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骄——西木子
时间:2019-04-05 07:58:02

    小小的她,觉得被抛弃了,觉得母亲冷酷极了。
    为此她难过了许久。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祠堂只有男人可以进,女人一生只能进两次。
    第一次是出生之初,她在父族祠堂,成为甄氏阿柔。
    第二次是出嫁之后,她在夫族祠堂,成为某人之妻。
    曾经,尤是在十五岁及笄时,她曾深信不疑,自己第二次进祠堂,会在建邺城,会在楚王宫。而那时,她已是薛家妇,是薛钦的妻子。两人,此生荣辱与共,一生一世到白头。
    甄柔耸了耸鼻子,忽然觉得自己真没用。
    在他们甄氏祠堂这样的地方,她竟然还会想到薛钦,这不是让列祖列宗看笑话吗?
    甄柔有些生自己的气,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还耽于和薛钦之情,“啪”一声关上车窗。
    曲阳翁主正凭几假寐,被声响扰了神思,皱眉道:“又怎么了?”
    甄柔悒悒不乐道:“为什么要来宗庙?”
    曲阳翁主斜乜了甄柔一眼,坐起身道:“都到了才问,你反应也太迟钝了!”训了一句,方解释道:“甄志谦毕竟是家主,我们却瞒着他去找薛家退婚,岂不是让他难堪?与其让他罚你们兄妹俩一起到宗庙思过,还不如我们自己先避过来,免得脸上难堪。”
    也是。
    他们兄妹俩人,一个过了弱冠之年,一个过了及笄之龄,再让罚到家庙里来,委实脸上无光。
    甄柔不由竖起大拇指,赞道:“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曲阳翁主眼波流转,得意一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你道行尚浅,正好跟着我多学些。”说着语声一顿,隐约有声叹息溢出,只在甄柔以为自己听错时,就听曲阳翁主一语定夺道:“总归,以后是不能再惯你们兄妹了,一个两个尽是不省心。”
    甄柔一噎,顿时语塞。
    阿兄十八岁娶亲,阿嫂温柔贤淑,一年之后却难产而亡,一并去的还有她的小侄儿。又一年之后,家中为他相看了诸多闺秀,一贯听话的阿兄却死活不肯,非说要为去世的妻儿各守三年,到时再考虑续弦一事。
    如今,她的婚事又成这样,他们倒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妹……
    甄柔苦涩一笑。
    曲阳翁主见甄柔笑中带苦,她目光一沉,旋即却竖起一根食指,在甄柔光洁的额头上狠狠一点,道:“车停了,扶我下车!”
    甄柔吃痛,忘了冗杂心绪,只捂着额头,道:“母亲,我可是您亲生的!”
    曲阳翁主轻笑一声,将手递给甄柔搀扶,道:“嫌我出手重?正好来宗庙了,可以伴着这里的暮鼓晨钟,好好修身养性一番。”
    甄柔撇了撇嘴,搀着曲阳翁主下车。
    如是,在甄氏宗庙住下。
    正如曲阳翁主所说,在宗庙的日子,就是伴着晨钟而起,听着暮鼓而息。
    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快,一晃就是三日没了。
    耿奉带了一半有余的甲士离开。
    倘大的甄氏宗庙,除了卫护的甲士,十数位服侍的侍女,还有七八个负责祠堂日常杂务和洒扫上香的侍人外,便再没有碍眼的人了,甄柔觉得深山老林都变得秀丽起来。
    以往的甄柔,是最不喜欢来甄氏宗庙了。
    也不知是讨厌祠堂对男女的区别,还是因为祠堂建在彭城三十里外的深山之中,每一年来都要折腾上好几日,还处处都是规矩束缚。又或是这深山巍峨,太像那不可撼动的祠堂规矩,所以才让她下意识的不喜?
    甄柔从来没有去思索过,而今更不会去想,她只发现自己突然喜欢上了这里的宁静。
    这一天上午,宗庙掌事送了一尊小铜佛过来,想来是思忖着,时下之人多信神佛,便想以此来讨好曲阳翁主。
    然而,曲阳翁主却显然是一个例外,直接让姜媪盖箱收拾起来,甄柔连忙阻止道:“母亲不要,我要!”
    彼时,曲阳翁主正靠在一凭几上,前方的一方长案上累了一些简牍,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卷翻阅,闻言抬头,“你几时信起这个了?”
    甄柔自幼耳濡目染下,自然随了曲阳翁主,也是不大信神佛的,可如今重生了一回,让她对神佛之事,就莫名地有了敬意。
    但是总不能直接告诉曲阳翁主,她是因为重生过,才开始尊信神佛?
    甄柔才不会自讨没趣,当下胡诌道:“我佛缘深厚成不?听了几日暮鼓晨钟,便一下来了悟性。”说罢不等曲阳翁主回应,就从姜媪的手上把小铜佛抱起,叫上阿玉一起道:“走,阿玉,放到我的居室去。”
    因为每年上宗庙祭祀,少不了要住上一两晚,是以祠堂前后左右,都修了连栋的院落,以供甄氏族人休息。
    这里院子虽多而大,但是从小的阴影下,甄柔在此是不敢独自居一个院子的,便和曲阳翁主挤在一个二重小院里。而她的居室,就是厅堂后面一进院子的左边三间屋。
    这会儿外面还在下雪,甄柔出来时没穿大氅,身上发冷,不愿多待,赶紧快步回到居室。她把这尊小铜佛,供到了长案当中,又将一鼎小香炉放在佛前,然后燃了一根佛香。
    不一时,一缕轻轻的沉檀香气,一圈一圈在空中燃起。
    让了阿玉去服侍曲阳翁主,甄柔一人跪在佛前双手合十。
    先感念上苍的怜惜让她重活一世,再祈祷上苍保佑阿兄为她退婚成功。
    阿兄去建邺已经有大半月之久了,也不晓得如今怎样了?
    还有,薛家又可否会为难阿兄……?
    甄柔正心思沉溺其中,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庭院传来,由远及近。她不悦皱眉,回首望去,帘子正好从外掀开,竟是甄志谦一步跨了进来,看到她勃然大怒,“逆女!你竟然怂恿大郎退婚!”
    
