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大老粗之间就那点乐趣,他们说起了荤段子。
他们说,这世上最软的锦呀,都不及女人的身子。这世上最磨人的事呀,不过就是那点子情思。
他听得入了神,浑浑噩噩喝了很久酒。眼前恍然看见了一个巧笑倩兮的姑娘,她趴在桌案上,粉色丝带垂在身后,咬着唇绞尽脑汁写文章。
后来那些士兵口中出现的快活事出现在他梦里,他迷醉地看着身下人的脸。
梦醒之后却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怎么能有这般龌龊的情感!
后来两年,他都不敢回家。他怕那股子罪孽越来越深重,他怕自己越陷越深。等到后来刻意不去想,每天挥汗如雨地过,每日钻研兵书兵法,他终于觉得那情愫淡了些。
及冠的时候,他方回了府。
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站在父亲的身后,垂头看着自己的绣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了他,只气鼓鼓地瞪一眼,就再不看他。
但这一眼却又让他心跳不受控制地狂乱起来。她十四了,快及笄的年纪,额上一点花钿,眉眼娇媚动人。身子玲珑有致,再也不是小时候冲他软软撒娇的小姑娘。
她是个女人了。
他知道她在气什么,他离家两年,不顾她的挽留。去了军营,一封信都没给她写。两年间,她每月给他写一封信,文字从最开始的滞涩,变成漂亮的簪花小楷。
似乎在得意地告诉你,你看,你走了我也不曾偷懒。
那二十四封信,被他妥帖地收起来,以后每当想她的时候,总会拿出来看看。
她不记仇,说小气时也小气,可是等她自己想通了,便半点也不在意。她还是那个又乖又听话的妹妹,他是她温润守礼的哥哥。
他原以为,两年后再回来,他就能不再惦记。
直到有一日,她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阳光悄悄隐下去,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清爽的午后,她睡得格外娇憨。
他似着了魔,怔然看了她许久。回过神时,唇已经落在了她脸颊上。
她一无所知,他落荒而逃。
两年后西羌人攻打颍东,他于千军万马之中,于刀光剑影之中,从未想过放弃。他的身后,是他的子民,还有他最爱的人。
他本以为自己会战死在战场,却不料城门被撞破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个张扬冰冷的男人。
如天神降临,冷漠地看着他们。如在看一群蝼蚁。
西羌将军死在他的刀下,说来奇怪,他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男人。他是易千城。
不是因为敬佩他当年只身来颍东求助的勇气,而是因为连笙提起他时那担忧的神情。
他很不喜欢。不祥的预感成真,连笙竟然嫁给了那个男人。
他愤怒,他不甘,他嫉妒。他想杀了那个男人。他捧在掌心十六年的宝贝,不舍得她受一点苦,如今却被人偷偷抢走。
但他什么都不能做。
易千城大军驻守在颍东城内,但凡他敢做什么,易千城的人便会杀他父母,屠戮他的城民。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带走。沙影茫茫,他看见易千城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落在她的身上。没有恨、没有讨厌不耐烦,只有快要掩盖不住的喜爱。
他曾见过这样的眼神,在镜子里。
他第一次觉得,他可能要失去她了。
方牧死了。他听闻的第一时间,愤怒,担忧齐齐涌上心来,想立刻将她带回来。可是行了没多远,他渐渐冷静下来,竟然有一丝欣喜。
方牧死了,易千城会将这笔账记在连家身上。只要她还姓连,他们之间就隔着万水千山,永远有一道隔阂。
她看清了易千城的冷漠无情,是不是就能回到他的身边。
他想,他不能再以哥哥的身份与她相处。他不想再做她的哥哥,他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住在她的心上。
他本就不是她什么见鬼的哥哥。她不是父亲的孩子,羽娥姑姑来城主府便怀了孕,他后来偷偷打听过,她应当叫凌笙。
毗邻城郊的那个庄子,是他心中最留恋的地方。她住在那里,像在等他归家的妻子。
他自己画了一张图纸,为她打造出了一支精美的簪子。凤簪斜斜别在她的发间,她像四月初开的花儿,绽放在他心上,触之生香。
只不过彼时他还不知道,不属于他的永远也不属于他。偷来的东西,像握在手中的沙,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
她走了,只留下了一根簪子。
她终究又回到了易千城身边,他不想放他们走。连玺越求他救命,可是他心里却毫不怜悯。他甚至想,若是他不同意呢?易千城死了,她是不是就会回来,永远陪在他身边?
