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将苏瓦林的背叛行为轻轻揭过。
“我需要见见弗兰茨·哈维,”福尔摩斯说,“我有话要对他讲。”
在这个情况下,工人也没有了任何阻拦的理由。
他带着福尔摩斯和玛丽一行人走近伏安矿井,两天前停工的矿井还处在荒凉又戒备的状态,两天后的工人们已然从矿工村中搬来了仅剩无机的吃穿用度,扎起了顶棚。在矿工灯最为聚集的地方,他们找到了哈维先生,记者正在和几名青年工人商讨着什么。
看到福尔摩斯,弗兰茨·哈维先生怔了怔,而后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
“福尔摩斯!”
他急忙向前:“你终于回来了,这几天你去了哪儿?我还以为——”
后面的话,在看清被沙瓦尔半拎着的苏瓦林时戛然而止。
弗兰茨·哈维几乎是立刻想通了一切。
“你去追他了,”记者说,“苏瓦林果然是个叛徒!”
“不仅如此。”
沙瓦尔说着,把一直提在另一只手上的袋子丢在地上。
在黑夜中玛丽看不清那具体是什么,她和弗兰茨·哈维的反应都是走向前。记者先生蹲下身,打开袋子,落入玛丽眼帘的是整整一袋子、沉甸甸的……
炸药。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抬头看向福尔摩斯。
侦探感应到了玛丽的目光,他转过头来,冷峻的面孔中浮现出了几分感慨意味。
“我想,”他说,“我们应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谈谈,记者先生。”
当看清炸药的时候,玛丽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了。
工人的反抗归反抗,游行归游行,甚至是发起暴动抢夺警察的枪都尚且属于小规模的冲突范畴之内。但一旦出现了炸药这种东西……那就不仅仅“冲突”了。
那是战争啊。
弗兰茨·哈维记者找了一块安静的角落,他把矿工灯放在地上,举起那袋子炸药,神情无比肃穆:“这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你不要告诉我这些东西和苏瓦林有关系!”
福尔摩斯:“具体有没有关系,你可以自己判断。”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记者。玛丽敏锐地注意到信件还没来得及盖邮戳,但已经被拆开了。
所以歇洛克·福尔摩斯还真的干了一趟邮差的活。
“三天前我察觉到苏瓦林偷偷离开了镇子,”福尔摩斯说,“于是我叫上沙瓦尔就跟了上去。他离开马谢纳镇直奔省城,秘密地见了某个人,拿到了炸药和这封信。你应该懂得俄文吧,哈维先生?”
“我懂一点。”
哈维先生拿出信件,在阅读到一半后,脸色顿时大变。
“你,”哈维先生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想用这些炸药来干什么?!”
苏瓦林闻言干笑几声。
他终于开口了:“信上不都说了吗,莫里亚蒂教授要我在军队赶到之后,一旦局势对工人不利,就炸掉伏安矿井。”
什么?
玛丽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苏瓦林竟然真的是詹姆斯·莫里亚蒂的人?!
虽然早就猜测到了这点,但正因为猜测到了,当假设成真时玛丽才会震惊无比——他们在巴黎得到了线索,立刻在蒙苏煤矿找到了对应角色。这样的线索是不是太简单粗暴了?纵观几次与莫里亚蒂教授交手,为他做事的人向来低调又秘密。纺棉工业一案若非他的人在朗伯恩稍稍出了岔子,连福尔摩斯一直都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福尔摩斯读懂了玛丽的神情,他平静开口:“是的,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简单。不过,我认为这一次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有恃无恐地把一切坦白在表面上,是有原因的。”
当然。
即使不太明白莫里亚蒂教授想要苏瓦林做什么,可他在资本家一方做出撤回投资的行为……完全合情合法,说他目的不在于赚钱又怎么样?根本不能作为教授犯罪的证据。
“你还有另外的发现,”玛丽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是吗,歇洛克?”
福尔摩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锐利的眼睛从玛丽面前掠过,瞥了一眼苏瓦林,最终停留在了弗兰茨·哈维先生身上。
“我也很惊讶,玛丽,”他说,“你问我到底是谁在说谎,而在我看来,他们谁都没有。哈维先生,你也认识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也曾经收到过他的来信,你为什么不说?”
什么??????
福尔摩斯的话语落地,迎来的是一片寂静。
玛丽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言语能力。她张了张嘴,完全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弗兰茨·哈维松开了深深拧起的眉心,他长叹一口气:“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福尔摩斯?”
