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露接了丫鬟送来的香,先推门进了书房。
接而窗户也被推开了,朝阳将树叶投影在墙壁上,也透过窗户投在屋里书架上,博古架上,还有地上。
这生动而真实的情景,令长缨恍惚觉得,只要一喊“姑父”,凌晏就会自窗内探出头来轻嗔着说“小丫头儿又来告你表哥的状了?”似的。
长缨跨进门,沉水香的气息幽幽地飘来。
她打量着屋里,目光落在西墙上挂着的一副盔甲上。
盔甲拿布罩着,凌夫人把它揭开,幽幽道:“也该擦擦了。”她抚着它,目光深情而感怀。
荷露即着人去打水拿帕子。
长缨道:“回头再擦吧,我有点饿,荷妈妈帮我去弄点吃的来可好?我想念你做的酱汁凤爪还有河豚了。”
荷露看了眼凌夫人,随着笑着下去了。
屋里便只剩下她们姑侄,凌夫人略带探究地看了眼长缨。
她打发荷露出去,很明显是想支走她。
长缨没说话,走到书架旁,娴熟地开启暗室的机括,而后迈步走进去。
暗室内放置着几颗夜明珠。
凌夫人跟着入内,见到她在狭小空间的中央停下来,面向着左首。
左首只有张条案,上摆着一只云耳大香炉。
香炉里的底座是嵌在条案上的,里头仍然积着陈年的香灰。长缨对着它静默了一会儿,便伸出双手捧住了香炉,轻轻一旋将它与底座分离开来。
她伸手自底部伸进去,随后一卷丝绳扎住的羊皮小卷顿时经由她的手而沾着几颗灰尘而被带出来。
凌夫人满脸惊讶:“这是什么?”
长缨望着它,缓声道:“当年我自兵部侍郎府昏迷后回来,姑父曾经在我病床前告诉过我的。”
她把绳子打开,看了两眼之后递过来:“姑母,姑父他从来没有想把我逼上绝路。也许他当初让我配合他在阵前做那场戏是有他的想法,可是,他也没打算让我永远背这个锅下去。
“他还是藏了东西在这里的,也还是打算过有朝一日我能凭它给自己证明清白。
“只可惜,我直到昨夜才想起这些来。”
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凌晏没有想到他真的因此丧命,而她则会在接踵而至的悲痛里加剧忘却了很多事情。
前世里大家落到那样的下场,说起来跟她的消极其实也有关系吧?
如果她当时能勇敢一点,能振作一点,也许不一定大家会死,至少她也可以等来真相水落石出。
凌夫人跌坐在小圆凳上,怔怔地望着纸上的字迹。
那羊皮卷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全都是凌晏亲笔所书。
“他可真狠心啊……”她喃喃地说。
长缨在她膝前蹲下来:“姑母,姑父也有他的不得已,在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有他们的不得已,您愿谅他。”
他同时窥破了傅容与皇帝的秘密,就算他不选择做那场戏,他们也都会想办法除掉他,甚至是整个凌家。只是没有人想到他们最后还是把凌家和傅家全都给灭了。
“傻孩子,我是说他对你——”凌夫人抚着她的头发,眼眶已经红了,“他明明说过把你当女儿的,怎么却又把你推上这条路?”
长缨覆住她的手,冲她弯起了双唇:“我这样也很好啊,您看,凌家又多了个女将军,我父亲母亲和姑父在天上,定然也都会为我骄傲吧?冯伯父他们可都觉得我要是从军下去,来日还有大作为呢。”
如同父亲一样的凌晏终究给她留了后路,这令她纠结了那么久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
她不再觉得痛苦和不平,当初那股子攥着的气劲也松了下来。
“是啊。”凌夫人垂首拭泪,“你从小就聪明又可爱,姑母早就知道,你不管做什么,都会有出息的。”
长缨笑着枕在她膝上,像小时候一样拿起她温软的手掌,贴到自己脸颊上。
第397章 我当你的贤臣
谢蓬直到夜幕降临才伴着忙完的杨肃回到府里。
“明日进殿的时候你也要记得走我身侧。”将退出殿时杨肃忽然唤住他,“日后亲军十二卫总指挥使的差事,就你来担着,你来给我守着宫门。”
谢蓬顿在门下,回身道:“这差事可不轻。”
“我要你帮我办的事情,有哪件是轻么?”杨肃道,说着又走过来:“还记得当年泰山脚下你逼着我叫你哥的事儿么?”
