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这位挚友,做官,觉得官场没意思,没两个月就递交了辞呈。辞呈如果只是辞呈就罢了,临走还要挥墨写小文章,嘲讽了一遍朝廷上下文武百官。
要不是他是姚家人,恐怕脑袋已分了家。
做人,自小风流成性,一转眼没人看着又惹出了事端。
以至于至今还有一个庶长子,刺着不少姚家人的心。
即便这个庶长子,远在崇明山里,割断开了与姚家所有的联系。
而庶长子的那位母亲,过门是以妾的身份过了门,高攀的日子过得很是抑郁,早早就过世了。
当父亲的倒是时常慨叹,希望他能够帮忙照料那个孩子,当孩子的却恨不得从未出生在姚家,又心中暗自渴求着寻常的父爱。
姚旭拜在自己门下时,年少的孩子眼里明了世事的痛苦,那真是到如今他都无法忘却。
那时天气极好,无风无雨,正值夏日最好时分,可小小少年叩拜那刻,面无表情,如入秋入冬,不见人间喜色。
梁又锋想着最近送去给那孩子的文房四宝,又想着那孩子专程托人送来的白糖,心中再度进入了叹息。
父子不相认,师生能这般相处也算是极好了。
就当自己是他们仅存的联系了吧。
他这般想着,给自己铺了纸,拿起笔快速写起了要寄给远在另一个州的挚友的信。
说说那个极为会惹事的学生如今的日子,说说这瀛洲的趣事,劝劝挚友不要再荒唐度日,不如好好做点有意义的事。
当然在信中,他到底还是有所隐瞒,没有说出他那学生惹的事情是又多么出众,出众到若不是他压着,转头已到了京城,成为诸多官员案头上一枚棋子。
春去秋来,一日一日,父亲没长进,儿子却越发出众了。
等到整封信写完,放在边上晾干了,梁又锋才拿起自己的公文开始处理。
说起来这个崇明教,如今换了一个教主,实在是处事风格与以往不太一样了。
原本他以为是安分了很多,现在没想到却是如同半眯眼的虎,随时可能睁开那双凶狠的眼,扑向它前方看准了的猎物。
关于这位教主,姚旭即便是对着他这个先生,一样瞒得紧。
但愿姚旭能够看着点,不至于让这个教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他想法一岔,跑远了一点。
对着面前的公文,梁又锋失笑,随即端正了自己的态度,重新处理起来这些事。
他日常可是极为繁忙的。
……
暗街这些时日,本还是和以往一样的。
只是一日日过去,总还是会有事情发生。
比如……
五爷死了。
没有人知道五爷是怎么会突然死了。
他明明在暗街还算是混得风生水起,几乎是暗街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在这儿过着自己还算舒坦的日子。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死了。
暗街里各种消息混杂,议论纷纷,可谁也不知道别人传来传去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好似没有一个人在意,又好似人人在意。
暗街里官府还是差遣了仵作来看一下尸体。
差吏本也该来的,不过人不乐意,直接让仵作自个来了。
尸体没有什么凶杀的痕迹,死时平躺在床上,看起来极为自然,或者说仅仅只是一个意外。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五爷的年纪不算小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北青,脸上却不是很好看。
北青在暗街过了一段日子,自从崇明教接管暗街后,他对五爷的事情,也算是暗街里知道一点的人之一。说来可笑,他前些时日才又和五爷喝过一次酒。
五爷一辈子活得不算容易,他自身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年轻时贪财好色,以至于仗着手脚还灵活,头脑不清醒时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被人折腾了个半死。
哪怕身体不便,开口变得嘶哑不成声,五爷还是苟延残喘一样活了下来,并在暗街活到了如今这模样。
五爷和他喝酒醉酒时,曾说起过那时得罪的人。
他说那人就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含笑听着他在下人的折磨下发出惨叫,看着他昏厥又醒来,双目充血,不成人样。
说那人不算位高权重,却八面玲珑,手段狠辣。
