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湖也做出生气的样子来:“王姐,我不跟你说话!”
这就是这年头的大姑娘遇到对象问题的常见反应了。其实找对象有什么好那?像付春花这样的单身好工作姑娘,还带几枚红枣来送人泡茶喝。张灵湖有时候也会带点儿桔子皮。
结婚有孩子的王姐就不行了,谁也没从她手里拿过一粒米。她三个小孩儿都是男孩,一张一张的小嘴巴下面连着无底洞,嗷嗷待哺。
三斤半的奶糖,张灵湖也没有全拿回去,书画柜台那里也送去一把,这个倒是不用给他们交代详细,只说是客人给她的,人家也不会猜到客人会给那么多。
书画柜台也是三个人,她给了两个,剩下一个没给。
剩下的那一个是张灵湖的“仇人”。
说起来也是好笑,张灵湖才工作半年,就招惹了仇人。
这也是怪百货大楼里的一种风气,百货大楼里的售货员,大多数态度不好,剩下的态度非常不好。这个也是情有可原的,购物的顾客好多都没有素质,喜欢瞎摸乱动,挑挑拣拣,损坏商品,没有排队的意识,不服从管理。
有的时候来了紧俏物资,乱挤压的,插塞的,起哄的各种搞鬼。大声喊骂都没有用处,必须的动棍子,武力维持秩序。
百货大楼的墙上贴着标语,不许打骂人民群众!
古董字画这边,是不一样的。过来看看的客人,都是特别斯文,年纪大,有学问。他们其实很迷恋那些字画,迷恋到恨不得跪着看。发表一些感恩新社会的言论:“这要是解放前,可没机会看见这个。”
这些客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只看不买了。
书画柜台和瓷器柜台,本来算是一家的,大家是一起工作,除去王姐、付春花和张灵湖,还有一对年轻的四川小伙子,是亲兄弟,他们个子很矮小,老实听话,木讷少言。毛笔字钢笔字都写的好,经常会领到总务办公室额外分配的写字任务,钱却一分也不多拿。张灵湖也分了糖给他们。
最后剩下的一个,是麻脸姑娘小李,她脸长得特别圆,圆圆的脸上密布着麻子,就跟一块芝麻烧饼差不多。
第4章 004初级吵架技术
张灵湖和麻脸姑娘小李发生冲突的原因,就是这个小李姑娘每天都是要翻白眼骂人的。
经常会有一两个旧社会的文人学究,过来看看古董书画,过过眼瘾,就像参观博物馆差不多,他们眼神痴迷,说一些郑板桥诗书画三绝的话。
小李姑娘会翻白眼儿,严厉的呵斥:“我说这个老同志,你也太没素质了吧,站在那里,挡了别人的光!”
又或者会说:“离远一点儿行不行?又酸又臭,是刚淘过大粪?熏死人了!”
又或者像赶苍蝇一样,挥手赶人:“只看不买,不要脸。”
骂的很难听,小李姑娘是理直气壮的,认为这些旧文人出身不好,阶级成分高,是人民专政的对象,是需要监督和惩罚的。
看那些挺单薄瘦弱,又年老的客人,被指着鼻子骂。张灵湖不忍心,常常劝解说:“看就看吧,我们又不损失什么!”
小李姑娘是嘴巴不让人的,教育张灵湖:“你这个是同情阶级敌人,同情敌人就是伤害自己。亏你还是高中文凭,你这个思想很危险,我是要向组织汇报的。”
这个罪名也挺大的。
张灵湖只好忍让些:“你这个是上纲上线,乱戴帽子。对待同事要团结,我不想和你吵架。”
张灵湖的息事宁人并没有带来好结果,小李姑娘大概是想一鼓作气把她拿捏死了,永不翻身。就天天扣帽子。批评教育她:“阶级斗阵是目前阶段的主要任务,你不想完成任务?你白吃国家饭了?”
根正苗红,张灵湖对阶级斗争很敏感,她想着,要真跟着小李姑娘一样,每天给客人找事,她实在做不来,可是帽子扣到头上,沾了屎尿,总归是不舒服,要真传播出去,对自己影响可是不好。于是必须吵架反击。
张灵湖其实不擅长吵架,但是她聪明啊,既然不擅长吵架,那么就要想办法弥补,在大街上围观了一些泼妇骂街之后,总结出一条初级吵架攻略来,那就是什么难听说什么,什么狠毒说什么,一连串的高声喊出去,不管和被骂人有没有关系。一大堆的罪名下来,把水搅浑了,组织上也想不起来追究她同情敌人的问题了。
印象很深刻的,街上的泼妇骂人:“你奶奶偷汉生了你爹你姑,你娘偷汉生了你哥你妹,你一家子十八个姓。”
这样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谁家也不可能十八个姓,但是泼妇在街上骂起来是非常嚣张跋扈,又气势的。
于是这一天,小李姑娘又开始找茬:“这点道理都不懂,还要我教你,你高中文化,真的假的?”