直到记者先生承认,福尔摩斯扬起一抹近乎恶劣的笑容。
月光之下的福尔摩斯近乎得意地摊开双手,他侧了侧头:“事实上,先生,我不知道。是你刚刚亲口告诉了我。”
——福尔摩斯在诈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意不意外,惊不惊喜.jpg
我发现昨天我的形容大家好像误会了啊,哭笑不得!是我自说自话让大家误解了我的锅!我说的“多余人”不是指玛丽很多余,这是个俄罗斯文学中的专有名词,来自于屠格涅夫的《多余人日记》,其中不含贬义的。而且这个现象不仅在俄国存在,在每个时代变革时期都有,我个人观点啊,歌德笔下自杀的维特,夏多布里昂的勒内,拜伦的“拜伦式英雄”,甚至是放眼二战后的一部分后现代主义作品中形象,都和“多余人”有些共通:大家都是出身还算可以,头脑很清醒,接受先进思想且试图有所作为的年轻人,但在历史的洪流里个人的行为能对社会产生的影响太小了,时局变幻的现状中不论找得到或者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都是时间洪流中的一抹沙尘罢了。我想表达的是玛丽因为自己的阶级和经历注定了她没法成为工人阶级的一份子,在我看来她也不算是乡绅中的一员吧,因为她没有土地,收入是靠稿费和破案维持,算是特殊阶级【?】了,然而不是工人阶级就是不是,这其中没有否定她的意思啦。她无法切实参与运动也不代表着无所作为,作用不大也是限定在当下的情况,屠格涅夫自己都说“说一句有用的话,也算是做了事情”来着。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拜伦本人都是这类人呢,他跑去希腊帮希腊人民战斗但依然失败了,也是融不进人民群众的存在,但拜伦个人品德如何不论,没人会否定拜伦的成就对吧!再说了,我可是亲妈,我像是这么看不起自己女儿的人吗!
第176章 侦探不易做32
福尔摩斯竟然使诈。
实际上, 歇洛克·福尔摩斯为了线索干过不少不道德的事情——像是私闯民宅小偷小摸,甚至在原著里甚至用过勾引无知姑娘套取信息的手段。区区在言语对峙间使诈而已,虽然简单, 但着实有效。
他得意的笑容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片刻之后, 还是弗兰茨·哈维本人率先反应了过来。
“你……”
记者长叹一口气。
眼见着自己暴露了,他既没恼羞成怒, 也没有格外紧张。哈维先生干脆坐到了土坡上,颇为无奈地开口:“你没证据,但你早已有了猜测吧,福尔摩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福尔摩斯:“在意识到工人内部有内应的时候, 当然,真正怀疑你是在抓住苏瓦林后。”
“抓住苏瓦林,”哈维先生问, “不应该证明我是清白的吗?”
“哈!”
终于得到结果的福尔摩斯得意地笑出声音。
“玛丽小姐正是这么想的, ”他说, “你们二人相互指责,一个人确认有问题后,那么另外一个人理应是清白的。”
“……”玛丽挑了挑眉。
福尔摩斯看了她一眼, 继续开口:“一开始我也如此思索, 然而随即意识到, 一人是叛徒,另外一人不是,这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结局。然而若是确定工人内部有内应, 在你们二人相互指责的前提下,实际上有四种可能。”
换下衣衫的福尔摩斯不能像假扮成卸货工那样随意,挺拔的身姿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显得格外坚定。
“第一,内应是哈维先生你;第二,泄露消息的是苏瓦林;第三,工人当中没有内应,一切都是无意间走漏了风声;第四,你们二人都有问题。首先由于你们两个人在第一时间相互指责对方,基本可以排除掉第三个可能,也就是走漏风声。其次,苏瓦林点明了你也有同外界秘密联系的嫌疑,在抓住苏瓦林之后,我本应该按照你说的那般,因为找到证据而放弃追查。然而你们都忘记了,先生们,我早在两年前就同莫里亚蒂教授打过交道,他的计划一环一环鲜少出错,投资煤矿产业且及时抽身是莫里亚蒂教授亲自步下的引子,命令苏瓦林在军队抵达之后炸毁伏安煤矿,教授安排好了一切:有了开头和结尾,他怎么会放弃过程?因此我怀疑第四种可能——你们二人都有问题嫌疑最大,甚至可能早已知晓对方的身份,相互指责对方,有很大几率引导我与玛丽小姐抓住一个后放弃对另外一个的怀疑。”
说到这儿,玛丽终于懂了。
这样的无间道卧底手段,在后世的谍战警匪作品中可不少见,两名知根知底的卧底相互拆台,至少能保证其中一名的身份不被暴露。人都是有思维定势的,甚至连歇洛克·福尔摩斯都受到一时诱导,好在他最终意识到了问题漏洞。
“但是你没有证据。”
福尔摩斯的话语让弗兰茨·哈维再次叹息一声:“所以你选择说谎诈我。”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出证据的,”福尔摩斯说,“但时局紧张,我无法继续追查,必须在里尔的军队到来镇压工人之前解决这件事情。”
“……”
玛丽的心情那叫一个沉重。
她看了看沉默的哈维先生,又看了看姿态几近胜利的福尔摩斯。在侦探继续说话之前,玛丽抢先开口。
“先生,”玛丽平静地对记者说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弗兰茨·哈维还以她一个复杂的眼神:“请,玛丽小姐。”
玛丽:“你是什么时候同莫里亚蒂教授有联系的?”
