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他的表情冷了下来,像是北境雪谷永生不化的冻土。
而后“吱呀”一声,大殿门再开。
秦暮大步走了进来。
“师兄?”他皱起眉头,“怎么了,竟然叫夜巡弟子如此急地将我喊来。”
“怎么了?”黎稚冷笑一声,抬起眼,看向对方,“我们都被风疏痕给耍了!”说罢,他狠狠将手按在剑上,压抑着剑峰因为魔修灵力的涌动,恨声道,“什么替昆仑消除魔道,他分明是在与桑墟魔修合作!”
秦暮闻言脸色骤变!
“什么?怎么……怎么会?”
“那魔修为何忽然针对昆仑我并不清楚,能猜到的是,他偷盗金丹,一定是风疏痕授意的,为的是比对春方远金丹上的毒素。你我当初下毒杀他,便是因为不愿让打斗之声多生事端,却没想到被这小子惦念上了,”黎稚咬牙切齿,神色如兽一般狰狞凶狠,昔日的慈祥尽数消失,此刻的他丝毫不掩饰自己血液之中翻涌沸腾的澎湃杀意,“我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与魔修联手!”
“那怎么办?”秦暮道,“这小子的剑法超绝,又有风霭真传,若是真的打了起来,师兄,你有几成把握?”
黎稚闭目不言。
而后,他睁开眼,看向惴惴不安的秦暮:“若是单杀他,此事并不难,纵然他剑法超绝又如何,别忘了,风疏痕根本没有杀过什么人,他所受教育又都是风霭的那一套,是不足为惧的,但是——”
黎稚眼中爆出狠色:“跟在他身边的杳杳,却是个祸患。”
此言一出,秦暮瞬间明白了。
他们不可能因为此事去得罪东南两境,现下纵然照羽将东境分权给了自己的兄长,但是四境之人皆知,他们兄弟二人尽弃前嫌,若是联起手来,那便是大于二的战力。
仙门百家,难为一战。
“那、那怎么办?”秦暮问道,“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等他来昆仑问罪?!”
黎稚恨声道:“当然不可,只是那个玉凰山的杳杳也万万不能轻视,她若是个废物也就罢了,然而——不对!”他忽然又如想起什么一般,脸色大变,“梯山塔的大阵,难道就是被杳杳启动的?所谓她回家,其实是被击伤了!”
听着师兄如此猜测,秦暮心头的不安愈发扩大,他的手指都开始颤抖,不知多少年前,被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逐渐浮现了上来。他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绝然于四境的白衣剑修。
秦暮磕磕巴巴地说:“师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不能!”
他道,“或者,也许我们可以向玉凰山求和?若是东南两境一同打来了——若是那个妖主,他不想要这伪装的和平了!”
“不。”
就在他们二人都有些无措之时,一个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那声音厚重而深沉,只是单单一个不字,便让整个大殿内隆隆回响,一听之下便可以知道,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深厚功力。
四境之中,还从未有谁的功力,能够达到如此。
黎稚起先是一怔,而后转过身,看向大殿的另一端。
只见殿门开着,一个身影出现在尽头。
那人银发白须,正自黑暗之处走了过来,他双目之中金光流动,锐利非凡。而侧脸的那一道伤疤,又在肃穆中透出半分阴郁。他手握一串打造精致的铜珠,缓缓而来,伴随着他的动作,铜珠相互磕碰,室内宛如响起了阵阵禅诵。
“……掌、掌门?!”黎稚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昆仑山闭关十余年之久的掌门,此时竟然站在他们的面前!
“您出关了?!”秦暮更是惊讶万分,“我们都以为您……您……”
昆仑掌门面色冷凝,看向面前二修时,眼神悲悯,但面上却如有嘲讽,犹如一尊永不会垂怜人间世的神佛。他并没有回应二人的惊讶,而是淡淡说道:“你们不必因此事烦扰。”
他声音淡漠,犹如神谕:“十八年前如何杀风霭,现在便如何。”
第84章 雾中宿08
将那些古怪的文字研究了三日, 总算暂时有了些眉目, 巫南渊将身侧的几乎摞成小山的典籍推开, 微微舒了一口气, 而后用手捏了捏有些酸痛的眉心。
“谷主?”云袅端来茶水,蹲在他身边, 眼中有着淡淡的疑惑和责备,“已经三日没合眼休息了,您并非寻常修者那样的身体,这样对于精神太过损耗,总归是不好的。”
巫南渊应了一声,而后拿来瓷杯,抿了一口。
“杳杳在什么地方?”他侧身看了看日头, “已经中午了?她吃过饭了吗?”