他说他一生最痛恨的人是那位,一生最敬佩的人,却也是那位。
北青还记得他当初听完了这段话,还放肆嘲笑了一番五爷。要是他,绝对不会得罪这种人,宁可在这种人手下做事讨好,也不要去找死。
然而五爷则是更放肆笑了半天,说那人已经死了。
株连三族。
北青收回了念头,重叹了口气。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事到如今无论当年发生了怎样的事,人都已凉。说真,此刻北青还有一丝浅淡的怀念,怀念五爷那难听到刺耳的嗓音。
五爷死后,五爷那些遗物基本上都被送到了北青他这里。
钱,五爷不差钱。
见不得光的宝贝,五爷也不差。
北青取了其中部分钱给五爷体面入了棺,余下的东西,应五爷生前曾提过的要求,大多放一道陪葬了。
五爷的陪葬品是不会有人乐意去挖的。几乎所有暗街的人,都知道五爷的陪葬品有什么。
各式各样不值钱的玩意,锅碗瓢盆什么都有,棺材差点都没给全部塞下。
当时塞的人都委婉提出了盆什么的实在要塞不如套头上,差点被北青锤爆了脑袋。
至于五爷多余的钱,还有五爷的宝贝,应五爷上回喝酒时的要求,全部送到崇明教,交给谭毅。五爷很喜欢谭毅,对于谭毅,他从来都多有照顾。
而在交给谭毅之前,北青对着五爷那些个见不得光的宝贝,思考了许久。
最终,北青还是深深叹息,带着这些东西亲自回了一趟崇明教。
他没有先找谭毅,而是找上了新教主舒浅。
第27章
崇明教练武场周圈此刻围了不少人。
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满头大汗、双眼发亮看着练武场的中心。
此刻的练武场中心, 一道倩影快速且灵巧攻向另一边几乎不怎么动弹的……男人。
这是舒浅正拿着匕首和萧子鸿切磋。
她匕首并没有出鞘, 而萧子鸿是赤手空拳和她对打的。
原本按照她的想法, 匕首不出鞘是怕伤着萧子鸿, 然而现实太过真实,真实太过残忍。她无论怎么用自己的匕首对付萧子鸿,萧子鸿都不曾被她的匕首碰到一回。
一回都没有。
如果说和毕山对练, 舒浅是几乎在和一个蹑手蹑脚不知所措的壮汉交手, 那么和萧子鸿对练,就是在和一个看透自己所有前进路线的世外高人交手。
甚至萧子鸿不经意的反应,让她觉得有股迎面而来的血腥气。
论速度, 舒浅并没有萧子鸿快,论反应, 舒浅也不及萧子鸿一分。
唯一能算得上优势的, 大抵是她没有大开大合花俏的姿势,而是直来直往, 每一招每一式好似下一秒就可以伤到对面的人。
舒浅身上的铃铛声对她还造成了一定的困扰, 导致她停下来喘两口气时, 盯着自己手上的手链,不知道第几次考虑着要不要将这玩意给拆了。
在崇明教过了些时日,其实舒浅早早就发现普通人家女子是不会在自己身上缀个铃铛的。叮叮当当的太不矜持。
不过她身为崇明教的教主,当然不会有人到她面前说着铃铛有什么不妥。
毕竟舒浅本身就不是寻常人家女子。
看了片刻, 她还是扭头想, 罢了罢了, 毕竟算遗物了。
萧子鸿额头上也有一层薄汗。不过这个薄汗完全是练武场上站久了,被晒得有些许热导致的,连带着脸颊都有点泛红。
舒浅的攻势亮了不少人的眼,萧子鸿的守备更是引得人高看了他几眼。
旁边的教徒们见两人停下了对练,议论纷纷后,有几位上前给两人递了水,以及擦拭用的白布。
北青正是这个时候出现在练武场。
不少人认出北青,都和他友善招呼了起来。
当初北青在暗街受到欺辱,都是教徒们帮他处理的。此刻他面对着自己的同伴们,一样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友善笑容,而当视线转移到舒浅和萧子鸿身上时,他友善的笑就变得谄媚起来。
“北青见过教主。”他朝舒浅行礼,“教主今日依旧光彩照人。”
舒浅抽了抽嘴角“有事找我?”
北青应声“是。”
舒浅看周边人都看着他们,当即吩咐“你们继续练,我先去忙。”
众教徒整齐应声,很有气势。
舒浅吩咐完,率先走离练武场。
她边擦着时不时还冒出的汗水边问“这些日子暗街那儿如何?姚旭说暗街有你,基本上不用担心什么。”
姚旭对北青是信得过的。
她要忙的事太多,也就没有插手过暗街的时。
北青慢一步退在舒浅身后,回着舒浅的话“暗街一切照旧,只有一事发生。我这回回教中,也是为了这件事。”
“嗯?什么事情?”舒浅将人往偏僻一点的路上带,等周边没人了才问。
萧子鸿很自然跟在了舒浅身边,看向北青。
感受到视线的北青顿了顿,见舒浅并没有阻碍萧子鸿跟着,心中转过各种思量,这才开口将事情告知舒浅。
“五爷死了。”
舒浅和旁听的萧子鸿第一个反应是五爷是谁?