谢蓬笑了下。
杨肃也笑:“咱俩是不打不相识。”说完他敛色,又叹喟道:“说起来这些年若没有你,我也不可能走的这么顺利。
“谢先生花多年工夫把你教导成材,你不管是入仕还是从军,如今也定然混得风生水起,结果却被我所用,我怎么能亏待你?”
谢蓬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说到这里我也有点想他们了。”杨肃也望着窗外。“什么时候大家再见见面才好。”
窗外有月色,淡淡地一片。
谢蓬收回目光道:“早点歇着吧,明日还要忙。”
杨肃点头,唤了人进来侍候更衣。
谢蓬跨出承运殿,抬头望了望天空,天上有星子,铺在幽蓝天幕上,格外闪亮。
他看了会儿,才移步去东边。
王府人少,又无女眷,东配殿的毓庆宫,是他的住处。
扈从们已经将屋里点起灯,水也已经放好了,他虽然一直都对杨肃的儿女情长不以为然,但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个相当细心的人。
他很擅于对自己认可的人好,也从不会让人有被辜负的感觉。这样的人,好像也让人苛责不起来。
他除去上衣,身势顿了顿,而后走到镜前,抬手摸上左臂内侧。
一只清晰的三叉戟烙印嵌在皮肉上,他的手在上方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双手撑着桌沿,倾身望着镜中的自己。
他的身后是深幽的夜色,烛光却将他整张脸照得分明。
半晌,他垂下头,离开镜子,缓步走出门口。
屋外很安静,配着星子与南风,像山谷的夏夜。
“谢蓬!谢蓬!你有什么志向?快说说看!”
“我的志向当然是要干一番大事业!你呢?”
“我呀,我想做个对江山社稷有用的人!假如我是皇帝,我一定会重用贤臣,让这万里天下国泰民安,盛世万年!”
“你真是不要命了,竟说这样的话!”
“嘿,怕什么!咱俩谁跟谁!”
“那行吧。哎,如果你是皇帝,那我就当你的‘贤臣’好了,我来帮着你治理万里江山。这样我爹就再也没理由拘着我背功课了!”
“好啊,那可就一言为定了!你来日可不许抛我弃我。”
山谷里少年们的声音遁着晚风消逝,那哼出来的小曲儿倒是愈见清晰。
谢蓬抬头望着屋檐下的树枝,不自觉的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唇中吹了起来。
……
太子受封典礼原本不会太过隆重,但因为杨肃是已经掌了权的,又是为着掌权而跨上的这一步,那么不管多么减省,该有的章程也还是不会少。
伴随杨肃入宫的臣子不少,除去宋逞与顾廉在乾清宫主持大局,余者如凌家,东阳伯府,以及徐澜,甚至是荣家都有人伴随。当然沈长缨是必然在列的。
谢蓬三更时起床着装完毕,来到承运殿时沈长缨和徐澜已经到了,正在听礼部侍郎确认着流程。
他来到后殿,杨肃刚更好衣,正在束冠。杨肃看了眼他,说道:“乾清宫那边怎么样?”
谢蓬顺手递了玉佩给他:“一刻钟前来的消息,一切如常。”
“皇上呢?”
“已经接受不日退位,移居宁寿宫,诏书已经着了礼部和翰林院的人在拟。”
杨肃听完神色漠然,但眼底的浮光仍然显露出他内心并非静如止水。
“禀奏王爷,武宁侯等都已经到齐了。”
杨肃嗯了一声,招呼谢蓬:“那就走吧。”
“子澶。”谢蓬唤住他。
杨肃在帘栊下回头。
谢蓬走上前,看了会儿他,而后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最后一次拍你肩膀,日后就不敢造次了。兄弟这么多年,不图你能对臣子们做到亲若手足,只愿你往后记得你在泰山脚下说过的话,做个好皇帝,对忠于你的臣子们都好点儿。”
杨肃少见他如此动容,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谢蓬笑着收回手:“当然是高兴。就算当年是逼你叫的哥哥,在我眼里你也做过我弟弟。”
“差一天也算?”
“差一个时辰都算。”
杨肃笑起来,也捅了他肩膀一拳。随后正色道:“放心,我永远也不会忘,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谢蓬点点头,望着门外,朗声道:“那走吧。上朝去!”
