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当即反应过来, 少女不过是个与石观音面容相似的人而已, 他握紧了手中折扇, 抬头看向神色莫测的无花:
“这姑娘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无花, 你莫要一错再错了。”
在楚留香回神的同时, 无花也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他是万万不相信被自己挟持的少女和母亲石观音毫无关联,毕竟这世上若有两人无缘无故却面容相似的概率无限趋于零。想来以自己母亲的功利个性,想来定然是在抛弃了他和弟弟南宫灵之后, 又为了得到什么,才偷偷生下了这个少女。
看着少女剔透纯净又无暇的眼眸, 无花收紧扼在对方咽喉上的手,发出了低低的冷笑。
即便少女和他是同母的兄妹,那又如何呢,他可是完完整整继承了母亲的铁石心肠,为了自己安危亲手取下同父同母弟弟的性命的人。同胞兄弟尚且可以说抛弃就抛弃,同母的妹妹又能算得上什么?
呵呵,说到底也只能怪少女命不好,遇上了自己这么个兄长。
无花没有理会少女的话语,挟持着少女向三楼退去,胡铁花和姬冰雁对视一眼抬脚准备从其他方向包抄无花。绑架犯的动作微微有些许停滞,随后他用温柔且文雅的语调,吐出了既卑鄙又可恶的话语:
“我被封住内力多日,此刻仍有些经络瘀滞,你们若继续做那些小动作,我可不敢保证,这姑娘的头颅,还能再安然待在她的项上。”
楚留香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胡铁花已经大骂出口:
“无花!你这无耻之徒!莫非要用别的姑娘的安危来胁迫老臭虫,逼他就范?我告诉你,你是不会成功的!”
胡铁花话音刚落,在场的大部分人看向无花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莫名的意味。无花的身体晃了晃,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出尘风度,在这一刻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恶狠狠的瞪着胡铁花,恨不得自己手里掐的胡铁花的咽喉:
“闭嘴!迟早有一天!我会要了你的狗命!”
闻言,在场的大部分人面色又是一变,胡铁花的脸由黑变红,由红变青,又由青变黑,他慌慌忙忙向后一跃,声音里带上几分惊恐:
“不不不,无花大师,你由爱生恨就算了……难不成还移情到了我身上?这……你要是个姑娘,我还乐意同老臭虫争上一争,可你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呃,可能现在也不带把儿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对你毫无感觉啊!”
无花已经没心情去管在场众人的脸色了,因为他再度听见了自己理智断弦的声音,正当他一边默念楞严咒,一边思考着要不要把怀里的姑娘推向楼下做幌子,再趁机用簪子给胡铁花来给透心凉的时候,少女默默举起了手:
“那个……我没兴趣掺和你们的爱恨情仇,能不能放开我这个和你们无冤无仇的路人。人生在世不容易,你们要不要先冷静一下……想清楚究竟谁爱着谁,再……嗯?”
“住口!你也闭嘴!”
“怎么可能?谁会爱上这断袖!”
无花和胡铁花同时出声,他们对望一眼,互相被对方恶心的差点没吐出来。两人随即用堪比小学生对骂的姿态,极其幼稚又可笑的吵了起来。
一个骂对方断袖倒贴厚颜无耻,一个骂对方异想天开嫌命太长。此情此景,令楚留香都忍不住用折扇遮住面颊,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见惯了奇葩的姬冰雁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疑惑的看着老神在在的掌柜,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被挟持的可是你东家,你身为掌柜,怎么一点也不慌张啊?”
靠在楼梯上的掌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定而又慢悠悠的转过头看向姬冰雁:
“姬老板,不瞒您说,上一个敢打我们东家主意的人,如今坟头草都几丈高了,眼下这一个,啧啧……恐怕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你我尽管……”
掌柜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无花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一般不再动弹,因为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一柄锋利的长剑已经横在了他的颈侧,他的背后响起了少年人冷若冰霜的声音:
“你要让谁颈首分离?”
少年人的剑势太快,快到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由脖颈处感受到了来自于金属的冰凉和细微刺痛,冷汗一瞬间浸湿无花的背后衣衫。李玥并不在意无花有没有出汗,她一把拍掉无花的手和簪子,灵活地从对方控制范围内跃至少年剑客身旁。
胡铁花和姬冰雁再次封锁住无花的所有退路,楚留香上前点住无花的穴位,看着收回长剑的阿飞,发出了一声喟叹:
“果真是后生可畏。少年人,感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请你喝酒。”
少年剑客没回话,李玥双手环胸冲着楚留香扬起了下巴:
“这位大侠,你当着我的面勾搭我小弟,经过我同意了吗?还有,你们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我,还有这位女装大佬,以及你们口中没说出名字的某个人,究竟有什么关联?”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尴尬的对着李玥点了点头,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三楼包厢之中,酒过三巡,包厢里的大侠们也丢掉了先前的不自在,简单的向李玥说清了前因后果。
骤然得知自己长得像曾搅得满江湖血雨腥风的女魔头,李玥还有点小激动,可是听到楚留香三人推测石观音还活着的时候,她整个人又颓然向椅背上一躺:
“完了,怪不得有人劝我不要进中原,老老实实待在关外,要是被石观音的死对头们发现我的存在,我岂不是会很惨?”
