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恒之冷哼了一声,“你还不知道你这女儿,尽是一些小聪明,又不是男儿身,无用,无用的!”
暮幻努了努唇,低垂眉目。
她素来知道爹爹恨自己不是男儿,可饶是如此,每每暮恒之对年幼的她流露出嫌恶之情时,她都惹不住失落。她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先生也常常夸奖她,偏偏自己的爹爹从来都看不上她。
林眠音握住女儿的手力道加重了一分,用眼神默默地安慰着她,心头也不禁升起无力之感。
暮恒之出身贫苦,生父早逝,祖上子嗣单薄,到了他这一代只有他一个男丁。难得他入朝为官,也算熬出了头,一直盼着能有个儿子,可她的肚子不争气,在生下暮幻之后落下了病根,一直在没能怀上。
不纳妾,是林家将女儿托付给暮恒之时对他的唯一要求,暮恒之对林家是有几分忌惮的,他俸禄不多,用于一些必要的官场打点应酬之后所剩无几,幸得林眠音将几个庄子铺子打理的不错,府中才过得充裕。
暮恒之碍于情面,这些年后宅中只有林眠音一位正妻,再无别的庶妻庶子。
暮恒之对母女俩黯淡的目光视若罔闻,斜了一眼暮幻,“去,将书本拿来,爹今日得空,考考你功课。”
暮幻乖乖地往书案边走了几步,从想衣手里接过书本,不经意间瞧见窗外的老槐树上有人影闪过,树叶窸窣传来一阵声响。
“什么声音?”暮恒之皱眉,作势要起身查看。
暮幻当即转身将书本递到他手里,飞快答道:“是只野猫。” 心里不由地紧张起来。
暮恒之狐疑不前,林眠音帮腔,“府里最近好像是来了几野猫,窜来窜去的,等明日我就遣人将它们驱赶了去。”
暮恒之这才重新坐下,翻起手中书本开始考验女儿功课。
暮幻悄悄松了一口气,待她将暮恒之的问题一一答完,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
暮恒之将书本合上,不以为然地扔到一旁,“这次勉强算你过关,下次‘君子胡不慥慥尔’的‘慥’可不许再错!”
暮幻悻悻地点头,躲进娘亲怀里,“是,女儿记下了。”
林眠音这才想起自己让碧落熬了鸡汤,在桌上放久了都凉了。她笑道:“瞧你,问了这么久,幻儿还没用膳呢。”她又问暮幻,“饿了吧?娘让碧落去给你把鸡汤热一热再吃。”
暮幻看着碧落手中端走的田七炖鸡,不由地扁起嘴来,鸡汤油腻,田七苦涩,她两样都不喜。林眠音总说她在长身体,田七炖鸡最是滋补,隔一段时间便让碧落为她做一次。
好在她有别的办法,每次都偷偷将非明叫来,看着他半是嫌弃半是迁就地将整只鸡吃完。
林眠音又交代了女儿几句,便在丈夫的催促下起身要离开,临近出门,暮恒之冷不防转身将暮幻侥幸的神情收入眼中。
暮幻几乎就要以为他发现什么了,可他只是顿了顿,冷着脸道:“你得空多去安乐堂看看你祖母,爹爹近来公务繁忙,你娘亲要掌家又忙着铺子上的事,没什么时间去看她。你祖母疼你,你要多去她跟前敬孝才是,别一天到晚只顾着自己玩乐。”
“爹爹放心,女儿会照顾好祖母的。”暮幻娇嗔道。
暮恒之又开口,“还有,你日后给我离非明那小子远点,我听说他前几日在平安街又闯祸了。”
暮幻小脸瞬时沉下去,抿着唇没接话。
“听见没有?”暮恒之又问了一遍。
暮幻向来顺从爹爹的意思,唯独这件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她一字一顿,“我不要。”
“你!”
暮恒之没想到女儿公然拒绝他,一时气急,抬手想打暮幻,暮幻闭着眼往后退了几步。
林眠音将她护在身后,拦住丈夫抬起的手,“有话好好说,你打幻儿作甚?非明那孩子是调皮了些,但本性不坏。再说这两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这份情谊哪是说断就能断的呢?”
暮恒之甩开妻子的手,“都是你把这两孩子惯成这样的,你看那非明,都成榕州出名的小恶霸了!我早就说别让幻儿和他走那么近,你非不听,没有爹的野孩子能是什么好东西!”
“我不许你这么说非明哥哥!”暮幻顾不上是不是顶撞了爹爹,红着眼睛吼了出来。
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老槐树,那里静悄悄的,她更是难过了。
“本来就是来路不明怎么还不许我说?你们娘俩尽知道维护他!你瞧他都做了些什么事!”
“恒之!”饶是林眠音脾气再好此刻也听不下去了,“非明是念离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来路不明?”