……
东宫这场易主空前绝后地顺利,早朝上皇帝颁诏,传旨官层层传旨诏告天下,而后更衣加冕,授玺印,叩谢皇恩,接而连太庙也一道祭过了。
下朝后太子移驾东宫,紧接着就开始一批新的任免。
除亲军十二卫总指挥使给了谢蓬,宋逞被提为首辅,田琨在礼部的职位不变,而后孙燮被提上来当了大理寺正卿,余下还有几个职位均有变动。
接下来又议了回南边的战事。
最后杨肃以太子身份签了道婚书给长缨。加上之前晋王府签过的那封,她跟杨肃已经有了三份婚书。
“很快就会有第四道,你惊讶什么。”把人打发走后,杨肃把长缨留下来,一面洗着手一面说,“你男人每换一个身份就会给你签一份婚书,绝不会把你落下的。”
长缨抿唇笑起,把婚书仔细地折好收起来。然后道:“那你给过的聘礼我可不会退。”
“不退,当然不退。”杨肃信手拿了本折子走过来坐下。“都给你买花戴。”
长缨笑着揭开茶盅,道:“等战事平了,咱们上通州去玩玩吧,那山下镇上包子铺卖的包子很好吃。”
“你想去哪儿都随你,不过前提是先得把婚给成了。”杨肃翻着折子,懒洋洋地说。看没到两行字,他又蓦地抬起头来:“通州的包子?”
“是啊,”长缨眨了两下眼睛,“通州卖的那么大个的包子,你一口气能吃四五个。当时我好发愁,心想日后养不起你怎么办?”
杨肃嗖地一下坐起来,屏息了半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你想起来了?!”
第398章 我绝不会降!
长缨慢腾腾地吃着茶,垂眸道:“我记得有个傻子,以为我下山就不会回来了,呆呆地坐在黑暗里,眼巴巴地像只被人撇下的小狗崽。”
杨肃定然坐了片刻,随后胸脯起伏,两颊赧然道:“你才是小狗崽!”
说完又忍不住,把折子放下,往她这边靠过来:“想起来了怎么也没早告诉我?!”
“没来得及,当时顾着去寻姑母。”
杨肃咂地一声,拿扇子敲她手肘:“到如今还是只惦记凌家呢!”
东宫不比王府,四处都是宫人,不能太造次。他说完又瞥着她,手指头勾勾她手背,通体上下都美滋滋地。
……
接下来剿灭叛军就成了重中之中。
南边连日有军报传来,傅军从蜀中开始发兵,一路曲线北上,又有南下的贞安侯率军呼应,如今最紧急的军情已经来自中原。
京畿的兵马自然是不能外调的,唯有下旨让各级都司卫所调兵应战。
目前战况倒是能撑得下去。
但这么耗着对朝廷和民生来说毫无益处,战争直接关系到的是百姓生计,平民百姓不通文墨,鲜少有高瞻远瞩者,当生存受到威胁,往往只会听从面前局势挑拨。
叛军在当地歪曲事实煽动反叛,就很容易引起民反。事件再扩大,到最后即便是能够把人打败,也终究会损失巨大人力财力。
即便是有些读书人知晓事理,却也难免因为消息传达不及时而被蒙蔽。
总之,久拖绝对有害无益。
东宫议政之时,凌渊提出道:“傅家家眷由贞安侯护送正在南下与傅明江汇合途中,这之中作乱的应是傅家才对。傅家没有退路了,想他们投降是不可能。
“但贞安侯想来不过是为着广淑王与傅容不平,倘若能有法子以广淑王这边下手,劝降贞安候,收拾傅明江倒不是难事了。”
宋逞道:“不管怎么说,广淑王是开国功臣,殿下若能表达出善待何家的意思出去,也会赢得不少人心。加之傅明江就是拿着殿下杀戳功臣作幌子蒙骗世人,殿下的确是该尽早拿出态度来以正视听。”
杨肃听着没言语。
他对广淑王府没有任何意见,让他有意见的只有皇帝傅容以及傅家。宋逞的提议很在点上,但一想到傅容死前对长缨的那声呼唤——他即便是知道该表现出对何家的善意,也没法把傅容给绕过去。
但这事也不能任性,他盯着舆图看了会儿,就抬眼道:“眼下就是突然追封,也没有由头,何况何家也没有人在了。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宋逞凝眉思索。
久未出声的谢蓬忽然道:“不如我南下去寻贞安侯试试吧。”
“你?”杨肃看过来。
谢蓬道:“早前我在五城衙门,跟贺家人打过几回交道,而且,听说贞安侯曾在济南驻军多年,恰巧我在泰安长大,或有可以聊得到的地方。
“再者,若要劝降,总归得朝廷这边派个人去方显诚意。”
杨肃想了下,看向凌渊:“要论交谈,不是惜之你更有把握?”
“侯爷这当口如何能南下?反正我也还没有正式上任,让我去试试。”谢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