楚留香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旋即轻咳一声,眸含笑意的看向酿出此酒的少女:
“咳咳,姑娘,这倒不至于,毕竟这天下知晓石观音相貌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所谓的死对头,大部分早已毙命于石观音掌下,剩下的亦已归隐山林,因此姑娘大可不必担心此事。对了,恕在下冒昧,尚未请教姑娘姓名。”
胡铁花刚捣了姬冰雁一下,小声和对方揶揄老臭虫又在勾搭小姑娘,便听到了李玥一字一句的介绍,他蓦地一愣,快速的和楚留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摸了摸鼻子,放下了酒杯轻声问道:
“姑娘可知,昔年曾有一武林名门,名为黄山世家,黄山世家同华山剑派一场鏖战后,只逃出来一位李姑娘,而这位李姑娘,姓李名琦,正是如今的石观音。我观姑娘的姓名,与李琦颇有相似之处,不知姑娘你同那黄山世家是否有所牵扯?”
“怎么可能那么巧,要真是有牵扯,那我和石观音岂非是同辈,在场的无花大师,岂不是成了我大侄子?”
李玥面上虽然在笑,心脏却在突突直跳,她蓦然回忆起原身小时候似乎就是住在某个山脚小镇上,其他的再没有什么清晰印象。直觉告诉她,她和无花乃至石观音,确实有血缘关系,但李玥不想再参与进自己不清楚的烂账中,她甚至装出一副洒脱的样子,重重的一掌拍向无花后背开起了玩笑:
“哈哈哈哈~无花大侄砸,我是你小姨妈啊~哈哈哈,怎么可能,像话吗?来来来,喝酒喝酒。”
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无花只一双眼睛还能转动,他对李玥的笑话无动于衷,心里却本能的萌生出了一抹认同感。无声冷笑之余,无花莫名的有些期待自己母亲和这姑娘碰面的时刻,毕竟他母亲是如此的自私,如此的骄傲于自己的美丽,若是知晓世上还有人同她一模一样,甚至再过几年还有超过她趋势,想必会嫉妒到发狂吧。
酒桌上的几人对无花的冷眼相看毫不在意,他们天南地北的聊起天来,甚至兴趣盎然的开始拼酒。阿飞为了保证李玥的安全,倒是没怎么碰酒杯,另外三个大男人脸上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醉意,唯独李玥一人,因为心事重重,酒越喝眼睛越亮。
等到楚留香都忍不住要趴倒在桌子上的时候,李玥突然手一抖,将酒杯摔在了桌子上面,阿飞正欲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同桌的楚留香三人的额头也冒出了冷汗。
李玥软软的靠在椅背上,惨白着一张脸,勉力对着阿飞道:
“你没喝……真是……太好了……酒里……有毒……”
少女的身体歪了歪,朝着没有遮拦的位置滑去,阿飞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本能的抱住了少女,封住她周身穴位,减缓所中之毒再度扩建。
也就在少年剑客做出如此举动的时候,一阵香风从窗外飘进包厢,紧接着一个衣袂飘飘的女人也从窗口翩然跃至屋内,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穿着白袍的男人。男人的面孔是比衣衫更惨淡的苍白,而女人的面孔,与少女一般无二。
阿飞惊愕的看着突然闯入的一男一女,低声喊出了男人的称谓:“李探花?”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之前,楚留香三人刚刚进去酒馆的时候。
上元节后,正是冬日消退,万物竞相生长,挥发生机之时,探花郎的心情却不似园林中的草木那般美妙。李玥在时,他尚能挤出一丝笑容,可小姑娘离开宅院后,他待在空荡荡的梅林中,脸上只剩下了苦笑。
宅院是小姑娘买的,园内一应建筑与其说像朔州大宅,不如说像李园旧宅,相应的雕花和陈设也同李寻欢记忆里颇有相似之处,院中亦有一座梅林,梅树均是新移栽而来,有些还带着早春的花苞,其余的花花草草俱是名贵清雅,明显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而这一切,显然是小姑娘在装潢之前,请教了李园过去的老人,才做出如此安排。
铁传甲离开他身边之后,探花郎的一应衣食住行,都是由小姑娘来安排。明明该是在家中被长辈放在手心宠溺的年纪,大部分时候却比他这个名义上的长辈更加靠谱。李寻欢有时候都不得不佩服小姑娘的细心和体贴,可越是看着熟悉的一草一木,他的心中便越是惆怅。
他想起了多年来他始终恋恋不忘的女子,以及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沟壑。
明明彼此之间已经有了无法抹灭的误会,李寻欢依旧担心着那人的安危,想到她儿子对自己的痛恨,以及不留音信销声匿迹的大哥,探花郎自嘲的笑了笑,他袖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从袖中取出一柄精钢小刀,细心地雕刻起木人来。
木人似乎雕刻有一段时间,五官轮廓已然初具规模,就连衣摆裙角都能让人看个透彻,李寻欢的手灵活的挪动中小刀,一点一点将木人的眉眼描摹出来,直到他听到了梅林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他下意识收起了木雕,端起石桌上的酒杯,没多久,一双纤纤玉手陡然从他身后伸出来,捂住了他的眼睛,少女独有的娇俏活泼语调亦从他耳侧传来:
“猜猜我是谁?”
