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击得手,阿飞兴冲冲的提溜着几只肥兔子,朝李玥所在的位置跑去,像是急于向伴侣炫耀的野兽。他足下轻点,运起轻功,几个跳跃便来到马车前,而后整个人环视四周一圈,面容旋即凝固。
余光将尽,夜色已至,凉风习习,花海中一切如常,和少年离开时并没有多大区别,唯独不见的,是那个身着杏黄色长裙的少女。
猎物砰然落地,野兽不再管前者的死活,他压抑着焦急与愤怒,徘徊于花海附近,一声一声呼唤着不知去向的伴侣,试图找到对方的踪迹。可是直到月上中天,他也只找到些许残败的花瓣与枝叶。
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在自己的视野之内,不见了少女的踪迹。
意识到这点,少年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他紧咬着牙关,将铁片剑牢牢握在手里,抑制住了自己所有的冲动。
再愤怒也好,不该是在眼下,他还要亲手把她找回来。
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少年不死心的半跪在地面上,想要再一遍查探自己遗漏的蛛丝马迹,几乎在同一时刻,他闻到了陌生而危险的气息,听到了利器出鞘的声音。
花海中野兽低下头颅,瞳孔骤然缩紧。
在问到风中传来的奇特甜香味时,李玥还在诧异花海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花在开,带着这股好奇,她半弯下腰在周围摸索着。
可是没走多远,李玥忽然觉得头越来越沉,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重,她意识到不对劲,张口试图喊出阿飞的名字,但最终发出来的,却是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轻哼。
失去意识之前,少女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盈盈暗香,那是她所讨厌的袖里春的味道。
阖上双眼后,少女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踉跄倒地,而是倒在了一个白衣公子的怀中。
白衣公子轻巧的将少女抱起,他看着少女睡梦中仍紧紧蹙起的眉头,双眼危险的眯起,大步踏向隐藏在树林后的华贵马车,同时低声吩咐道:
“把所有不该留下的,通通都处理干净。”
黑衣人们无声地从隐匿的位置走出来,齐齐低着头半跪下身,恭送着马车离去。在马车绝尘而去后,领头的黑衣人直起身,对着下属们比划出一个危险的手势。
夜晚一向受到居身于黑暗中的掠夺者们的偏爱。
它是罪恶最好的同行者,亦是罪恶最好的掩护者。
借着夜色做遮掩,黑暗里,一朵朵血之花悄然绽放于花海,花朵的清香也渐渐被血腥味所压制,或纯白或金黄的花瓣也沾染上了浓厚的猩红色。
花海中发生的种种,李玥是无从得知了,她再度醒来时,赫然处身于一座陌生的大宅内,还未等她坐直身体,看清周围陈设,一群穿着白衣的侍女端着各式各样的梳洗物件,恭敬的围在了大床两侧。
要不是侍女们捧着的铜镜清晰的映出了她如今的脸,李玥差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挂了一次,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不等李玥张口吩咐,侍女们齐齐上手替她梳洗打扮,她们每个人的五官都颇为相似,面上却没什么表情,看起来不像人,倒像是精心制成的木偶。
李玥被这群侍女折腾的头皮发麻,在有人试图扔掉她发髻上的乌木发簪时,扯开她的衣裙时,她下意识打开了那只手。
这只是李玥再自然不过的一个近乎本能的反应,对于侍女们而言,却仿佛是一个讯号,她们在同一时刻停下所有动作,并且整齐划一的跪在地上,额头抵地。
少女正尴尬着不知道从何开口,一个面貌清俊的白衣公子摇着折扇,缓步踱进了屋内。看着白衣公子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少女所有疑惑尴尬尽数化为不安,她用舌头抵着下颚,终是道出了来人的身份:
“狄小侯爷。”
来人正是狄青麟,换而言之,带走李玥的,也是他。狄青麟似乎并没有将地上跪着的侍女们放在眼里,他的视野里只有李玥一个人,轻轻敲了敲折扇,用眼角余光扫过侍女们捧着的纯白长裙与精美饰物,狄青麟缓缓道:
“怎么,你不喜欢吗?”
“比起喜欢不喜欢,狄小侯爷难道不该先解释一下,这里究竟是何处,狄小侯爷又为何不择手段带着我来到此地?”
“这里是我的府邸,至于为何带着你来到此处……你迟早会成为一等侯夫人,提前熟悉一下,又有何不可?”