云袅敛目, 低声道:“已经吃过了,有风长老陪着。”
“这样?”巫南渊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随手将瓷杯放到一边, 开始低头继续查阅古籍, 然后将它们一一记录, 一一比对。
其实这是极为困难的事情,想要寻找到一个文字的源头,而且是已经失传的文字的源头,需要在浩瀚如海的文字典籍中逐一排查, 需要从今天返推至昨日。那些笔画的更迭、偏旁部首的变幻, 还有那些难以被察觉到的细枝末节, 都是找寻昔日知识的蛛丝马迹。
如巫南渊这样自小接触书籍典律的学者都需要查找许久,更不要提其他人了。
而他也已经整整查找了三天。
“谷主,”云袅轻声劝慰,她脸上满是担忧地神色,“其实你不必要这样,将这些事情布置下去,药王谷人多,总能找到的。”
巫南渊闻言摇了摇头:“杳杳并未说明她所需文字的来由,我怎么能贸然将之公之于众?更何况现在药王谷又在制药推行的阶段,大家已经很忙,我又怎么可以让私事占用他人时间?”
“但是杳杳也是在占用你的时间。”犹豫再三,云袅还是说了。
她总是气质温和大度的,然而事关巫南渊,却怎么也忍不住了:“就算是玉凰山的少主,也不能一回来就麻烦你。她还是这样任性,从扔了前谷主的游香时便是如此,那次妖主发了多大的火,还以为是你们串通一气,将杳杳放下山。”
“好了,”巫南渊淡淡道,“这茶不错,送到她那边一些。”
云袅摇了摇头:“谷主,你不能总为了她如此。”
“为她怎样?”巫南渊扬起眼睫,看向对方,他目光平静如海,清俊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云袅再说一万句话,也不能撼动他的决定分毫。
巫南渊道:“她是杳杳,又不是旁人。”
云袅咬了咬唇,终是不好再说什么。她清楚自己这谷主的脾气,若是决定好了的事情,任凭别人怎么劝,也不会改变。
“但是……谷主,”她低声道,“杳杳喜欢谁,你分明也知道。”
巫南渊垂眸翻着书页的手忽然顿了一顿,因为对方的这句话,他的情绪起了一些细微的波澜,然而却转瞬即逝。随后巫南渊淡声道:“你何时也开始关心起这些无聊的事情了?”
“这不无聊,”云袅有些悲切道,“谷主,切莫再追逐无果之事。”
“话多,”巫南渊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他很少显露出不悦的情绪,但一旦此事涉及到杳杳,他总会失了那股淡然和笃定,变得格外起伏起来,“一切事情我都有定夺,你做好分内之事,其他的不必挂心。”
云袅的脸色变了变,她清楚若是能要巫南渊说出这种话来,此事已经是非常严重了,她若是再管,那就是僭越。
攥了攥拳,强忍住不快的情绪,云袅点了点头:“对不住,谷主。”
而后她垂首收了瓷杯,端着走了出去。
仙谣楼下,杳杳正攥着一根桃枝,与风疏痕说着什么,远远地他们看到云袅款款走来,杳杳立刻弯着眼睛挥手打招呼,然而一贯温柔娴静的云袅却没有笑,反而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匆匆离开了。
“咦?”杳杳有些奇怪,“云袅姐姐这是怎么了?”
风疏痕看着云袅的方向:“大约是刚从药王谷主的书房出来,难道是那文字的推演有什么问题?”
“应该不会呀,”杳杳道,“南渊说一定没问题的。”
见对方对巫南渊如此放心,风疏痕失笑,然后道:“那文字极为晦涩复杂,若是想要推演出来,寻常人几乎没有办法。纵然是药王谷主,也已经花去了三天的时间。杳杳,此事不易,若是能成,我一定会重谢。”
“我知道啦,”杳杳道,“不过南渊不是寻常人,他懂的最多了。”
她想着小的时候对方在玉凰山中看那些妖族的典籍和藏书,那些都是杳杳最不耐烦看的了,然而对方却能静下心来,泡在书房中一天一夜也不出门,只有她实在是闷得发慌了,跑去喊他上山中抓虫子,巫南渊才会动一动。
“算啦,”杳杳笑起来道,“不说这些了,若是南渊看出什么端倪,他自然会和我说。”她举着手中的桃枝,“我们继续我们的实验吧。”
他们二人在仙谣楼呆了三天,主要在研究灵力和桃枝融合一事。
先前杳杳的五行术在巫南渊的指点之下颇有进步,于是在这漫山的桃树都已最为成熟润泽的夏季,风疏痕忽然提出一个想法,那就是将灵力与桃枝一同使用,倘若遇上较为坚硬的桃枝,便可以剑意代替剑峰。
杳杳听后觉得有点意思,便尝试着开始训练。
她手执桃枝,将灵力灌入其中,因为世间植物均有导灵的作用,而桃枝则是这其中的佼佼者,它自身本就带灵,于是便可以在灵力充沛的人手中,起到出乎意料的效果。
杳杳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剑破空递出!
