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纵然程啸之死未曾大曝天下,何翼在湖州知府的位上却也没能坐得长久。
接任的官员就是齐铭,是长沙知府举荐的庆隆三年的进士,前世里这会儿长缨已经在湖州府任捕快,在齐铭手下当了将近四年的差,她自然是清楚。
这个苏焕,居然跟才来到的齐铭已经搭上交情了?
“吃完了未?”
少擎跨门进来,他们下晌还得去码头。
长缨立时收住了苏焕这边的心思,三两下喝完汤,然后出门。
督造司专门辟出了一个两进院落作为衙署。
这次同批要造的船有四艘,码头有现成的船厂和工匠,拟定的开工日是在四月初三,这几日正紧锣密鼓地整理到场的木材。
由于各级官府也有职责协理漕运,因此邢沐负责跟官府方面的事务,卢鑫负责总账,长缨管用料,苏馨容管输送。余则事务则分摊。
“工部运送的楠木已经到库,今日送到的是杉木和松木,一共有九船,长缨你是负责木料计数的,下晌去码头负责清点。
“此外还有运送桐油石灰等物料的船到来,这边就我来,正好我下晌要去趟码头斟选工匠。”
徐澜话毕,长缨也已经往卷宗堆里找出了木料清单。
苏馨容看了眼他们,说道:“不如我也同去看看,我也还没有去过船厂的。”
她负责的是物料押送,只需要从库房跟到船厂,其实跟码头不搭干。
长缨心知肚明,不掺和他们的事情,麻溜地拿起卷宗先出了门。
码头距离衙署十余里路,船厂就在码头东侧。
“我就随便看看,你们忙你们的。”
刚下马,就听前面有人慢吞吞地发着话,木栈桥上站着七八个人,穿着盔甲挎着长剑的那人忒地熟悉,分明是霍溶。
脚步声显然也惊动了他们,他身边那个叫佟琪的近随当先看过来,并且当先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将她扫视了两眼。
“霍将军也来了。”她笑着打招呼。
霍溶目光滑过她脸上,注意力又回到了他们的话题上,然后示意身边人跟着下栈道。
长缨眼珠儿一直跟随他们顺着石阶下到河道,才挑眉收回来。
霍溶的到来,这些日子已成功地让人把话题从再立奇功的她身上转到了他这位新来的香饽饽身上,卫所上下现议论他,包括跟苏馨容交好的那几位女将在内。
除去他的身份之外,议论的更多的还有他的五官身材,长缨虽然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与加官晋职,但也不能不承认,脱离了护卫身份的霍溶,穿上盔甲的模样还的确挺养眼的。
尤其他在公事上的专注与严肃,一不留神还能让人生出几分敬畏。
然而,长缨私以为曾与他多少还有几分共事之谊,就算不能当众透露出两人曾见过,那么私下遇见了打个招呼寒暄两句总是情理之中——毕竟看他从前的样子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可他这副模样……
其实也不算偶然,因为之前就算是有时候大伙一起议事,他看过来时眉梢眼角也总透着几分淡漠,就跟不认识她似的。
之前她还以为是她的错觉,如今看来,他确实跟在长兴有点不一样了。
难道是因为他是有妇之夫不便再与她攀交情?
还是因为他上次要她的手印求什么答案,结果终于发现她根本不是沈琳琅?
哎,男人心真是海底针。
她耸耸肩转身,却又发现被人堵住了去路。
苏馨容环着胳臂冷笑斜睨,已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
“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滋味好受么?”
长缨两眼一眯,她却放下手来,转身漾出一脸的亲善温柔,与已经带着几名官兵过来的徐澜道:“徐将军,方才我看见霍将军也在这里呢。”
徐澜点点头,与长缨道:“时间还早,霍将军是来验料的,他对漕运事务很为了解,先一起过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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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 你比我想象中更豁达
霍溶受命监督湖州码头,在来之前已经恶补过湖州、嘉兴、杭州三地的漕运近五年的状况,今日来码头不是偶然,在以程啸为典范的江南道各地官府普遍敛财成风的现状下,漕运码头剥削工匠的事情并不鲜见。
湖州码头要肃清,则必须先刹一刹这风气,一路走来他看到的情况却不甚乐观。
船坞都近码头或海湾,官办船坞的工匠有工钱发放,但杂工的都属服役,每日里开工的约有上千人。
河岸上敲敲打打的,忙碌不堪,但仍有工头挎着大刀从旁吆五喝六,在看到他们到来时更加声势夺人。
“回头去查查湖州漕运司长官的背景。”他扭头示意佟琪。
长缨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定程度上颠覆了她过去对黎民百姓生活的认知。
苏馨容一路上眉头紧皱,不发一言,脚尖踮着,手掌虚掩在鼻前,走到半段耐不住铁锈的臭味,一把推开长缨,扶着一旁木料呕吐起来。
好在徐澜离得近,眼疾手快把长缨给扶住了,避免了栽向一旁的噩运。
“长缨,真是对不住,我昨夜偶感风寒,方才有些不适,没撞到你吧?”
