拦我等作何!?可知这样大张旗鼓的行事,不是打草惊蛇那些有异动之人,就是暴露传递军报的人。”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只深深地看了那武官一眼,方逐一咬字道:“难道你不怕此后再无机要可收,受你主公责罚!”
    
 
第九章 甄女
 
    这犹如训诫的话一出,刹那间众人脸色各异。
    甄柔却恍若未知,只仰着头,傲然地看着那武官,气焰之高,仿佛一个被宠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儿,其实心里早已不确定起来。
    自己已经说的这样直白,他应该听懂了吧?
    还是他根本不是因为漆盒追过来的,那么自己就是惹祸了……甄柔下意识地瞥向耿奉,就看见耿奉脸上不加掩饰的厌恶。
    甄柔突然也无所谓了,反正实在脱不了身,大不了就暴露身份,现在他们二家尚未撕破脸,自己自然能全身而退,只是耿奉少不得要担责了,不过,正好报了前世她被押去建业之怒。
    思及此,甄柔澹定下来,无畏从容。
    现在,只需看那武官究竟如何反应,希望不要让她失望。
    那武官虽然年轻,但一看就知道是浸淫军中多年,他自然听出甄柔的言下之意。不仅判断出漆盒是出自甄柔之手,甚至看出甄柔一直在防备耿奉,还为耿奉威胁他——若他让耿奉知道漆盒之事,以后将不会再向他通风报信。
    然而,那武官生性多疑,虽然见甄柔和耿奉两人,名为主仆,实则一个对下防备一个对上不敬。这怪异之处,倒有几分能从侧面证明,甄柔是真心向他报信,但谁又能知他们主仆不是在做戏?
    不揭穿漆盒一事,他可以答应,但他们的真实身份……
    那武官眼睛一眯,正要说话,身后一道声音阻止道:“将军,且慢!”
    那武官闻声蹙眉,虽不回头,却将剑从甄柔眼前移开,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缓。
    甄柔诧异的看了那武官一眼,旋即闻声望去,只见一人从重重黑骑身后驱马而来。
    那人显然与那武官及一众黑骑不同,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温文尔雅,头着素白巾帻,身披一袭鹤氅,腰间束带挂佩,端是姿质风流,仪容秀丽。他驱马到前,见了那武官,先是在马上推手一礼,叫了一声:“将军。”
    那武官蹙着的眉头已松,从容点头,“肖先生,你来了。”
    原来这人是随后才到,难怪如此出众的人物,她方才注意到。
    只是一个区区小沛,怎会一连有两位不俗之人?
    先是通身沉雄之气的英年武官,接着又是俊逸风采的“肖先生”……
    甄柔一边打量一边思忖,不防这位被唤肖先生的人向她望来。
    肖先生观漆盒里留字“甄”,又见甄柔年纪尚小,却生得花容月貌,胸中已然有数。他笑看向甄柔,再次双手平推一礼道:“女公子,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