探花郎淡笑出声,并不言语,视线停留在酒杯之上。少女并不气馁,而是蹦蹦跳跳的绕到李寻欢眼前,用比夜晚星辰还要璀璨的眼眸,专注的而仰慕的望着他:
“李叔叔~李叔叔~你陪我玩嘛~以前铁叔都是这么陪我的啊~”
李寻欢叹了口气,终于舍得抬头看一眼少女,声音里带着玩味的笑意:
“你想玩什么?”
“李叔叔,我们来玩猜谜吧,若是我赢了,你便答应我一个要求,若是你赢了,我也答应你一个要求。如何?”
“那,猜什么迷?”
少女咯咯笑着,说出了一个又一个谜语,李寻欢好歹也是探花郎出身,此等谜题通通不在话下,少顷,少女用一种既仰慕又懊恼的眼神看着李寻欢,双手拉住李寻欢衣袖,同时撒起娇来,盈盈暗香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飘进了李寻欢的鼻息之中:
“不玩了,李叔叔欺负人,你就不能让一让小玥?”
“那你究竟想如何?”
“李叔叔出题,我来猜。”
李寻欢闻言微微挑眉,朗声对着少女开口:
“谜题好猜,女人的心思却难猜的紧。阁下不若直说真正来意吧,也好让我思考一番,究竟该如何作答,否则再这么下去,阁下欠我的约定,怕是至死也无法完成了。”
少女蹙起眉头微微颔首,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脖颈,形状纤细优美犹如清池中曲项的天鹅,但她的声音却带着天鹅所不能企及的美妙:
“李叔叔,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李寻欢叹息一声,收回了自己的袖子,缓缓道:
“阁下的易容之术确实精妙,简直浑然天成,我险些分辨不出来。只是面虽难辨,心却易猜。小玥对我有仰慕,有敬重,亦有感激,却唯独不会用女人看心上人的眼神来看我,毕竟我同她之间,若非有这份称不上养育之恩的关系在,我恐怕是她避之不及,甚至厌恶不已的那类男子。而她倘若真有什么心上人,亦不会做出如此忸怩小儿女姿态,而是……而是做出令我这个浪子都为之汗颜的坦荡之举。”
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李寻欢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这一极清隽极温柔的笑容,竟看得少女恍起神来,良久后,少女犹不死心,低下头娇羞的道:
“李叔叔说什么呢,我不是小玥,还能是谁?若是遇上心上人……我会害羞也是理所当然,李叔叔真是少见多怪。”
探花郎脸上的笑意仍在,不过这笑容里带上了难以察觉的揶揄,他将一只手背在身后,腰背随即绷直:
“我确实少见多怪,头一次知道一个上了年纪能做别人祖母的妇人,竟能装出一副无知少女的样子,还装的如此唯妙唯俏,只可惜我听不出来天真,只听到了岁月的感慨。你既不是小玥,想来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人,何妨报上名来?”
“少女”脸上的笑容在李寻欢说出这番话后荡然无存,她恢复了自己原本的声音,柔美而又令人心神俱醉,可在说话的同时,她长袖忽而飞起,刹那间也朝着李寻欢拂出一掌:
“妾身石观音,好叫探花郎明白,从未有人胆敢对我如此言语,探花郎非得要留下些记性才好,不然你永远记不得,在面对女人的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石观音虽是拂来一掌,在即将触碰到李寻欢胸口时,又迅速变幻出七八种姿势,一举一动无一不曼妙动人,她的面庞亦是穷尽人间想象的美,整个人恍若自九天降下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而非要教训对自己口出不逊的男人的女魔头。
李寻欢固然是从朝中辞官后擦正式进入江湖,可他年幼随师父习武时,亦听过不少江湖传闻,可这么多年的阅历,仍让他无法辨认出石观音的武功。
石观音出手的速度并不快,可李寻欢完全无法预测对方落手的位置,似乎她在出掌的那一刻,便已能随时演化出七八种其他的攻势。李寻欢同石观音对了一掌,几乎已无法招架,甚至找不出时机亮出他的飞刀来,他运起轻功“蜻蜓三抄水”向斜后方掠去,又不敢完全向后跳,只勉强避开了石观音瞄准自己心脉的一掌,但他原来身侧的石桌却是死物,并不能像活人那般自如进退,在李寻欢避开后,登时碎成了一滩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