 
第十四章 反省
 
    甄志谦,是一位温润的君子,至少一贯如此示人。这样的人突然发作,势必是怒不可遏了。他现在猛地怒喝了一声,庭院洒扫的侍人都吓住了,惨白了脸,双腿一颤,膝盖“咚”地一声就跪了下去,半尺厚的积雪立时陷了深深一块。经年累月的奴性已深植骨髓,比起地上冰冷刺骨的冬雪,他们更怕的是主家的怒火。
    一时间,庭院里尽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灰衣侍人。
    此时的甄柔,并不慌张,她从容地站起身,迎面与甄志谦对峙道:“既然伯父已为侄女退婚,那么阿兄再去一趟又何妨,您何必如此生气?”
    甄柔病后至今不过一月,又一直在路上来回奔波,消瘦下去的肌体尚未养回去,看上去依旧有些纤小娇弱,便是声音也曼声轻语的徐徐说来,丝毫没有争锋相对的强势。
    甄志谦却乍然变了脸色。
    他也不知是心中有鬼,还是为何,总觉得甄柔那一双定定看来的眼睛里,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孺慕之情,平静地好似一潭寂寂深湖,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竟让他下意识地只想躲开甄柔的目光。
    意识到此,甄志谦好似被踩了痛脚,顿时暴跳如雷,“还敢狡辩!”他举起右手,吃人似的瞪着甄柔,却没有掌掴下去。只是手一下一下发颤,可以看出来是气急了,手背上还有青筋暴露。
    “您要打我……?”
    甄柔太失望了,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没了。
    感情理智,矛盾冲突,在这一刹那还是感情占了上风。
    她不再面无表情,眼中蓄满了泪水,只是死咬紧牙关,不让泪水落下来。
    只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纷沓传来。
    甄柔目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意。
    既然已经破碎,那就这样吧!
    打了也好!
    就让一个耳光打掉所有!
    甄柔骤然上前,看着甄志谦讽刺一笑,激怒他道:“……您这是恼羞成怒,被我说中了吧!您根本就没有写退婚书!你骗了我,骗了所有——”
    一语未完,甄志谦已是怒气上冲,“啪”地一声狠狠掌下,打断了甄柔未说完的话。
    空气好似在这一刻凝胶。
    时间也静止了。
    甄柔轻轻抚上左脸颊,上面是火辣辣的一片疼,而心里虽然依旧难受得疼,却更多的是轻松了。
    甄柔抬眸,望向门口——
    门帘让曲阳翁主从外掀起,一旁还有远去建邺退婚的甄明廷。
    甄志谦发现了甄柔的目光,他身上几不可见的一颤,感到背后是阵阵的冷风,他缓缓回身,果不其然就见曲阳翁主母子正立在门口。
    母子两人,一人惊痛愤怒,一人难以置信。
    这时,甄柔只望着依旧难以置信的甄明廷,道:“阿兄,你睁大眼睛看看!”手指向甄志谦,“如果伯父有意退婚,他怎么会如此——”
    尤言未完,甄志谦再次打断她:“逆女,你还执迷不悔的狡辩!”
    对于甄志谦,甄柔已经哀莫大于心死。
    她直接反驳道:“是我狡辩也罢,还是你自己心虚!现在婚已退,我甄柔是不会到建邺为妾!”
    一语言毕,夺门而出。
    “阿柔!”
    “娘子!”
    “……姜媪,你和阿玉赶紧跟上阿柔!”
    众人的声音在背后此起彼伏的响起。
    甄柔置若罔闻,一口气疾步走出庭院。
    山上风大,疾风刮着雪,打在脸上生疼生疼。
    似乎疼得地方多了,她也分不清是风刮得疼,还是脸颊被掌掴下的痛。
    她一路疾行,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了祠堂庭下。