狄青麟闭口不谈自己是用什么手段把李玥带走的,想到还留在花海的阿飞,她又是一阵口中发苦。正当李玥思考着怎么开口让狄青麟放她离开时,后者淡淡的对屋中的侍女们道:
“既然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要你们又有何用。”
侍女们闻言都快趴在了地上,她们的身体颤抖着,却愣是不敢抬起头来。狄青麟拍了拍手,侍女们整齐划一的从门口退了出去,又有一群白衣侍女走了进来,对着李玥和狄青麟跪下。
侍女们进退间,狄小侯爷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打量着李玥,像是打量着什么价值连城彰显身份的物件,随后微微昂起头道:
“你作为侯府未来的半个主人,初次来到侯府,我总归要为你接风洗尘。一个时辰后,她们会带你去该去的地方。”
李玥还没作出回应,狄青麟已经转身离开了屋内,她看着白衣公子远去的身影,死死地抓住了被角,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重重的锤了一下床板。
一声闷响后,屋内的侍女们再度将额头贴在了地上,李玥叹了口气,朝侍女们开口道:
“跟你们没关系,起来吧,衣服我自己换,你们转过身去就行。”
少女的话是说完了,侍女们却无一敢动,她揉了揉眉头,趁着无人注意,将乌木发簪藏在亵衣内贴身而放,接着从床上走下来站直身体,打开了双臂。
注意到李玥的站起身来,侍女们这才敢起身,她们浑然有序的为李玥换下外衣、中衣和靴袜,换上崭新的白纱长裙,随后有两人上前搀扶着李玥坐在梳妆台旁,另有一人站在她身后,重新为李玥梳好发髻。
待到要化妆修容的时候,捧着胭脂香粉和眉笔的侍女动作不似其他同伴那般流畅,她微不可见的对着李玥的脸皱了下眉,似是在困扰该从何处下手,片刻后她放弃了为李玥上妆,只取出花钿,贴在了李玥的额头。
熟悉休整打扮后,李玥难得从侍女们脸上窥见大功告成四个字,搀扶过她的两个侍女走上前为她引路,她们撩开层层珠帘,李玥整个人随即重新沐浴在白云阳光之下。
穿过曲折幽深的回廊,踏过长而宽阔的石阶,李玥的视线从彩瓷青瓦和朱门高墙移到两人都合抱不住的雕花庭柱上,看着庭柱外表盘旋而上的四爪巨龙,她瞳孔一缩,随口朝身边的侍女问道:
“在你们之前进来的那些姑娘呢?怎么好像完全没了影子?”
侍女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站了出来,细声细气的对李玥回应道:
“侯府不留无用之人。”
要是放在其他人家,李玥顶多会认为那些姑娘被开除了,可放在狄小侯爷府中,短短的八个字,却令她感受到一股令人后背发凉的寒气。
李玥不敢细想,她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境,继续跟着侍女们朝前走,在穿过一个空旷的大院子后,领路的侍女带着李玥停在一处典雅的小亭子前。
说是小亭子,实际上有李玥之前所在的房屋一半大小,亭内还有一个半径超过成年男子两臂距离的石桌,狄青麟正好整以暇的坐在主位,等候李玥的到来。
几个锦衣童子守在亭子入口处,瞧见李玥同侍女们过来,最前方两人拦下了侍女们,最后面的童子悄声引着李玥坐在狄青麟右手侧。
菜品早已布施好,宾客亦已落座,不用狄青麟吩咐,一群身着华裳的女子有条不紊的出现在小亭子正前方空地上演奏起乐曲来,另有几名身姿窈窕的女子躬身献舞。
名酒佳肴美人皆在眼前,李玥却连半点欣赏品尝的心思也没有,她的手捏起筷子又放下,思索着该怎么同狄青麟谈判。狄小侯爷察觉到自己的客人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侧过脸看着李玥,温文尔雅的问道:
“可是菜肴不合口,还是舞曲不喜欢?”
担心做菜的大厨和表演舞曲的女子们变成“无用之人”,遭受到和第一批侍女们相同的命运,李玥连忙出声道:
“承蒙小侯爷厚爱,只是我实在不知,狄小侯爷,究竟所求为何?”
“李姑娘,你我毕竟有婚约在身,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我以为我已经同小侯爷说的很清楚了,我一介出身乡野的民间女子,配不上出身高贵的狄小侯爷,小侯爷应该娶一个地位不亚于自己的高门大家闺秀。”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岂是小辈可以随意毁弃?”
“若说长辈……我问过白叔叔,他说你我之间的婚约……完全可以由我们自己做主。”
李玥说完话后看向狄青麟,后者仍保持着那副不愠不火的姿态,他摇晃着夜光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后,轻声对着李玥道:
“李姑娘可知,白龙头已失踪数月有余?”
“怎么……怎么可能?”
或许是李玥眼中的惊讶很好的取悦了狄青麟,他的面上带上了几丝淡淡的笑意,口中继续道:
“且不提白龙头,我记得李姑娘有位闺中好友名为‘薛冰’,是神针山庄薛夫人的孙女。这位薛姑娘同四条眉毛陆小凤一起去查‘绣花大盗’的案子,眼下案件未破,薛姑娘却下落不明,不知道李姑娘可曾听闻?”