不会。她的眼睛在说不会,他若是真的杀了易千城,她会恨他一辈子。
他只能看着她离开,缰绳嵌进掌心,她一次也没回过头。他觉得有些委屈,当年黏他舍不得他的妹妹去了哪里呢?那些记忆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
她与他的生命再也没了交汇。他不甘这样,于是想到惜玉。那个姑娘喜欢他,他这样聪慧的人,岂会看不出来,他从前不愿沾惹,如今却狠下心来利用她。只为能得到阿笙的消息。
惜玉果然给他传信了,信上均是一些琐事,她今日吃了什么?可曾开心?
他没了她,仿佛失了魂魄。但她在爱的人身边,却过得很快乐满足。易千城对她很好,她很幸福。
嫉妒吗?是的。
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日他喝了很多酒,醉倒在冷风瑟瑟的街上。他觉得自己是个可怜虫,心都要被腐蚀透了,她却一无所知。不知他死死压抑了这感情多少年,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有多难熬。
或许要用一辈子去参悟,爱情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东西。
她不爱他,他爱到天崩地裂她看不到,他吼得声嘶力竭她也听不到。他呆滞地望着漆黑的天幕,觉得倘若自己没有爱上她就好了。那样此刻就只有祝福,没有痛苦。
到底是等来了易千城攻打颍东的那一天。
他想,颍东保不住的。若他死了,连笙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因为他不再原谅易千城?
易千城却不杀他,冷风穿透易千城玄色的战甲,他墨瞳深深,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我答应了她,留你一条命。”
连祁笑了,笑到最后竟有几分癫狂。她对他的最后感情,竟是可悲的怜悯?
可是没多久,他听说,连笙被梁臻抓走了。他麻木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他不能看她任人欺辱。
他与易千城一同去浣水,将她救了出来。那时他就隐在参天古树后,看她与易千城十指相扣。她小腹微微隆起,面庞温柔。
他突然觉得眼眶酸涩,他护着长大的孩子,如今也成母亲了。
她眼里写满了他曾期盼的浓烈爱意,却是对着旁的人。他想,他该走了。再不走,只能溺死在这段不该存在的爱恋里。
他会忍不住去争,去夺,去伤害她。他必须得走,曾经发誓要护在掌心的人,他怎么舍得真的伤害了她?
易千城的目光略过来,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他也默认连祁的离开。
那时是春日,三千柳絮飘扬在河堤。他牵着一匹马,没人为他送行。
他不能再回到颍东了,也不能再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他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个活泼到近乎聒噪的异域姑娘。
“你长得真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我阿爹说,我到成亲的年纪了,我嫁给你好不好呀?”
“你怎么总也不说话,老是看着那个方向,那里有什么吗?你想回去就回去呀,我与你一道回去。”
他收回目光,始终没有搭理她。她屡败屡战,叽叽喳喳。他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这么聒噪多话的。
夏天时,草原上绿意盎然。他坐在山顶,在刻一个金镯子。
异域姑娘不知怎么找了来,静静地看着他刻。她小声嘟囔着:“什么嘛,这么小,孩子才戴的下。”
他动作停了片刻。她快生了吧,也不知道是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她疼不疼?她那般娇气的人,一定会哭吧?他向来舍不得她哭的。
金镯刻好了,他加上了两个铃铛。决定此生最后一次靠近她。
他回浣水,异域姑娘仍是执着地跟着他。时间久了,异域姑娘也猜到了什么,他有心上人了,心上那人却与别人成亲生子了。
异域姑娘有些委屈:“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吗?”
