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做的,那又如何?你找不到证据,也不会找到,”药剂师比利的语气还是那么自信温柔,然而此时此刻听来却极其可恶,“在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知道你会找到答案,但我也知道你不会逮捕我。因为你是一名聪明又拥有底线的人,探长。寻常庸才或许会直接把我关押起来,将我的姓名刊登在报刊上说我是凶手,但庸才查不到这一步,而你也很清楚,没有证据,即使把我送到法庭也没有任何用处。”
比利·格斯特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
路德愤怒,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证据——中毒的结果只能证明十年前的案件和现在的案件出现的毒药相同,甚至不能证明是同一人所为,更不要说将矛头指向比利·格斯特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路德压抑着怒火,低声咆哮道。
“你不觉得教习所内的穷人很可怜吗?”
比利理所当然地开口:“我第一次跟随我的导师前去教习所,几乎为穷人们的处境所震撼。要说地狱是惩罚罪人的地方,那教习所的穷人们死后倘若前去地狱都算是从苦难中解脱去地狱享清福了。我接近自己所能试图拯救他们,让病人好过一些,让瘦弱的儿童振作起来,但我一个人能做多少?”
说出这番话时的药剂师任由路德拎着自己的衣领,周围人来来往往无不投以惊异畏惧的目光,可他全部在乎。比利那张漂亮的脸上写满了冷静。
“直到有一天,一名快要死的老人——啊,应该就是能查到的第一个死亡的案例。那名老人抓着我的手说,‘天使啊,你要是真的是一名天使,一名解决苦痛的人,就请杀了我吧,我不想再继续受折磨了’。”
比利阖了阖眼睛,流露出了几分怀念的痕迹。
“我很难过,也很震撼。难过于自己无能为力,震撼于我全心全意地拯救他,而他却一心求死,”比利继续说道,“你会怎么办,探长?你会无动于衷吗?我做不到。”
“于是你杀了他。”
“是的。”
比利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一种来自于南美洲的毒药,中毒之后的患者会在七天之内脏器衰竭死亡,外表上看来与寻常病死没有任何差别,直至尸体腐烂才会呈现出中毒的迹象。没人在意穷人是怎么死的,我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给老人注射了毒药,你知道吗,探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可死者却在感谢我。”
“你——”
路德几乎要把自己的后槽牙咬碎了。
“那其他人呢?其他死者,还有那名老富翁,”路德咬牙切齿地说,“他们可不想死,甚至活得也根本不痛苦!”
“他们该死啊。”比利·格斯特说道。
在十年前教习所幸存者眼中的“天使”俊朗又温柔,一双蓝眼睛就像是含着水光。他用这双蓝眼睛注视着随时随地都想打人的路德:“教习所内死的人都是不可能活下去的人,我的选择标准很高的。现在苟延残喘、尚且健康,但伴随着冬天到来,那些体弱的老人、无知的孩子,势必会冻死病死的,我只是提前给他们一个较为不痛苦的死法而已。至于你手中的案子——”
比利笑了笑。
“离开教习所后,我就不能这么干了,”他说,“况且制度一变,教习所也不再是人间地狱。我从导师身边毕业,成为了一名独立的药剂师。这更方便我选择目标了,”他说,“像你手中的案子,老富翁不痛苦,可他有罪,没有他这样苛责穷人的家伙就不会有教习所内的穷人,我给他个解脱,也算是替天行道,怎么就不对了?”
“……”
路德深深吸了口气。
他紧紧盯着比利:“像老富翁这样的死者还有多少?”
比利:“还有很多,探长,只是在你之前,其他庸才根本没察觉到。”
路德终于没忍住,他一直悬在半空中的拳头,到底是落在了比利·格斯特完美无瑕的那张脸上。
身为探长的一拳直接将比利打出了鼻血,他踉跄几步,总算从路德的桎梏中逃了出来。药剂师一边擦着鼻血一边扬声道:“路德探长!你怎么能打人呢?”
“探长?”
周遭因为二人对峙而停下步伐的人群骚动起来。几名妇人忍不住嘀咕道:“竟然是警察?警察怎么能打人?”
“就是啊,我看这名绅士还挺体面的,”旁边有人附和,“怎么会打起来?”
