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头挨在他肩膀上,嗅着他的气息,闭眼道:“当然疼。这里这里这里”
她拿手指头在头上脖子上四处乱点着,仿佛还跟四年前一样欺负他看不见。
杨肃定了一下,然后甩甩头醒神:“回头我去说说他。他这医术怎么越来越回去了。”
他抬手帮她按摩着,又说道:“这两天真是担心死我了,这次怎么会昏睡这么久?”
“多久?”
“两天两夜。”杨肃说。
长缨睁开眼睛。两天两夜……也对,没这么长的时间,哪里够她把昔年所有事再回顾一遍。
“以后不会了。”她说道。“以后我再也不晕了。”
杨肃明显没放在心上:“这能由你控制就好了。”
“能的。”她说。
杨肃没说话。
长缨也没有往下说。
她有大把的时间让他相信她会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更会一直一直地记着他,怕什么。
“这两日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吗?”
“……不是。”杨肃手指停下,看着她,“我倒是很想能守着你,可是宋逞提议把杨际留在京城监视着,还有傅军那边也时有军报传来,且明日便是我入主东宫的日子,这些我都推不开。”
长缨接了他递过来的热茶,轻轻吹了吹。
杨肃捏捏她的手说:“等事情忙完了,我再给你好好赔罪。”
长缨尝了口茶,又喝一口,说道:“明日就大典么?”
“是。”杨肃给她拭着唇角水渍,“明日我就得搬去东宫了。圣旨已经传下来了,赶制的朝服也将要完工。梁凤说你没大碍,可是我好怕你赶不上看到我走上那个位置,如果那个时刻不能有你参与,那多没意思。”
“幸好我争气。”
“不是,是幸好我运气好才对。”
长缨笑着捏他的下巴。
杨肃照旧乖顺地任她捏。
长缨想起自己四年前趁他之危诓他立婚书,脸上简直如泼了辣子。
她摸摸肚子:“我饿了,你让人弄点东西给我吃吧。”
杨肃遂扭头把人唤来。
太监们也机灵,早就嘱了厨下派人值守,很快香喷喷的两碗阳春面,几样开胃小菜,外加好消化的汤头软食什么的,都呈上来了。
长缨心情开阔,食指大动,一整碗面吃完,又吃了几块点心。
杨肃见她犹两眼发亮地盯着自己的面,不由伸掌把碗盖住:“你连饿了两日,不能多吃。”
正好紫缃与梁小卿听说长缨醒了,也跨进门来,听到这里梁小卿就道:“上年在蜀中,有个牢犯放出来后吃了好几大碗饭,当天夜里就给撑死了!你急什么,真饿的话过会儿再吃便是了。”
杨肃不满地瞪她:“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梁小卿立时闭嘴。
长缨轻快地站起来,对窗伸了个懒腰。窗外花正好风正轻,正是阳春三月里。
杨肃见她这一醒来竟格外轻松灵动,与之前的模样大为不同,猜不出来是为什么,但是莫名高兴,因为隐隐间觉得当年他感受到的那个沈琳琅又一点点回来了似的。
梁小卿看着长缨无碍,便去喊梁凤了,紫缃则去打水给长缨洗漱。
杨肃隔着道纱橱,同在里屋更衣整冠,这早起同服膳,又同整衣,莫名就显出几分旖旎意味来。
他隔着壁问她:“长缨儿,你从前认得我父亲么?”
长缨没回答,反倒道:“我来之前,你跟你父亲说些什么呢?”
杨肃便把霍明翟所说的傅容如何到达傅家的身世跟她说了。
长缨自宫女端来的托盘里挑了对耳铛在手里捻着,傅容的影子又在眼前一闪而过。
梁凤过来给长缨把了脉,确定无恙,开了个安神的方子给她。
杨肃舍不得走,看着紫缃给长缨挽发梳髻,直到秦陆来催请说宋逞带着礼部官员与司礼监的人过来了才起身。
如果不是傅容这事一打岔,再过几日便是他们的婚期。
如今按时成婚也太仓促了,而他入了东宫之后很快便要上位登基,太子期间迎娶她也是做不到,这么一来便得等到他登基之后了。
但是今日长缨莫名地大方,不但肯主动亲近他,还肯用他的器具洗漱,挑他给她备好的首饰,这不见外的样子,令他已很高兴。
长缨收拾好之后则去了拜访霍明翟。
霍明翟住着西配殿一座院落,春光明媚的早上,他立在巨大玉兰树下拈须。
看到长缨来,他收手迈出树荫,远远地冲她深施了一礼。施完之后直身,又再躬身行了一礼。
长缨微微一笑:“霍先生何必如此?”