张灵湖开始反击了,大叫:“你这个□□,汉奸走狗假洋鬼子,你反党反人民,你不爱国,不团结同事,你不讲卫生,拉屎不用纸。”
她喘了口气,看着惊呆了的小李姑娘,继续乱说:“你封建迷信,牛鬼蛇神,投机倒把,你还不要脸,对了,你不是不要脸,你就是长了个烧饼脸,芝麻烧饼,满脸芝麻。”
一不小心就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小李姑娘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忽然双手捂着自己的烧饼脸,哇的一声就哭了。
张灵湖也表情讪讪的,第一次使用骂人技术,不太熟练,下次还是要改良改进。
小李姑娘跑去找洪主任告状。
洪主任就把柜台里的六个人,一个一个叫过去谈话。最后和稀泥:“小李同志是脾气耿直的,小张同志是单纯善良的。”
这样的判断结果,大家自然是都不服气的,于是隔天,小李姑娘又找茬挑衅:“我每天招待客人,其它同志都帮着写大字,就某某人,不是说你啊,王姐。你做衣服也是干活了,那个叫小张的,一天到晚啥活也不干。”
她满脸讨好的冲王姐笑笑,一转眼又冲张灵湖翻白眼儿。
张灵湖奋起反击:“就你吃的最多,就你偷奸耍滑,掂轻怕重,你是□□集团骨干,你是女流氓,你是偷鸡摸狗坏份子,你长了个芝麻烧饼脸,芝麻烧饼香喷喷,一见小李就恶心。”
王姐和付春花在一边儿都噗嗤一声笑了。
小李姑娘脆弱的心灵又一次受到伤害,双手捂脸,哇的一声哭了。
张灵湖搓手跺脚,心想,哎,这个吵架技术还是不过关,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下次继续努力。
每天鸡飞狗跳的吵闹也很不像话。于是洪主任想了个分组的办法。三个人看瓷器,三个人看字画。
其实张灵湖的人缘比小李要好很多,王姐、付春花、四川兄弟都和她好相处,小李姑娘是单干。
最后四川兄弟和小李姑娘一个组,还是洪主任做思想工作,强制分配的。
四川兄弟老实听话,每天一到柜台,就是低着头写字,现在书画柜台都是小李姑娘一个人做主,已经充了霸王,哼着小曲儿巡视书画柜台和仓库:“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跟个慈禧老太后差不多。
张灵湖这边吃奶糖,自然也不会分给小李姑娘。其实现在小李姑娘在自己地盘上干啥,她就当做看不见,小李姑娘也是有点怕张灵湖,井水不犯河水。
张灵湖每天很忙,上班时间要学习《历代瓷器考》,晚上要熬夜看小说。各种缝隙里还要插空研究报纸。
光看理论不行,也要结合实践。报纸上公布的对抗饥荒经验,一颗糖可以保证一天不死之类的。她想验证一下。
于是这天张灵湖早上就没有吃饭,含了一颗奶糖。一上午虽然饿,勉强也能顶的住。到了中午,她借口有事出去,在百货大楼外面呆了两个小时,也没有吃。
一整天昏昏沉沉,看书上的字都是重影,也怪外面的天气,比往常阴暗很多。等到下班了,两只腿轻飘飘的,腾云驾雾一般回了家。
晚上不吃饭,连最最心爱的小说也看不进去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到半夜又饿醒了,胃口抽抽抽的疼。
坚持不下去,实验失败。张灵湖找出一只玉米饼来啃了,又吃了一碗热水,才心满意足的入睡了。
总结起来,还是有收获的,省下两顿饭。
到第二天早上,四合院正中间,水龙头下面的青砖池子都结了冰,铁水管用麦秆子扎着包起来一圈儿,也冻死了。要拿开水浇上去,两遍,才通了自来水。
到了工作单位百货大楼,文具柜台的姑娘向她分享了一个好消息:“天实在冷了,总务办公室那帮人,终于想起来要生炉子了。”
果然到了下午,每个柜台都发了一只铁炉子,每只炉子每天供应四块煤球。
这必须是财大气粗的国营重点单位百货大楼,才能有这样的好待遇。
今年普通市民的配额里,每个月只有五十块的煤球票。如果一天一夜的供应一只煤炉子,连带做饭夜里取暖,是要八块煤球的。三八得二十四,必须的五口之家,才能养的起一口炉子。
百货大楼的煤球炉子,供应给售货员白天取暖,真是特别好的待遇了。
有了煤炉子,上班时间更是舒服了很多,古董柜台的三个人围着炉子坐了。
张灵湖看书,口中念念有词,一只手翻书,另外腾出一只手来,在炉子上面晃着。
王姐手里拿着一个巨大如船底一般的鞋底子,用一根粗钢针引了硬白线纳鞋底子,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钢针钻进去一半,然后用一只铁钳子把钢针□□,针脚均匀,鞋底子做的紧实、实在、厚重。
付春花依旧是双眼盯着镜子看,她那双眼睛,看镜子的时候,形状就会比平时好看上很多,她也学着张灵湖,伸出一只手来,在炉子边上晃来晃去。
三个人膝盖上都还各自盖了半截儿小褥子,都是自家带来的,早上拿过来,等下午下班了,还依旧拿走,小褥子晚上也要用。
腿上盖了褥子,脚也跟着暖和起来。要没有这个褥子,坐着半天不动地方,那脚丫子真是要冻成冰块子了。等站起来缓一缓,就是又麻又疼。
身边有了煤炉子,就又添了许多可以玩的花样儿,在炉子上烤一块儿奶糖,那个甜劲儿软乎劲儿,吃到嘴里让人忍耐不住的吭哧起来,感动的想哭。
从家里带点儿煮熟的地瓜,在煤炉子上烧热了,烧黑了一点皮子,那效果,真是香气一阵又一阵,袭击心灵抓挠肺腑。地瓜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香气大吃起来味道也好,只不过廉价这个原因,大大降低了人们对它的喜爱。
古董柜台这边还特别的清净,安逸又温暖,到下午的时候,简直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有一天,上级领导洪主任,抱着一只搪瓷缸子走过来,视察了一遍摆设存货,很重的叹了一口气:“这都俩月没开张了吧?这年头,傻子越来越少了!”
