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姑娘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有些嘚瑟的说着:“别说烧煤的炉子了,我就烧一张两张画儿玩又怎么了。”一边说着,一边真的顺手扯过一张画儿来,做出要点火的样子来。
挑刺的老先生疯了一样跺脚:“郑板桥,万古石。”
郑板桥画的竹子百节长青,郑板桥画的石头万古不败。
张灵湖猛地停下脚步,小李姑娘私下有没有破坏东西大家是不知道,可她今天真是要当着众人的面,烧了字画,恐怕这个铁饭碗也是保不住了。
要赶走小李姑娘其实很容易,张灵湖还真是有点舍不得浪费那副石头图那,于是一瞬间,各路神仙忽然附体,她放下暖水瓶,向着那个老先生冲了过去。
伸手扶着老先生的胳膊:“老先生,老先生,您怎么啦?心脏病犯了是不是?那个售货员打你了啊?啊,她骂了你。”她转身看向小李姑娘:“出事了,你把这个老先生骂出心脏病来了,快点去找武装部,要马上送去医院。”
那个老先生原本在那里呼呼喘气儿,满心里都是郑板桥的画儿,后来被张灵湖抓住又莫名其妙,最后恍然如梦一般:“对呀,对呀,我心脏病,我不行了!”他慢慢的弯腰,跪在地上,又伸手爬呀爬,最后在地上爬好了,屁股朝上翘起,脸朝下。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付春花忽然咋呼着喊了一句:“小李,你打死人啦?”
小李姑娘一步一步往后退,双手乱摆:“我没有,他又不买东西,过来白看还有理了啊?”
“出事了,出事了。”张灵湖附身半跪在地上,忍着笑狡猾的眨眼,那个老先生居然也很有童趣,狡猾的眨眼回复,一老一小还用手偷偷拉钩,达成了秘密协议。
张灵湖有了底气,大声喊着:“快去找医生啊,天呀,真的要出人命了。都是被小李同志吓得。”
王姐招手吩咐四川兄弟:“快,快去找人啊。”
四川兄弟是最老实听话的,听了吩咐,立刻飞奔去了总务办公室。
友谊百货的财大气粗,这个时候就看出来了,他们竟然从运输部调配了一辆红旗小卡车,把犯病的年老客人送去友谊医院。
张灵湖作为部门相关人员,一起跟车送去医院。那个老先生是真的有病,心脏不结实,容易气喘,另外两只膝盖都肿胀的厉害,诊断出来是膝关节炎。再有一个,他还有一种诊断不出来病根的症状,就是两只手总是微微发抖。
这个年纪的人,到医院检查,总是会有几样毛病的。医生都是特别认真负责的,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老先生随行的有两个中年人,大约是他朋友,连忙点头同意,并且在住院确认书上签了字。
这个年代,不管是多大的病,住院竟然是不要钱的,反而最重大的负担就是住院期间的伙食费。
老先生也是上了年纪,心里对古字画又有些痴恋。口里反反复复纠缠不清的,很是告了麻脸姑娘小李一些状。说她没有工作能力,不懂的宣纸不能烤火。又说她心眼儿坏,要烧毁公家的宝贝。
总务办公室的年轻干部,很耐心的应对,留了十斤细粮票和五块钱给老先生。百货大楼的干部,总是会偏心自己家的员工的。他们把老先生送来就医,已经算是尽到责任了。如果真的打起官司来,这个病到底是不是百货大楼的责任还两说。就算是到最后真的追究,鉴定也是要医院出具。医院和百货大楼都是公家饭,关系密切的很。
于是等老先生松了口,并且达成了不再追究百货责任的口头协议。这件事就算作罢。
张灵湖坐着红旗小卡回去,红旗小卡的车头上还插着两面鲜红色的小旗子,橡胶轮胎流畅的翻滚过沥青马路,路面的积下的冰加水溅起小小的浪花。她觉得还蛮威风的,回家要和家里说一下,今天坐了红旗小卡车。
友谊百货对小李姑娘的处分不算很严重,扣一个月工资,并且记过一次。就小李姑娘那十一块八毛的工资,其实只恰好相当于办公室给住院老先生的慰问金。
现在黑市上的计算公式,一斤细粮票卖四毛钱。虽然国家不允许黑市买卖。可是亲友熟人之间如果兑换,也不可能管的住。熟人之间的兑换,平时也总是下意识的遵守着黑市价儿。
处分结果拿到了洪主任手里,洪主任居然又添加了一条。让小李同志也去一趟医院,看望一下老先生。
甚至连看望的礼品,洪主任都准备好了,就是一刀宣纸,民国货。
小李同志早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了,总的来说,就是不愿意去。
洪主任劝说道:“这个事,简单的很,你自己不愿意去,让小张陪着去。”说完了,果真叫了张灵湖过来,嘱咐她陪小李走一趟医院。
要说洪主任还真是个做小领导的人才,这么一趟下来,大约是顺便把部门内部的员工小矛盾也解决了。
张灵湖痛快的答应了,借了洪主任的二八单大扛自行车,载着小李姑娘一起跑了一趟医院。这么一来,两人的关系实在缓和了不少。