苏馨容“诚恳”地看过来。
长缨掸掸衣袖,笑道:“撞到了。”
苏馨容扯扯嘴角:“那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不好意思。”长缨微笑,“毕竟苏将军身子娇弱,有目共睹。”
都当将军了还说人身子娇弱?这不是侮辱人嘛。
苏馨容脸色变了。
场下一时无声。
徐澜清着嗓子,招手让人端了几碗茶来:“说了这老半日了,先喝点水润润喉。”
船坞里只有熬出来的大碗粗茶,但这不是讲究的时候。
霍溶看了眼苏馨容,又看了眼淡然拂袖的长缨,手抚着粗陶碗的边缘,内心平静无波。
苏馨容接了茶,心里沸腾得跟煮粥似的,一时间却又无可奈何。
见霍溶正冷眼瞥沈长缨,又想起先前他不搭理她的模样,遂笑道:“长缨你素日里口无遮拦倒罢了,当着霍将军的面,你怎地也不收敛收敛?
“这里可不是你从小生活的北地,江南是风雅之乡,向来是讲究礼仪的,长缨你很应该多学学,别一天到晚尽顾着抢功出风头。
“霍将军,您说是吗?”
苏馨容无声地笑起来,带着胜利者的资态。
正晃着碗里茶水的霍溶闻言瞅了她一眼,显然不能忍受自己被拖下水:“苏将军这么讲究礼仪,为什么不呆在内宅?”
苏馨容怔住。
长缨旋即发出令她感到无比刺耳的笑声来:“大约是苏将军一向都很稀罕热脸贴冷屁股的滋味的缘故吧!”
苏馨容忿而咬牙,没等开口,长缨已眉头一挑,抱着胳膊走开了。
霍溶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冷屁股?她说谁是冷屁股?
徐澜呆在一旁有些看不下去,咳嗽着与苏馨容道:“你不是不舒服吗?先上去呆着吧。”
苏馨容脸色更难看了点。
徐澜也不再管她,朝河滩边的长缨走过来。
长缨站在一副龙骨架下,打量着不远处赶工的工匠。
由于突然调入督造司,改变了她原本的计划,近日里她少不得也捋了捋前世事。
程啸死后何岷被押,漕运这边其实很平静。
也正是因为平静,在揭开程啸罪行之前,她才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但尽管如此,同年八月还是发生了一件事。
漕运为朝廷发挥的最大作用是贯通南北货物运输,江浙的漕船将粮食与丝绸等运送至京师,而商人又将北地的枣梨药材皮毛等运送到南方,比起陆地输送节省了许多成本。
可正因为运河的备受重视,朝廷一直以全力维护运河正常航运为宗旨,沿河两岸的里运河时常受到水患侵扰,多地码头的纤夫与水兵也为水运所苦。
大学士宋逞因为是湖州人,从小在湖州生活,当时就提出兴海运而废河运,结果被东平侯世子顾廉当朝驳斥。
顾廉认为在当前海盗横行的情况下宋逞提出开通海运作为民运是要将大宁陷于危险之地。
宋逞则据理力争,列举河运数道弊端。顾廉则直指其疑似与海盗勾结,最后逼得宋逞最后只能离任以求自保。
此后便再也无人提出废河运。
如顾廉不愿废掉河运的原因,一则定然是因为漕运司在外戚与东宫手里把着,废掉运河等于失了阵地,输送财物再也不像如今便利。
二则大约是倘若大兴海运,则海道归由五军都督府掌管,外戚手伸不到军营里,一旦让武将掌握了这道要塞,顾家一党在朝中倒势是迟早的事情。
不管宋逞的提议最终得以贯彻的可能性有多少,他不惧外戚,在未来将与顾家交恶倒是不争的事实。
作为被顾家几乎一手笼罩下的六部的文官,能够站在了朝廷大局考虑,逆风与外戚对抗,至少说明他还有些风骨……
“这些工匠除了舟师,都是来服役的,有些三年轮服三月,住地的则是一月服一旬。”
徐澜顺着她眼看着的方向,解说起来。“你在北地长大,应该没怎么接触过船坞吧?北地风光怎样?”