霍明翟也微笑:“这第一礼,是谢过将军当年救命之礼,第二礼,才是在下拜见将军之礼。”
“原来先生还记得我。”长缨含笑迈过花枝,缓步上了庑廊。
“自然是记得,只不过,从来没想过溶儿当初心心念念的沈姑娘,竟然会是凌侯爷的宝贝侄女。
“更未想到还会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替在下解围,却让自身落入了险境的女中英雄。”
第395章 亲眼看看才放心
霍明翟双目里的赞赏与感恩的神色显然易见。
长缨笑而未语,屈膝还了个晚辈礼。
而后从石阶走下,到了庭院里石桌旁,先伸手请了霍明翟坐,自己才坐下,说道:“这恐怕只能说是缘份了。”
霍明翟点头认同,又道:“这么说来,将军是都恢复好了。”
长缨道:“虽然迟了点,但也好过永远想不起来。”
当年她回到凌家后,凌晏试着让她回想起来,曾经把她遇险前后的事说给她听,她因而知道了霍明翟之所以会改变计划出现在那里,是因为他认定他的儿子脱困之后会去往钱家。
因此他一面让佟琪去寻人,而他自己则一面去往钱家与杨肃碰头。结果就在途中遭遇了意外。
而事实上长缨即便是不救霍明翟,只要她去钱家,都一定会落入傅容手中。
傅容是不会杀霍明翟的,因为那样他给不了皇帝交代。
从客栈里两个人的对话可以判断,在通州杀杨肃是傅容的主意,不是皇帝的,既然这样,他们可以阻拦霍明翟去钱家,却不能杀他。
倘若杀了他,他不但无法向皇帝交代,更白白失去一个家底雄厚的霍家可利用。
当时她的情况又不同,首先她虽然有背景,但始终跟宫闱扯不上直接关系,而她跟杨肃一起失踪,傅容又要杀杨肃,这就必然得抓她了。
凌晏手脚再快,计划得再周密,也没有想到他会在那里遇见皇帝,更没想到这五皇子背后还有秘密。
想到这里她又看向霍明翟,道:“王爷似乎并不知道先生当年到过通州,您没有告诉过他?”
霍明翟道:“是皇上降旨交代不许说的。他不但不许在下说,他自己也对溶儿瞒得死紧死紧。我当时万没想到傅容竟是他的孩子,不然我——”
他默了下,又道:“也怪我,以为把那孩子交给傅家就可以放心了,倘若我也时常关注关注,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
“倘若……不然就……”,类似这样的话语,长缨近来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过,可是偏偏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但老天爷终究不曾对人太过残忍,还让她得以有机会来揭开这一切,虽然说揭开的代价有些大,比如牺牲掉的凌晏,比如……荣胤,然而,凌家终究是完完整整地保住了,不是吗?
她心里也很痛,可是总得向前看。
如果在剩余的人生里,能够让姑母开朗安心,让凌渊他们兄弟能把凌家的家风发扬光大,让大宁从此安宁下来,也未尝不能算作是一种补偿。
春风里,她低头拈了片花瓣,掸开来。
春风里,杨肃带着一群臣子进了东宫。
杨际与家人已经搬去十王府,当初杨肃进京时的府邸,如今成了他的住处。至于他的封号,会在明日之后拟定。
宫人们正在拾掇殿室,杨肃看了两圈,最后停在庭院里道:“明日仪式先从简,不必要的流程都删去,但是消息要尽快传递到各府州县,以便稳定人心。”
录事官记下来。
杨肃拿过簿子来看了看,又还回去道:“你们都先去忙吧。”又道:“惜之跟我去趟大理寺。”
谢蓬今日负责跟随杨肃。他问:“这个时候去大理寺做什么?”