小李姑娘经历了这么一趟,忽然变了性子,原本每天吵闹,现在一直就是沉默安静,满脸的丧气。丢掉一个月的工资是丧气,更丧气的是档案里有了一次记过,以后涨工资发福利之类的,她真心特别害怕受影响。
书画柜台的布局也稍稍做了变动,字画都挂的远了一些。煤球火炉摆在了洋灰柜台的角落里。小李姑娘表情丧气的守着火炉子。
没有人提撤掉火炉子的事情,这是个友谊百货售货员们的重大福利,取消掉简直太不人道。大家都把单位福利看的特别重要,好像国家主人公的荣耀全部系在这福利上面一样。
第6章 006贵客再次光临
挑事着被打压了气焰,矛盾缓和,同事之间和睦,每个柜台都很安静,从上班开始,背两页书,吃一顿自带的午餐,下午再背两页书,上班时间忽的就过去了。
张灵湖带着点小温暖的心情下了班,等一出友谊百货大楼的后门,一股子不知道是东南还是西北的风,打着旋儿吹到了身上,棉袄和围巾忽然变得单薄无力起来。她只好把帆布包抱起来,护在了胸前。
中午的水加雪路面,到傍晚已经变成了冰凌场子路面。张灵湖走的小心翼翼,转了几个弯儿,走到一个汽车牌子边上,恰好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赶紧挤了上去。
公交车票价一分,以前她还有些舍不得,可是现在算算,粮食价钱也太贵了,每天上下班坐汽车才花两分钱,要真是每天再走一个小时,消耗的粮食两分钱可是买不来了。
公交车挺快,可是冬天日头短,等到了家,天已经半黑不黑了。进来四合院儿。张妈妈正在自家的小厨房里忙活,看见小闺女回来,顿时又欢喜又心疼:“脚都冻坏了吧?赶紧脱了靴子,被窝里捂着。我给你倒个脚瓶。”
张灵湖连忙笑着说:“今天鞋也没有湿,路上都没水了,我看着路有点滑,坐了公交车。”她把帆布包放在屋子里,又出来帮妈妈做饭。
张妈妈正把干粮放在蒸锅里,往外赶她:“去屋里呆着,那里有多少活儿?这都不用你。”
张灵湖变了脸色,用斥责的声音喊了一声:“妈!”,她黑着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挑食。我和爸妈吃一样的,要吃馒头都吃馒头,要吃菜窝窝就都吃菜窝窝。”
张妈妈的蒸锅里,他们老夫妻两个准备的晚饭是菜窝窝,给小闺女准备了一个白馒头。现在被小闺女斥责,她叹了一口气,一副无可奈何拿女儿没有办法的样子:“行,都吃一样的。”
她转身又加了一个菜窝窝,但是没有把白馒头拿出来。准备三人每人一个菜窝窝,再把白馒头分吃了。
张灵湖还是有些不满意:“怎么不多放俩白馒头?”
张妈妈脸上带了一点郑重:“今年年景是不好了,你小姨夫说,叫咱们家里偷偷多存些粮食。你爸这几天就想法儿买,对了,你攒了多少钱?先拿出来应个急吧!”
张灵湖连忙答应了,回房间里翻腾了老大一会儿,才拿出来一个大手绢包儿,里面是极厚的几捆钱,交给她妈妈:“一共是70块,妈你数数!”
张妈妈十分自信的:“我小闺女高中文化,数钱还能有错的?我不数,你拿出十块来自己留着。”
张灵湖把钱塞进妈妈裤子口袋里:“这个你用吧,我已经留好了。”
等晚饭做好了,张爸爸回来吃饭,那个白馒头自然是宝贝小闺女吃大一半,老夫妻两个分了一小半。
张妈妈就把拿了小闺女70块钱的事情说了,张爸爸疼女儿竟然还要更厉害一些:“怎么忍心拿孩子的私房钱?咱们家还不至于,我看也差不多了,不行再想点别的法儿。看小闺女瘦成什么样子,也没穿几件好衣裳。”
张妈妈就把刚收来的70块还给了小闺女,张灵湖推托不过,只好又收了起来,想着改天换成粮食,直接拿回来。
张灵湖家里,在这个四九京城里,工薪阶层中,算是顶级好的条件了,根正苗红,父系母系都是工农阶层好出身。
张妈妈的妹妹嫁了外交部的一个干部,公爹也是干部,职务还挺高。张家人出身好,有文化,长得好看等等基础,有了这个小姨的帮衬拉扯,家里人现在都挺体面的。
张灵湖大姐也嫁的好,大姐夫是公安部的干部。二姐也嫁的好,二姐夫家里父子都是开车的,有油水儿。三哥四哥也混的好,都进了部队,还没有结婚,补贴也高花不完,哥哥姐姐们都经常帮衬家里。
张爸爸张妈妈现在五十刚出头儿,还不老,夫妻俩儿在供电局工作。张家现在是最黄金的时期,个个高工资。
就算是这样好的家庭条件,今年在吃食上面明显还是有些紧吧了些。第二天早上,一家三口一起吃早饭,张灵湖坚持把自己粥碗里藏着的那个白水鸡蛋,给爸妈分了:“以后不要给我搞特殊,就算是只有一份好的,也该是先尽着爸妈啊。”弄得老夫妻两个真是又心疼又暖心。
张灵湖震慑了父母,收好东西,得意的出门,却迎头撞见四合院儿里的邻居正在打孩子,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正在被他妈摁住在树上,打屁股,啪啪响。
张灵湖赶紧劝阻:“怎么回事?打的这么狠,在学校又考了鸭蛋?”