哈维先生当然知道她关心的是什么。
“如果你质疑我与你相识的动机,玛丽小姐,那大可不必,”他说,“在布莱克伍德公开你的身份之前,连莫里亚蒂教授都不知道你就是那名身份扑朔迷离的菲利普·路德。”
玛丽干笑几声。
他不知道不代表没有能力知道,玛丽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光照会能够轻易地找上玛丽,莫里亚蒂教授肯定也能。他之所以不追查,是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但是记者先生的话语并没有让玛丽感到安慰——她宁可弗兰茨·哈维和布莱克伍德一样接近自己是早有计划,至少能够让她明白他们的友谊和交流全然虚假。但他不是,弗兰茨·哈维所有的认同发自本心,可他们的立场却不同。
更重要的是,若非提前布置好,那么莫里亚蒂教授的计划就更可怕了。
玛丽深深地吸了口气。
“那我大胆假设,先生,”她说,“你不是莫里亚蒂的人。”
“我不是。”
弗兰茨·哈维笑了笑。
“詹姆斯·莫里亚蒂资助了工人国际。”
“……”
记者先生的话音落地,连苏瓦林都露出了震惊的话题。
“苏瓦林说的对,”记者先生解释道,“他对你们说我同样接收到了秘密书信,对吧?那确实没错,信件也的确来自于莫里亚蒂。时间就在玛丽小姐你和福尔摩斯一同来到马谢纳小镇之后不久。”
“他说什么?”玛丽问。
“他向我坦白了。”
记者先生的神情晦涩,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坦白了蒙苏煤矿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工业危机当中有他的操作,马谢纳小镇周遭矿井的资产困难是他挑起的,矛盾的种子由莫里亚蒂教授亲自种下,他的目的就在于等待罢工发生。他抽离资金后没过多久艾蒂安来到了伏安煤矿,一名计划之外的访客,却成功地引发了矛盾。之后工人国际把我派了过来,等到我收到信件的时候,罢工已经持续了几个月,眼瞧着暴动和反抗即将开始,莫里亚蒂教授要我选择,是退出,还是支持工人继续走下去。”
“……这根本不是选择。”玛丽悲凉地开口。
“你说的对,玛丽小姐,这不是。”记者先生自嘲道。
这怎么能是呢?
一名身先士卒于在最前线的战士,一名参与了多次工人运动的记录职责,一个能够站在群众面前自信发言的领导者,他一辈子的热血都抛洒在当下看来还那么遥不可及的梦想上。即使莫里亚蒂教授坦言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都是他的阴谋,弗兰茨·哈维又怎么可能退缩?要他抛下蒙苏煤矿的工人吗?要他把在饥饿与死亡面前挣扎求生的群众丢下管吗?没有正确领导的反抗到结局也不过是暴动,工人运动失败了一次又一次,即使马谢纳小镇再次失败一次,那也应该是一场有意义的失败,而非徒劳无功。
玛丽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莫里亚蒂教授的冷血与残酷。
他知道弗兰茨·哈维心怀梦想,知道他坚持于自己心目中的正义与未来。即使是心存利用之心莫里亚蒂教授也大可不必同他坦白,按照他的能力还是能够将一切把握在手中,但他不肯这么干,他要让自己的每一颗棋子都知晓自己在棋局中的身份。
践踏一腔热血,粉碎了未来的泡影。
可是就算是这样,弗兰茨·哈维还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