“再有,李姑娘所敬爱的小李飞刀李寻欢李前辈,近日出现在江北一带,似是被兴云庄秘宝一事缠身。而那位同李前辈一起进关的铁传甲……好像也许久没有声息。”
“似乎还有个没什么名气的少年剑客,亦是遇上了困境。”
狄青麟的眼神是温和的,语调也是温和的,他用一种同心仪已久的姑娘谈论天气的态度,说出了让李玥毛骨悚然的话语,一字一句,端的是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
前排出售香烛纸钱元宝供品,有没有人要买啊_(:з」∠)_
要是从明天一天一万字,月底我就能完结这篇文呢,当然我也就想想_(:з」∠)_
第50章 二合一【十二】
恐惧维持了不到数息,李玥收拢在长袖下的手用力掐了一下大腿, 勉强拉回了一点理智。她看着狄青麟那双玩弄着夜光杯的修长手指, 蓦得低头一笑:
“想不到我区区一介江湖草莽, 却累得小侯爷如此费心费力去了解,倒是我的不是。小侯爷如此恐吓于我, 莫非……当我是三岁稚儿?”
狄青麟淡淡的瞥了李玥一眼,抬手打了个响指,立刻有锦衣童子端着托盘走到两人的面前。
托盘是由整块的紫檀木雕刻而成, 隐隐泛着久经岁月检验的古物独有的温润光泽, 边缘处的双龙戏珠雕花古朴而大气, 显然价值不菲。
但是吸引李玥的不是托盘本身,而是托盘上零零散散的物件, 有一柄刻着“李”字的飞刀, 有一只绣着猫头鹰的红绣鞋, 有半截血迹斑斑的深绿色袖摆, 还有一截粗布短打衣摆。
相同的刻字飞刀李玥也有数把,是由李寻欢亲手所赠, 她闲来无事还曾拿着飞刀雕过雕像, 削过果皮, 因此她能确认,如今摆放在托盘上的飞刀的确是真品。不过依照李寻欢那副离了人管家自己都能养不活的败家子德行,肯定干不出将飞刀回收利用这种“掉价”事情, 若是在黑市中花费重金求购探花郎的刻字飞刀,想到得到一柄真品, 压根算不上什么难事。
至于红绣鞋,光是看尺码大小,李玥很难分辨出眼前的鞋子究竟是不是薛冰的,毕竟她记得红鞋子组织里的女子皆穿着此鞋。李玥一直对这个组织心存疑虑,万一当中有人被狄青麟收买,背叛了组织中的其他人,再奉上这只绣鞋来帮助狄小侯爷欺蒙她,倒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有着血迹的袖摆和粗布衣摆,前者阿飞确实有一件相似布料和花纹的衣服,可他们在花海那天,阿飞穿的是黑色劲装。至于后者,铁传甲多年来一直以李家下人身份自居,为了活动方便和表明身份,他常常穿着粗布衣服。铁传甲自进关入李宅后便不告而别,莫说李玥,就是临分别前最后见到铁传甲的李寻欢都不敢断言对方如今会穿着什么衣物,狄小侯爷又能从哪里得到情报呢?
对于李玥而言,托盘上的四件物什,哪一件都算不得强力的佐证之物,甚至每一件物证都堪称敷衍,她难得对家财万贯权势滔天的狄小侯爷产生了一丝失望,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
“不知为狄小侯爷奉上这些物什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惜,不管他们先前都是如何名动江湖的人物,现下在我眼里,统统都可归到‘无用之人’的行列中。狄小侯爷,光凭这些破铜烂铁,你以为我会信你所说的话?”
狄青麟眯起眼睛看着李玥,似乎少女的一切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放下夜光杯,神色平淡的对着李玥叹息道:
“一个女人若是生得漂亮,哪怕笨拙一些,都会得到许多宠爱,可一个女人若是太过聪明,太过倔强,哪怕她再美丽动人,都会吃许多苦头。李姑娘,你是愿意做前者,还是后者?”
“小侯爷这话说的奇怪,世间女子千千万,本就不能一概而论,而单纯地只将女子分为区区几类,实在是有失偏颇。前者也好,后者也罢,都不过是小侯爷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我,永远只走我想走的路。”
少女眼眸和她的语调一样,清亮而坚定,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神采飞扬。明明两人皆处于亭内阴凉之下,白衣公子却莫名的觉得有些刺眼,他微微颔首,细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了极浅的阴影,遮掩住了双眸中真实的感情,他的神色一时间竟有些晦涩难辨。
李玥可没闲情雅致去体谅狄青麟的心情变化,被这么简单粗暴的绑到侯府之中,她没当场把石桌掀开,将所有盆盆罐罐全扣在对方脸上,已经是两辈子的修养汇聚在一起的成果。
眼瞧着狄青麟似乎还没把底牌亮出来,李玥从一开始的焦虑惊惧转为了老神在在,她甚至当着前者的面,反客为主的指使起亭中的锦衣童子为自己添茶倒水,接着漫不经心的端详着茶盏花纹,轻声对着狄青麟开口道:
“狄小侯爷,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一直抓着婚约不放,如果说是因为对我一见钟情,想要与我共度余生……呵呵,这种谎话连蒙学里的小孩都不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