    已经过了洒扫时辰,祠堂四下没有人,门上被扣了一把大铜锁,大片大片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这是一种荒芜寥落的景象,迫人冷静。
    甄柔停了下来,立在雪地里。
    她的确是故意让甄志谦打一个耳光,时不待人,阿兄必须尽快自立起来,才能带领整个家族一起自立。让阿兄认清甄志谦真面目,认清家族如今的情况,是首要之事。至于她自己,是想让甄志谦打掉自己最后的孺慕……还是想让甄志谦打醒那个,只知道在母亲庇护下一味依赖的娇女……?
    或者二者皆有……
    甄柔目光深邃,望着庄严肃穆的甄氏宗祠,陷入沉思。
    姜媪和阿玉追上来,就看见甄柔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乌髻上是零星的雪片。
    姜媪连忙掸开大氅为甄柔披上,阿玉撑伞立于一旁。
    见甄柔左脸颊上仍红了一片,姜媪不由大吸口气,只差惊呼了。
    “家主,他怎么会动手……”若不是亲眼所见,姜媪实在难以置信,她满目心疼道:“翁主不是常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您即便再不满,也要等翁主和大公子来了再说。看您这脸……”知道甄柔最是怕疼,如今却被迎面打了一个耳光,姜媪一时又气又疼,心底已然对甄志谦生出埋怨,怀疑起以往那谦谦君子之态。
    感到来自身边的温暖,甄柔不禁展颜一笑。
    失去一位视如生父的伯父,她身边还有母亲,阿兄,甚至姜媪她们。
    甄柔环抱双臂,感受着大氅带来的暖意,她就了一个激灵道:“我真怕你们不来呢,真是太冷了!”
    姜媪好气道:“知道外面冷,娘子还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走出来。”
    甄柔笼着大氅道:“我先出来了,才好让阿兄自己来和……”顿了一顿,只告诉自己已是成人,再不能如以往般全凭好恶处事,如此到底唤出了口道:“让阿兄来和伯父处理退婚的事。毕竟长兄为父,他不仅是我的长兄,更是甄家唯一的儿郎,他自当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没想到甄柔说出了这样一番话,姜媪愣了一愣,旋即却是欣慰叹道:“娘子长大了。”说时眼里闪着慈爱的柔光,只不住地看着甄柔。
    甄柔被看得老大不好意思,于是另道:“姜媪,找个地方给我敷脸吧。”
    姜媪“哎呀”一声懊恼道:“人老了,忘心也大,怎么还让娘子在雪地里站着。”一面说一面往前走,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给甄柔踏出脚印,便于甄柔脚下好走,“这会儿就先委屈娘子到婢的房间待一会儿了。”
    甄柔笑道:“姜媪不老,正当壮实!”
    姜媪面上作恼,回头道:“娘子是笑姜媪长得胖?”
    甄柔只笑而不语,和阿玉相视一笑。
    这一天,甄柔一直在姜媪的房中,直到入夜时分,曲阳翁主让人来唤她,才知道甄志谦已经带甄明廷离开了,并留下一番说辞,今日之怒,是因她私自退婚行为太过胆大妄为,更心痛于她的不信任,故而留她在宗庙反省一年。
    
 
第十五章 论婿
 
    在传承上百年的大家族中,通常只有犯了大过错的女眷,才会被流放到宗庙。像甄柔这样未出嫁的女郎,尤其是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即便犯错,族中也不会轻易罚往家庙。毕竟一个都被自己家族驱逐过的女郎,又有哪家门当户对的儿郎愿意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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