杨肃边下阶边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大理寺,杨肃直接去了傅容停尸之处。
尸体已经拿香料精心处理过,安置在棺材里,即便过去数日,仍旧还保留了原状。
当初收尸之时底下人曾打算直接裹上草席吊上城门,是冯少殷制止了。没有人问为什么要制止?但杨肃没反对,便没有人敢不遵,最后到底被尊重起来。
“抬出来。”杨肃道。
大理寺卿闻言,连忙唤人前来。
尸体又被安放在平板上。
凌渊别开脸,凝眉望着墙壁。
即便傅容是间接害死凌晏的真凶,也即便是害得长缨受苦多年的祸首,可这张脸终究是他从小看着长到大的这张脸,这副身躯在过去那些年里,也不知道他无意间相触碰过多少回,被他交付过多少信任。
最让人恨的也许不是恶人的恶,而是恶人他除了恶以外,偏生还参与了旁人那么长远的年华,烙在光阴里,抠也抠不出来。
谢蓬眉头紧皱着,目光紧盯着门板上的尸身,扶剑的一只手莫名也有点紧。
杨肃拔剑挑开白布,又道:“把衣裳解开。”
仵作们又把其衣裳解开。
杨肃目光落在其手臂内侧一个形状不太清晰的疤痕上。
虽然边界不太清晰,但仍能看得出来是个三叉戟的图案。
杨肃久久地凝视着那烙印没有动。
谢蓬同望着那烙印,目光也变有些深黯。
“这是什么?”他问。
杨肃摆摆手让大理寺的人出去,说道:“傅容去傅家,当年是我父亲送去的。”
凌渊与谢蓬都转头看向他。
“原本只是寄养,结果傅家的长子刚好夭折,让他顶上了。”
杨肃收回手,望着他们:“家父说送出之前曾在孩子手臂内侧烙下过一只三叉戟的烙印。我惦着这件事,不亲眼来看看总是不放心。”
谢蓬望着那“三叉戟”,长久后才将目光垂下来。
……
长缨与霍明翟聊了会儿,便起身回了桂花胡同。
杨肃回京之后表现有目共睹,而为着加冕一事,宋逞他们近日又紧急商定了几条利民政令出台,更是引来了百姓的期盼。
大宁因为朝斗党争,动荡了多年,又牵连到多桩政务,导致海盗与流寇为患,百姓深受其害,如今好不容易反贼除了,权臣也不再成为掣肘,谁不欢迎朝堂迎来新气象呢?
宫里为着明日新太子受封大典正忙得如火如荼,街头百姓便也为之而奔走相告。
凌夫人已经着人到王府打听过好几次长缨的情况,凌渊再三保证说梁凤担保没有大碍她才忍住了贸然登门王府的念头。
长缨刚跨进府门,秀秀连忙让人去凌家送讯了。
一会儿徐瑾若也来了,带来了徐耀在辽东控制住局势,并且还将遣人护送辽王府献来的百匹骏马进京的消息。
朝局虽然还未到最后平定的那刻,但,终究是一大步一大步地朝着好的方向行进了。
第396章 他们会为我骄傲的
送走了徐瑾若,长缨便去了凌家。门下遇到刚好被差遣去往沈家的荷露,两人又相携着往后宅来。
凌夫人看见长缨自是欢喜,但也仍不免浮出忧色。
她拉着她的手道:“这毛病断不了根,可怎生是好?那梁公子有没有说怎么治?”
长缨笑道:“梁凤想来是尽力了。”
说完她顿一顿,又道:“姑母,我想去姑父书房里看看。”
凌夫人感到诧异:“好端端地,去那里做什么?”
在凌晏的事上,凌夫人相信长缨比他们更难迈过去这个坎儿,因为愧疚这东西旁人都帮不了,只能靠自己解脱,正比如自己一直也因当年对她的狠心而愧疚一样。
而自己和凌渊几兄弟对凌晏又是不存在愧疚的,所以他们的情绪更为单纯,也抽身得比她要容易。
“我想姑父了,想去看看。”长缨道。
许是因她的认真神色,凌夫人叹了口气,还是站了起来。
凌晏的书房独立成院,如今凌渊成了当家人,原本该腾出来供他使用,但谁都没有想要去破坏它原貌的想法,这院子便被锁了起来,除去定期打扫,便只有凌夫人与凌渊偶尔进去看看。
荷露唤人来开了门,长缨迎面看到两株葱翠的香樟树,比起当年,树自然是长高了,屋檐与门窗看着也有了几分沧桑之意。
栏外石头缝里冒出来几丛青草,凌夫人下意识地弯下腰来把它拔了,与荷露道:“明儿唤人进来打扫打扫,这春草一遇阳光就猛长,过一个夏天就不得了了。”
荷露称着是,当下就吩咐了下去。
长缨扶着一根根廊柱往前,耳畔仿佛又回响起了少时那些声音。
她从小就跟父母亲亲近,许是因为童年得到的护佑太多,当姑母把她从西北接到京师,又处处用心地体贴她,她融入凌家也很快。
她很快把对父母亲的依恋移情到姑母姑父身上,在凌家的十年,虽然不能代替她在父母跟前的时光,可也早已经超过了她对西北的眷恋。
这座院子,她没少跟着姑母来过,而最深刻的记忆,当然还是关键的那段时间。
“太太和姑娘等等,屋里久未开启,奴婢先进屋点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