隔着街道,吵吵嚷嚷的声音让路德更为火大,他一步一步向前走过去。挨了一次打的比利为了躲避,灵活地退后几步。
他一边退后,一边还得意洋洋地喊道:“有什么事,我们可以警局或者法庭见,何必——”
路德没听下去他后面说什么。
因为比利·格斯特已经在说话的过程中退到了马路中央,急躁的马蹄声从路德的右耳传来,他扭过头,看到一辆马车飞速朝着比利·格斯特的方向驶去。
“小心!”他急忙大喊。
但为时已晚。
等药剂师本人回头跟做出反应根本来不及了,菲利普·路德下意识地前跨几步,伸出手。他的指尖距离药剂师的衣襟不过十公分。
在这个时候,一个恐怖的念头从路德的脑海中飞驰而过。
——他为什么要救一名凶手?
菲利普·路德确实找不到证据,纵然他有信心和执念将每个凶手绳之以法,可比利·格斯特很聪明,他也很敏锐,与他抗衡注定是一场持久战。这个人自大且冷漠,他对死在自己手中的无辜者没有一丝怜悯。自诩上帝的同时,也要剥夺他人的性命。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要救一名凶手?
路德的手蜷了回去。
他的动作让比利·格斯特无比惊讶地瞪大眼睛,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路德。后者停下了飞奔的步伐,下一刻,马车撞上了药剂师,与路德擦面而过。
所有人都看到了。
比利、推门而出的拜恩医生,周遭尖叫恐惧的无知路人,甚至是路德自己,都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一名探长,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受到马车的碾压,没有做任何事情。
“——上帝啊!”
看到这里,霍尔主编倒吸一口凉气,他放下稿件,抬头看向玛丽。
要的就是主编这样震惊的表情!
嗨呀,要是有相机就好了,玛丽真的好想把主编现在的神情拍下来留作纪念。能够让在主编岗位工作这么久的霍尔先生大吃一惊,这可是她的荣幸。
“如何?”
玛丽勾了勾嘴角:“这样的剧情,足够符合你之前希望我还原《连环杀手棋局》风格的期望吧,先生?”
第181章 侦探不易做37
实际上, 最开始玛丽的构思不完全是这样。
在想到“死亡天使”这个题材的时候,玛丽只是想构思一名同未来诸多死亡天使案类似的凶手——医护人员行凶。然而最初构思和落笔结果总是有差距,这也是为什么玛丽喜欢同身边的好友或者妹妹讲述一下故事。
如今呈现在霍尔主编面前的《死亡天使》案件, 其中有一半,玛丽觉得应该是凯瑟琳的功劳。
当日班纳特家的四妹望文生义, 误以为死亡天使就是惩罚有罪之人的义警。这给了玛丽极大的灵感,虽然严格来说医护人员行凶和行侠仗义的义警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但融合起来,可以视作一名连环杀手的升级行为。
先是手粗寸铁之人,然后当他意识到自己有能力而不被人发现后,免不了会做的更为过分。因此借由身份之便, 开始杀戮他认为“有罪”的受害者。这也就是为什么路德一直在强调,死亡天使是自诩上帝,肆意抹杀他人的生存意志。
两个因素整合起来, 比利·格斯特的人物形象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玛丽眼前:一名英俊、温柔, 极其讨人喜欢的凶手形象。她把大概人物设定写完之后, 玛丽蓦然意识到,这名药剂师的构思,与后世非常流行的迷人反社会形象是那么类似。
她个人是不赞同犯罪小说作者吹捧这类形象的, 二十一世纪的社会很浮躁, 在社交媒体和娱乐至上氛围的左右下, 把连环杀人犯完美化,容易引导出杀人犯崇拜倾向。八十年代美国的曼森邪教案,以及其他在媒体报道渲染下近乎极致的“杀手狂热”都是出自于此。
不过要玛丽朝着那个方向塑造, 她也办不到违背本心。写出来的比尔·格斯特虽然迷人,但在玛丽看来,也是极其可恶了。
“如何,”玛丽期待地问道,“不会太过火吧?”
“过火?”