男孩子的妈妈也觉得自己遇到了稀奇事,高声的向邻居们解释了一遍:
“都说半大孩子,吃杀老子,我们家这个,可真是饿死鬼儿投胎,你们知道他昨天晚上干了啥?他把家里的那捆子大葱给吃了,五六斤那,炒菜放点,够全家吃几个月了。”
一个才十来岁的孩子,又黑瘦,竟然能吃掉五六斤的大葱。五斤大葱比这个孩子的腰还粗那。
一边的邻居老奶奶惊讶的问:“傻孩子,大葱可怎么吃,辣不死你的,嘴巴辣,胃口也受不了啊!”
那个男孩子倒也十分无赖,他笑嘻嘻的:“我没有生吃,我在煤炉子上烤了吃那,又甜又香。”
熟了的大葱的确是甜的,香味也特别浓郁,只是那么多大葱,总要烤老大一会儿,竟然就没有被发现。
众邻居感叹了一会儿粮食紧缺,日子不好过,最后又开始劝孩子妈妈:“算了,吃了就吃了,就算打死他,大葱也变不回来了,这个孩子也是饿的狠了。”
张灵湖也跟着劝了两句,跟邻居们打招呼告辞,出门上班,一路上闷闷的,坐车,到单位打扫卫生,也是闷闷的。
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自己出身好,是因为家里解放前是穷人。可是建国后穷人又翻身做主人,吃穿工作体面了。炫耀自己物质资源比那些出身差人丰富。那些出身差的人以前吃好喝好的,荣华富贵,现在又被打压鄙视的厉害。那么到底是穷的光荣,还是富裕光荣那?要真是的穷光荣,那么大家现在为什么又觉得吃饱穿好了有优越感?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张灵湖叹了口气,反正今年大家是真的不好过,谁都吃不饱,她从帆布包里把《历代瓷器考》拿出来背诵。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嗨,小姐姐,我又来了,还记得我吗?”
她一抬头,看见一个在今年这个年景下,过的极为好过的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雪白的棉袄,一条雪白的狐狸皮毛围脖,围在他脖子上,狐狸毛长又柔暖,温柔小心的呵护着他白嫩娇气的皮肤。嘴角带笑,富贵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男的怎么会这样?解放前,超级富贵人家的官太太娇小姐们,才会是这样的打扮吧!
张灵湖惊慌的站了起来,有些尴尬的赔笑招呼:“那个,侨胞,侨胞同志,你来了?”才几秒钟的时间,脑海里有无数的念头胡乱涌起,互相碰撞起来。
张灵湖当然记得这个人,半个多月前来过,花三百块买了一只唐英款乾隆文物瓶。除此之外,还送了五斤牛扎花生奶糖给自己,自己把奶糖又是送人,又是自己解馋,孝敬父母,亲友人情,早已经只剩下一小把了。
现在这个顾客又来了,说起奶糖的事情可是不好交代。第一次见面那天自己当然硬气,是最骄傲的最有自尊的国家主人公,百货大楼售货员。可以说,你快拿走,你的东西,我可不吃,这个东西我是很嫌弃的,随便吃人东西丢我面子。
现在可咋说?吃人嘴短,张灵湖脸上挂着笑,尴尬的搓了搓手:“那个上次,恩,你来了!”
年轻的侨胞声音带笑:“是啊,我来了,早就想来了。上次那个瓶子挺好的。我想多买几个的,就是你们这个钱太难赚,今天过来,小姐姐你可要帮帮我,挑几件好的。”
没有提奶糖,张灵湖有点安心,也不计较小姐姐的称呼了,用有些吃惊的语气问:“侨胞同志,你还要买文物啊?”
年轻侨胞笑:“是啊,买,真想把这些柜台都搬回去啊!”
张灵湖惊讶:“啊,都买了?”
年轻侨胞笑:“我真是想都买了,就是钱不够,不过,总有够的一天吧,哈哈!”
他们两个隔着柜台说话,柜台后面王姐和付春花已经凑了过来,付春花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小声惊呼:“侨胞同志!”。
上次花三百块买了个瓶子的那个侨胞同志,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侨胞送了小张五斤奶糖。好吃死了的奶糖。
付春花激动极了,她赶紧转身,向着王姐打眼色,眼珠子乱转,表情生动,舌头吐出来又缩回去,牙齿咬了几次下唇,无声的做出口型来:“糖!奶糖!”
没有声音发出来,聪明的王姐却立刻领悟了,她快速的偷看了一下那个年轻侨胞,嘴巴开合,回复了一个无声的口型语言:“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