暮恒之反驳她,“那你说,他父亲是谁?若不是方念离当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会尚未成亲就有孩子?又为何来到榕州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孩子生父?”
“我……”林眠音语塞。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非明并不是世人口中身世不明的野孩子,他的亲生父亲身份尊贵,绝对不是那些市井百姓和暮恒之这样的人可以恶语中伤的。
她知道自己每次为方念离母子的辩驳都是那么苍白无力,奈何她答应过好友,会对非明的身世保密,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能说。
暮幻早已在爹娘的争论中泪流满面,她不想到听这些话,更不想暮恒之此刻在这里说出那些重伤非明的话。
她鼓足勇气推了暮恒之一把,“你不喜欢非明哥哥,你是个坏爹爹,你走!”
暮恒之愣了一瞬,盯着暮幻的眸子中有怒火在燃烧,暮幻以为自己一定逃不过一顿毒打了,可暮恒之只是愤恨地拂袖离去。
林眠音蹲下身擦拭女儿脸上的泪痕,声音中透着苦涩,“幻儿乖,不哭了,莫要和你爹爹置气,娘会好好劝他的。一会儿乖乖吃饭,娘先走了。”
说罢,她摇手招来在一旁怔住的想衣,吩咐想衣好生照顾暮幻,自己追随暮恒之的身影离去。
想衣扶暮幻到桌前坐下,又找来帕子为她擦脸,暮幻从小就爱哭,这一流泪更是怎么都止不住。
窗外传来响动,一双做工细致却沾了些泥土的马靴落在窗沿上,少年拂去肩上挂着的几片树叶,然后整个人跳了进来,站在离暮幻几步远的地方,双手抱胸懒洋洋地打量着她。
“小哭包,这么大了还天天哭鼻子!”
第3章 好察非明
非明生得面如冠玉,鼻若悬胆,双眸澄澈似寒潭乌晶,小小的脸庞稚气未脱,却有着比同龄人凛然沉稳的气魄。
暮幻抬头看见非明,哭得更凶了,把头埋在掌心不肯看他。
她就知道他躲在树上,所以肯定听见暮恒之那样说他了。
坏爹爹,伤非明哥哥心的坏爹爹。她在心里又暗骂了暮恒之一遍。
想衣在一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拧着眉向非明投去求助的目光。
非明漫不经心地接过想衣手中的帕子,拍拍暮幻的肩膀,“你爹没说错,前两天我在平安街是闯祸了。我烧了城西李掌柜的衣袍还有马车。”
暮幻错愕地放下手,泪眼朦胧地看他,没等她开口问,非明继续道:“不过,可不是我主动惹事,谁让那老头色胆包天,趁我和师父不在对我娘动手动脚。要不是有人拦着,我还想卸了他的胳膊呢!看他下次还敢不敢!”
前些年,方念离靠接绣活维持生计,这两年手头宽裕了,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制衣铺子,为城里的夫人们裁制成衣。
她手艺好又有倾城之色,日子一久这位独自抚养儿子的绣娘在城中小有名气。不少垂涎她美貌的男子,三天两头就爱找方念离做衣裳,借机调戏她一番。
方念离不堪其扰,声称不做男衣。可城西布料坊的李掌柜,和方念离有几分生意上的渊源,常常以生意为由进出她的铺子。
非明和师父在的时候倒还好些,非明年纪小却是有武功的,手无缚鸡的李掌柜奈何不了他。非明念书的时候,还有师父在对门护着,寻常他也讨不了好处。
偏那天师父不在,李掌柜就来了,对方念离毛手毛脚被下学归来的非明撞个正着,非明拿着棍子追了李掌柜好几条街,最后一把火差点烧得他灰飞烟灭。
暮幻吸了吸鼻子,“那他本就该打,不能怪你!”想到活人身上着火,她又有些害怕,“他最后如何了?死了吗?”
非明冷哼,“他那种人哪那么容易死,街上的人往他身上泼了好些水,不过就是烧坏了件衣裳罢了。为这事,我师父没少赔给他银子。”
暮幻又问:“还有隔壁刘姥姥的小孙子,他又是做了何事你要揍他?听说他腿都差点被打折了,刘姥姥哭着满街找大夫。”
“那个小兔崽子自己偷了东西被抓包,诬陷是我逼他做的,说我没爹没教养,你说该不该打?”
暮幻垂眸,心中说不出是何滋味。“方姨呢,罚你了吗?”