霍尔主编忍俊不禁:“写《连环杀手棋局》时你可没担心案件过不过火。”
“那不一样吗,”玛丽一本正经地回复,“《连环杀手棋局》时,菲利普·路德是个无坚不摧的正义形象。即使读者们刚刚认识他,也会因为他的坚定而对故事情节产生信赖。但现在路德不是了,他有了道德污点。”
霍尔主编摘下了眼睛:“但你让路德付出了代价。”
玛丽:“是的。”
路德的一时犹豫葬送了嫌疑人的性命,也引来了麻烦。
目睹了二人争执的路人可不知道菲利普·路德和比利·格斯特因为什么吵架,他们看到的只是路德身份一名探长却动手打人,以及在那名被打的绅士危急之时,菲利普·路德明明可以救下他的性命,却眼睁睁地看他被马车碾过。
甚至是有目击者讨论,就是那名探长推了绅士一把,绅士才会撞上马车的。
至于真实情况到底怎么样,在议论传开,乃至事件登报时,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事发第二天,路德就收到苏格兰场的消息:暂时停职,等舆论发酵完毕再回来。
想必警局门口肯定挤满了记者,菲利普·路德万万没想到自己破了几起大案尚且在社会上默默无闻,反倒是出了这种事却被报刊抢着报道。局长让路德停职是对的,路德自己也承认,面对质疑最好的办法的就是不回应。
他在家呆了三天,三天足以记者们放弃围堵警局,转而调查菲利普·路德的住处。而就在这个时候,路德接道了局长要他回苏格兰场报道的通知。
踏入被自己视作第二个家的警局时,一切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菲利普·路德步入苏格兰场,他一出现,几乎整个警局都陷入了沉默。熟悉的不熟悉的警员探长纷纷想他投以审视的目光。直至局长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冷着脸看向路德:“你过来。”
路德闷头走了过去。
一进局长办公室,关上门后,苏格兰场的顶头上司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你怎么回事?!你知道外面现在怎么传这件事吗?他们说苏格兰场的警察蓄意杀人!”
路德愤怒地抬头:“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
“我知道有什么用?”
路德哽住了。
见他哑口无言,局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杀人,”局长说,“警局里所有的同事,你的亲人好友,还有你的妻子同样也都相信你。但是路德,你想想看,能够信任你的人放在整个伦敦不过是汪洋大海里的一捧水,报纸把你渲染成了一位除了愤怒和发火就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物,我的上司接连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我该怎么回应公众?”
“……”
局长知道路德心理也不好受。他才刚结婚没多久,破了两个大案子,未来可以说是平步青云。在最需要往上走的关键节点出了这种事,局长不恨路德,他更恨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们。
“我只想知道。”
他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德深深吸了口气:“我没救他。”
局长:“……你犹豫了。”
“是的。”
“你知道自己本应该怎么做的。”
“是的。我应该救下他,哪怕是证据不足,也可以把他视作嫌犯暂时关押起来继续寻找证据,”路德回答,“但是当那辆马车冲过来的时候,我犹豫了。”
救与不救对于当时的菲利普·路德来说也就是一念之差、伸手的时机。局长相信再给路德一点时间,不用太多,哪怕区区十秒,他也能抛弃不应该有的想法,咬紧牙关将比利·格斯特拽回来。
但人可以犹豫,时间可不会犹豫。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嫌疑人已经躺进了停尸房里。一想到最近和未来将会出现的舆论和攻击,局长就感觉阵阵头疼。
“路德,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探案时,我要再三强调证据。”
局长说着,从抽屉中拿了一包香烟,他点燃一支烟,然后又抽出另外一支递给菲利普·路德。这样的行为让路德愣了愣——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局长从来不抽烟。
“我知道你们破案心切,想要维护法律,想要伸张正义,想要让世间一切不公平的事情都得到回应,”局长说道,“你们这些年纪轻轻就坐上探长之位的毛头小子我见太多了,脑子够清楚,反应够灵活,因而担任了比同龄人更多的职责。然而心态和觉悟却远远没有跟上。”
“我知道我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
路德顿了顿,沉重开口:“不应该犹豫。”
“不对。”
“……”
局长的否定让路德意外地抬起眼。
“是个人都想要嫌疑犯死,”局长干笑几声,“你的汇报我看在眼里,隔着卷宗我也想把那个该死的药剂师亲手掐死。需要拯救一个罪犯时出现犹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路德。你确实做错了,路德,不是因为不应该犹豫,而是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