傻子当然是越来越少,国内的“地富资”都被人民专治,治住了。国外是会零星回来一些,这都十年了,回来的越来越少。
其实零星也有一次生意,两个星期前张灵湖卖过那只乾隆瓶。洪主任的半斤奶糖显然已经吃完了,所以不记得这回事。
第5章 005发个尿盆儿做福利
洪主任又走走看看,在货架上翻找了一圈儿,忽然拎出来只康熙青花缠枝大肚瓶来:“这些花里胡哨的,也没个盖子,腌咸菜都不好用,还得自己配个盖子。我拿这个,你们仨儿,每人也拿一个吧!”
说完了,不知道哪里摸出一只粮食布口袋来,把瓶子一装,就拎着走了。
三个下属,王姐、张灵湖、付春花都很淡定,这种事情,以前也有个三两回了。
王姐挑了一只黑瓷敞口和尚化缘钵,略带嫌弃的说:“都是几百年的东西,拿来吃饭心里总有点儿膈应,我拣这个,正好半夜给孩子接尿。你们也挑一个吧,今年真是有点过不下去,别家都有法子想,就咱们柜台,没啥能抓挠的。”
在百货大楼做售货员,算是肥差,点心渣滓,废料布头都是好处。就她们这个柜台,算是清水衙门。反正库存也是她们几个自己清点,每个月报损几件也不打眼。
张灵湖挑了一个明朝成化年间的葡萄公鸡图圆瓶。《历代瓷器考》上说这种瓶子“登峰造极、冠绝古今。”又说它“葡萄紫色是真的紫色葡萄的紫色,鸡冠红的颜色和真的公鸡没有差别。”
付春花也挑了一个民国年间的黑陶化缘钵。个头比王姐的那个还大一号,是厚重的实在物件儿,她小声对张灵湖说:“我拿这个,还剩一只差不多的,小张,你也去拿啊,晚上用。”
晚上尿尿不用下床了,拿个和尚化缘钵接尿!
张灵湖脸颊腾地就红了,摆手说:“那个,我就不用了,就要这个瓶子算了。”
“瓶子能有什么用?”付春花也是思路受到了限制,看见王姐挑尿盆儿,她也光想着尿尿的问题了。或者像洪主任一样拿个腌咸菜,别的就实在想不出来用途了。
三个人都还挺谨慎的,做贼一样贼眉鼠眼儿悄手悄脚的用帆布袋遮掩着拿回家了。其实真不如拿一只玉米窝窝头实惠,可是关键是她们三个也摸不着玉米窝窝头啊。
这些东西,卖给华侨两百三百,要是让自己人买,肯定三块钱都没人要,都不如三毛五毛,买只搪瓷缸,洋铁盆子好用。
又白得了一个瓶子,张灵湖反而有了些危机感,这边柜台要是一直没有生意,会不会把工作给丢了啊?说真的,还是有些舍不得。不过再想想,反正自己根正苗红,高中学历,还有一两个亲戚,要是再换个别的工作,大约也不会太差。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张灵湖从锅炉房里提了两暖瓶水,路过书画柜台,看见小李姑娘又在发威。
这次挑事的竟然是客人。有三个客人站在书画柜台前评点书画,其中一个年老的老先生说:“这个小同志,怎么能在柜台里面生煤火炉子,挨着字画这么近,多容易出事!”
小李姑娘大怒:“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管的比长江还宽,离得还有丈八远那,怎么就烧着了?”
老先生说:“我不是说你烧着了,这些画儿就不能挨着炉子,这个宣纸快两百年了,明晃晃的烤着,太干了要发脆坏掉的。这里就不能生煤炉子!”
这种老棺材也是脸大,还给我讲起理论来了。小李姑娘怒极反笑:“不生煤炉子想把人冻死呀?也不知道那里来的老不死。三天两头的来看,又不是那个台面上的人物,让我伺候你?”
找茬的客人年岁已经很大,穿着件旧款式二蓝布长棉袍子,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在那里扶着拐杖,喘粗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