“她罚我跪了一晚上,其余也没说什么。”非明趁势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不哭了?敢和你爹较劲,我还以为你多能耐呢?结果自己先哭成一个大花脸了。”
他擦干暮幻脸上的泪痕,将帕子往她怀里一丢,自己坐到一旁挑了个桌上的苹果,翘着二两腿兀自吃起来。
暮幻找来铜镜仔细地瞧了瞧自己的小脸,泪眼汪汪,鼻子都哭红了,好在她天生有副好皮囊,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我见犹怜。
“我不喜欢他那样说你。反正我是不会答应他的!”她坐回非明身边。
非明把吃完的果核扔到一旁,“无所谓,反正说的人那么多,我早是习惯了,也不差他一个。”
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暮幻心中更被堵得难受,非明和她不一样,不是养尊处优长大的,他没有父亲护持,小小年纪就要学着保护娘亲,还从小受人冷眼,就算在书院先生们对待他和富家公子都是有区别的。
说起书院,暮幻才猛然想起自己原先还在为非明逃学的事而生气,被暮恒之一搅和,她都快忘记这事儿了。
她嘟着嘴,“非明哥哥,你今日为何逃学?你知不知道先生十分生气!”
“姜老先生?”非明挑眉,“没劲,我不过就逃了一个下午,怎么又被他发现了?那老头每天不做别的,尽想着逮我的错处。”
暮幻本想说“先生也是为你好”,不过这话她说过许多遍了,非明每回听了都嗤之以鼻,不说也罢。
她道:“那你为何连我也不告诉,快说,你去哪里了?不然我可再不理你了。”她佯装赌气,抱臂背过身去。
“你当真想知道?”等了许久,暮幻心里都快没底了,非明的声音才懒洋洋地想起。
暮幻依然背着他,重重点头。
“那好吧,”非明掸掸袍子,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你和我来便是。”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起暮幻的小手朝门外跑。
“姑娘!”想衣担忧地追了两步,又怕被别人发现,刻意压低了嗓子,“你们这是去哪啊?天都晚了!”
暮幻被非明拉着跑,贼溜溜出了院门,回头对想衣一笑,“老规矩,东西准备好,就说我先睡下了!”
*
暮府前后门有小厮看守,暮幻不敢堂而皇之地出去。
非明拉着她跑到临近小巷的墙边,比了个手势,让暮幻自己爬墙。
暮幻望了望比树还高的墙头,悻悻地摇头。非明嘴里抱怨她麻烦,唇角却不经意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她软软的身子横抱在怀里,纵身飞过墙头。
到了暮府外头,非明吹响口哨,一匹黑色小马驹绕过拐角奔至他们面前。
暮幻认识这匹小马驹,它是墨潇师父送给非明的生辰贺礼,非明很喜欢它,上学游玩都骑着它。
非明把暮幻抱上马背,自己也跟着跨上来把她圈在怀里,勒紧缰绳,马驹扬蹄驰骋在夜色中。
一路往东,穿过大街小巷,非明带着暮幻来到城郊的一片树林,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的,暮幻有些害怕,缩在小马驹上不肯下来。
非明朝她伸手,“走不走?”
“非明哥哥,前头那么黑,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
“胆小鬼,那你一个人在这儿吧。”非明把手缩回去,作势要一个人走。
暮幻吓着了,带着哭腔大喊:“非明哥哥,我跟你走!”
非明回头,将暮幻从马背上拎下来,“这不就是了?我牵着你呢,怕什么。”
她点头,紧紧攒住他的手心,不敢松开。
他们翻过栅栏,暮幻瑟缩在非明身后,死死拽着他的衣袖。想起城里的老人说,夜晚的郊外专门有野兽吃小孩的,她更是害怕。
非明不知从那里变出一个火折子,随手捡了根木棍做成火把,眼前的光景陡然明亮,暮幻这才看清他们正置身于一片果树之下。
“这是……枇杷树!”暮幻开心地笑起来,唇角绽开两朵甜美的梨涡。
她最喜欢吃枇杷,从前她的小院中还种过一株枇杷树,可惜暮恒之对枇杷过敏,碰不得枇杷上的茸毛,不仅自己不吃还将她院中的枇杷树砍了,不许她吃。为了这事,她闷闷不乐了许久。
“我娘最近咳疾犯了,师父说枇杷叶煎水能治,我下午在城里寻了一圈,终于在祁家果园找到了枇杷树。想吃吗?我帮你摘。”
非明把火把递给暮幻,卷起袍角纵身一跃跳到树上。
暮幻若有所思,“祁家……”
那不就是在书院总是欺负她的祁醉家?!
想到祁醉,暮幻就忍不住板起小脸,“多摘些!最好统统摘光!”
非明一笑,他当然知道暮幻的小心思,几颗枇杷树对于富足的祁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天亮之后未必会有人发现他们来过。不过,能让暮幻出口恶气,倒也不错。
不一会儿功夫,非明就从树上下来,袍子里兜满了金黄的枇杷。见暮幻馋了,他随手拿起一个就往她嘴里送。
暮幻面露嫌弃,“不行,脏。”
非明瞪她,“女人就是麻烦。你吃不吃?不吃我吃光了,反正你爹是不可能让你带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