长缨进营捏造的履历说自己是北地小将领门户出身。
“气候恶劣,远不如江南。但碰上季节好,塞外风光也别有一番情趣。”长缨笑了下。
徐澜顺势凝视她侧颜,说道:“还以为你会因为苏将军的话介怀,看来是我想多了,你比我想象中更豁达。”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浓密的睫羽和挺俏的鼻梁,以及精致的唇线轮廓和下巴线条全部都突显出来,于夕阳下仿佛一副绝美的剪影。
“徐将军过誉。”长缨转过脸来,抱着胳膊似笑非笑:“苏将军总是跟我过不去,其实我也很介意。所以有些时候我也是说开打就开打的。”
苏馨容自诩出身好,处处以她当初为了入伍而捏造出来的小户出身奚落她,因的就是徐家家世好,她得通过贬低她来抬高自己。
这点长缨的确不在乎,但她也犯不着让徐澜误会她沈长缨有什么特别之处。
徐澜凝视她半晌,继而温柔地扬起唇,轻嗔了一声:“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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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夕阳辣眼睛
“其实我跟苏将军只是父辈的交情,而且我并不喜欢公私不分,所以在衙署里,她在我看来,跟别的女将没有什么区别。”他扶着身前的木栏说。
又道:“我父亲长年不着家,后来我们与苏家都在金陵住过,于是两家女眷那段时间经常走动,我才得以与她认识。”
长缨没想到他会跟她唠起家常,抬起头来。
“所以你也不要误会我,免得影响差事。”徐澜扭头望着身旁的她。然后又笑着直起身来:“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后方的苏馨容望见这一幕,眼里能滴出血来。
仍端着茶碗立住的霍溶望着那两人视线交汇,只差没瞬间电光火石拉出道霹雳来的模样,也不由放了碗。
碗底碰到石板的声音惊醒了咬牙切齿的苏馨容。
苏馨容略懵,扯扯嘴角:“霍将军怎么了?”
“太晒,辣眼睛。”
一道斜阳自云彩后头刺过来,金光灿灿的,可不是辣眼睛?
……
长缨回到原地时霍溶已经跟舟师们聊过一轮,因着差事,随后各自散去。
船有九只,赶到码头的时候木料已经差不多卸完,清点数目自有人去,长缨让黄绩周梁跟着,自己拖了张小马扎过来,在木料这边提着笔墨归档记数。
事情清闲,足够她开些小差。
据她所知宋家是耕读世家,是湖州本地的望族,家族庞大,宋逞的祖父原先还在行人司任过司正,是名符其实的天子近臣。
当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如今,宋家在朝中不如从前声势大了,但身任大学士的宋逞仍然在士子文人间颇具威望。
前世里宋逞辞官之后,宋家上下韬光养晦,在长缨死前,子弟们都没再参加过科举,想来是对朝局寒了心。
长缨没见过宋逞,但因差事之故,与宋家人偶尔打过几回交道,倒忘了眼下这时期的宋家是何光景?
托腮正出着神,一只手突然将她手里的笔抽去,在她虎口处留下一道触目的墨迹。
苏馨容站在面前,拿着笔在指尖转圈,居高临下望着她:“沈将军这是在当差?”
长缨今日已不是第一次让她冒犯,看到这里,就啪地放下账本站起来:“苏将军有何指教?”
苏馨容不比她矮,但竟也因着她这豁然起身的势头弄得凛了一凛。
她扔了笔,沉脸道:“沈长缨,看不出来你竟是这样的人,当着澜哥哥他们的面你装得纯良无害,背着他们你就丑态毕露,你这个人,心机怎么这么深沉呢?”
长缨笑起来:“深沉一点多好啊,好过你这么肤浅。”
苏馨容冷笑,瞥她一眼:“论牙尖嘴利,真没人能比得过你。”
长缨懒得跟她罗嗦,重新取了枝笔记数:“没事就给我撤,没工夫浪费在你身上。”
苏馨容咬牙丢过来一张单子:“这是库房发下来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仔细看看!”
单子上有库房的印戳,是核批用料的文书。长缨拿起来看了几眼,只见木料这一项上勾出好几道勾来。码头收料要经几道审核,比如木料,长缨这里不光要对数量,还得做初步的检验,断的,弯曲得厉害的这些都不能要。
但这上面勾选的都是不应该出现输去库房的木料里。
这怎么可能呢?她分明都检查过。
长缨方抬起头,苏馨容又忽然把单子抽回去,沉着脸走了。
这事非同小可。长幽起身跟漕运司的人打了声招呼,然后往库房去。
到半路她忽然又停步,不对,既然她肯定木料在她手里没有问题,那么就只能是离开她这里去往库房里这段出的事,可输送的事情不就是她苏馨容负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