三人缓走到愈加偏僻的地方,北青这才缓缓给两人说起了五爷是谁“五爷是暗街的人,原本的名字,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很少说自己的事,仅有的几次,也都是在酒醉后。”
舒浅轻微点头。
“五爷得罪过不少人,身子早就不好了。现在年纪高了,很自然要走了。仵作来看过,没看出什么外人动手的痕迹。”北青要说的重点倒不是这些,而是关于谭毅,“他的遗物,都想要给谭毅。”
谭毅在崇明教,如今还在舒浅手下跟着。
舒浅略带思考“五爷和谭毅在暗街的时候,很熟?”
北青摇头“说熟其实并不熟。不过五爷对谭毅确实平日里照顾一点。暗街里孩子生存不易,这孩子其实心底有一份善心,大伙儿看着都会帮一下。”
“知道了。”舒浅问了另一个问题,“遗物是什么?”
北青回话“几本律法相关的书,还有一把宝剑。另外有一个木盒子,是机关盒,里面藏了东西,我没有打开过。”
他对着舒浅和萧子鸿看着谄媚,话是每一句都属实的,没有半点欺瞒。
“律法?”舒浅对这个是没有想到的,相当诧异,“五爷一个暗街的人,留着律法的书干什么?他识字?”
识字这个……
“他不识字。”北青也觉得有些奇怪,但五爷最后一次和他喝酒,确实是说了他家里有这些东西。
萧子鸿看北青一身轻松的样子“东西呢?”
北青看了眼舒浅,见舒浅也是一样疑惑“东西呢”的眼光看他,立刻堆着笑“这不是怕直接带到教中来,又没和教主约好,万一路上被我给弄丢了就难办了。我这就回去拿。”
“嗯。”舒浅记得这个时间点,谭毅该在乔曼那儿,“我去将人找来,等下你直接到我院中找我。”
北青应下,得了话告辞后,匆匆离开这里,回了暗街。
舒浅和萧子鸿一道往回走。
萧子鸿“北青预估了五爷的遗物的价值,这回上来是想要看谭毅在教中你这儿是什么地位。”
大部分人在两人面前,心里的绕绕弯基本上都掩藏不住。
舒浅知道萧子鸿说得是真的,也没有责怪北青的意思“嗯。不过我有点还没想通。”
萧子鸿“你是说五爷为什么不提早把那些东西给谭毅?这位五爷和北青还算认识,否则不可能会选择把遗物交给北青处理。”
五爷不识字,暗街又不是一个的地方,留着有些书也没用。
他却没有选择提早给谭毅。
书在暗街肯定不算值钱玩意。暗街最值钱的绝对是江南少见的东西,外域、海外的东西都值钱。这种纸给那群粗人随意撕扯都没人要。
宝剑和机关盒还好理解,书,他们两个都没想明白。
舒浅听着萧子鸿的话,笑开“你真是我肚里的虫。”
萧子鸿矜持朝着她笑笑“谬赞。”
两人这番一说,就等着北青等下带来东西后,也能给他们带来一个合理的解释。
舒浅和萧子鸿先去了乔曼那儿。
乔曼专门折腾了一个房间用于授课。
下面小桌子一张张的,坐了好些的教中孩童。每个孩子脸上都是一脸认真,耳朵竖起,不曾有一丝偷懒。
谭毅坐在偏后的位置。他对外极为敏感,感受到视线,扭头看向窗外,一眼看到了站在那儿的教主和萧公子,身上绷紧了些。
乔曼课讲到一半,抬头见外面舒浅和萧子鸿,停下授课,问外面两人“见过教主,萧公子。”
舒浅微歉意朝着乔曼笑笑,对着谭毅开口“谭毅,跟我来。”
谭毅被点到名字怔了下,随即小腰板挺更直,快步走出了屋子。
“你们继续。”舒浅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要被她打扰。
舒浅带着谭毅离开,其他孩子们见人走远了,纷纷交头接耳询问别人知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直到乔曼轻咳一声继续上课,众人这才重又安分下来。
谭毅跟在两人后面,小脚步迈得不快。
他看了眼舒浅,又看了眼萧子鸿,在心里头想着会是什么事情。
揣着一丝不安,他却是一路上都没有开口。
等走到了舒浅的小院,舒浅带着人寻了桌椅在院子中坐下。
谭毅顺从坐到了椅子上,小脸绷着,一声不吭。
舒浅寻了茶壶,先给萧子鸿和谭毅倒了水,再给自己倒了水。
等都坐着了,她才慢慢开口“五爷死了。”
谭毅猛然睁大双眼,惊愕看向舒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