昆仑剑法与灵力流转稍微有些出入,并不能很好的将五行术蕴含其中,于是杳杳只得随便舞些妖族的剑法,纵然招式算不得精妙,但是在澎湃的灵力催动之下,桃枝的尖端更有滔天的五行之力倾斜而出。
她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便能催水控土,将这自然界中的元素、风雷、阴阳尽数运用于自己手中。
风疏痕看着看着,忽然道:“春和。”
杳杳心头一动,立刻依言用了这剑招,这是她先前看着繁华落下时无意中悟出来的,用的不多,也加上之前的灵力并不怎么趁手的缘故,然而当她知晓了五行运行的秘密,又将之投入桃枝之后,春和剑式,便展现出了它无穷大的威力。
剑意如春意,剑风如春风,几乎是瞬间,已经枝繁叶茂的桃树,瞬间在枝丫上生出了几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这是一种几乎可以逆转自然的力量,四境之中,尚无人能悟得出来。
杳杳一剑收回,只觉得灵力澎湃,在周身灵络之间飞速流转,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昔年因为筑基而服下的玉凰山的灵丹妙药总算在这一日起了作用。之前她原本只是站在五行之外,并不能窥其里,但就在“春和剑式”用出的那一瞬间,花与剑,几乎已经彻底融为了一体。
“天啊,”杳杳有些惊讶,“刚刚那是我的剑招?”
风疏痕点头:“没错。”
她心思电转,在春和的剑风尚未尽数消散的瞬间,忽然又是一剑:“夏尽!”
这是杳杳在春和之后悟出的第二招,她当时猜测,五行与四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能用灵力控制自然,那便算是达到了爹所说的那样,生于自然,长于自然,最后以灵力,回馈自然,并让之为吾所用。
随着这二字吐出,原本还华盛葳蕤的枝头,忽然犹如被秋风掠过一般,叶子瞬间生出卷曲的枯黄,而后纷纷落下。
先前杳杳使用这两个剑招时,剑中的灵力并不能改变既定事实,也就是说若现在是夏天,那么看到的冬景则是幻象。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真的以自己一人之力,扭转了四时轮转。
这一招用出,杳杳胸前的桃源微微一闪,似是有所感应。
“嗯?”察觉到桃源光亮,她停下剑风,用手握住了那颗种子,“怎么?这是发生了什么?”
风疏痕走近:“这是上古第一颗桃种,是桃源,更是自然之始。所以我猜,能够感觉到你的力量,于是有所反应,应该也正常的。”
杳杳有些惊讶:“可是……可是它都成千上万年了,难道还活着吗?”
“当然,”风疏痕道,“无论是活玉,还是这只迦楼神鸟,其实都是有生命力且彼此交缠的。”
说到这里,杳杳忽然转转眼珠:“那倘若我将这颗种子埋入土地里,能长出桃树来吗?”
“或许可以,”风疏痕思索了片刻,然后慎重点头,“只是我们现在的土质与千万年前不尽相同,若是贸然种下,说不定会影响它的存活。”
“原来是这样,”杳杳有些失望,而后小心翼翼地将项链塞进领口中,“那还是算了,宁可让它一直当迦楼罗的心脏,也好过被我弄死呀。”
说完,杳杳伸了伸懒腰:“我们去看看南渊吧。”
“好。”风疏痕点了点头,“正巧我也有些事情,想要请教谷主。”
杳杳好奇道:“什么事?”
“你猜。”风疏痕忽然起了玩心。
“嗯?”杳杳摸着下巴,和对方并肩走着,一边走一边想,“难道是心锁的事情?”
风疏痕有些惊讶:“没错。”
“我真聪明!”杳杳笑嘻嘻地说,“一猜就准。其实我先前也想问南渊此事来着,但是他太忙了,我不敢打搅。不过你是怎么啦,为什么忽然愿意将这些事情告诉旁人了?”
纵然被揶揄,但风疏痕仍然笑着:“因为是杳杳的朋友,所以我很放心。”
“话是没错——”杳杳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她别过头去,摸了摸鼻子,对方的信任让她雀跃之余也有一丝紧张,“有时候我会觉得,你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了我,我却没有什么值得告诉你的,好像你很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