他脚步不停,目光冷淡。
有些人心很小,一辈子只够装一个人。他的心早就被塞满,旁人再也进不来。她撒娇的样子,念书的样子,依依不舍道别的样子,早就成了囚笼。
他一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他把金镯子给了凌楚。原来她生了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可是世上最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他已经见过了,她四岁那年,他十岁。
月光下,他背着她慢慢回家。
月色温柔,清风也很温柔。
“哥哥会一直对我好吗?”小姑娘问。
“嗯。”少年在心里悄悄答。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死我了。哭唧唧~
下个番外环儿。
第57章
易环醒过来时, 天还未亮。
丝丝缕缕的天光投过窗户照进来, 有种静谧的感觉。她侧过头,身边的男人闭着眼睛, 睫毛挺翘,睡颜有几分孩子气。
她心里软了软。动作很轻地帮他掖了掖被子,他还没醒。
易环向来早起,因为她身上这病, 时常半夜疼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她阖上眼, 没有起身。被子下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 她不想吵醒他。
两人从陌百神医那里离开已经半月了, 傅承昱的伤还没好彻底,但慢慢调养会好起来的。
离开前, 陌百神医叫住易环:“姑娘, 你这病……”
环儿回眸,眼神清澈干净, 静静地等待下文。陌百心有不忍, 叹了口气:“老夫给姑娘开张方子吧, 虽不抵大用, 好歹有些裨益。”
易环真心道谢, 久病成医, 她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再清楚不过。她像曾在院子里等待越冬的那颗石榴树,外面看着尚且过得去,殊不知内里已然朽烂。
身子还是这幅身子, 心境却已然不同。
她和傅承昱找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住,小山村往里便是一大片树林。安宁静谧,适合养伤。
傅承昱看到易环来找自己,先是震惊,随后是狂喜。原来她并非对他毫无感觉,他等待多年,终于等她迈出了这一步。
他喜滋滋地想,老子这一跳河真值,媳妇儿可算有着落了。
傅承昱是那种,你退让不得,你一退让他就上天的人。他知道易环的心意以后就可劲儿作,半夜经常嚷着伤口疼,他肩上中了一箭,至今没好,但喊得更严重罢了。
为了方便照顾他,易环和他一起住。
她心里好笑,他那些小计俩啊。她既然走出了这一步,未来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畏惧。
好在傅承昱心虚,不敢真对易环做些什么,但他一个正常的大男人抱着娇软的姑娘睡,姑娘还是自己心上人,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这好机会。
他决定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表达自己“伤已经好了”。
两人起床后,易环会去做饭。她手巧,先前在栖凰山常常自己做饭吃,从前生活枯燥毫无乐趣,在这些小事上她总能自得其乐。
他靠在门口看她。
易环头发一半用簪子别住,另一半披散下来,柔柔地铺在背上。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奶白色的,诱|人遐想。
她做事很认真,仿佛一切东西都不能干扰她,一种柔|软的温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致命的吸引人。
“你做什么?傅承昱……”她吓一跳,他突然从身后抱住她,惊得她差点把盐全洒进锅里。
身后的男人恬不知耻,一口咬在她脖子上,不是真咬,更像是……舔舐。他抽空答她:“你太慢,我饿了。”
所以抱着她啃?易环哭笑不得,但她脾气好。把这颗脑袋推开:“别打扰我做饭啊。”
她声音里带着笑意,他的心就放下了,磨磨蹭蹭舍不得走,准备一会儿帮她端菜。易环用不着他,却也不赶他。
两人用完早膳出门散步。
小村庄的人已经认识他俩,热情地打着招呼。傅承昱神色恹恹,不爱搭理他们,易环笑着一一问候。
这几日村里都疯狂在传,村里来了一对璧人。男人俊俏,身上气度不凡,但为人高傲,也不见他怎么和村里人说过话。但那姑娘漂亮温柔,说话温声细语,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还会做小糕点给村里的孩子们吃,是仙女一般的人物。
易环见他这幅生人勿近的模样,心里无奈,他们或许还会在这里待很久呢,他臭着脸也不怕得罪人。
她温声道:“别人和你打招呼,你要应一声呀?”
“听环儿的。”他应道。傅承昱其实极其擅长应对这些,但是他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没有好处的事情他向来不乐意去做。讨好易环也是好处,他乐意听她的话。
于是接下来,村民惊恐地发现,高傲的男人笑得亲和有礼,仿佛之前眼风都不扫一眼过来的人是他们的错觉。
村里有棵古榕树,易环扶傅承昱过去休息。
“环儿,我刚刚对他们笑了。”
“嗯,我看到了,是应该这样。”
“我听了你的,对他们笑了。”他固执地重复道。
她无奈看他,用眼神询问,那你还想怎么样?他诚实地道:“我想亲你一口。”
易环摇头:“这是在外面,你别乱来。”这会儿大多数人都在劳作,但是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有可能会被看到。
他是真的想,想了一路。他低头凑近她:“他们看不到的。”
他眼神专注,瞳色极黑,像琉璃珠子一样透亮。呼吸交织,他突然抬起她的下巴,吻住她的唇。
她唇齿间似有清香,让他灵魂都开始沉迷。等他终于从迷醉中找回几分神智,才发现她一双藕臂抱住他的脖子,竟是在配合他!
环儿她她她……
他脑子里像是成了一团浆糊,又好似炸开了烟花。他终于懵懂地意识到,环儿在宠他。宠他……
她为他做饭,照顾他吃药,还不拒绝他无理的要求。他这是在做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