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妇扶摇录——西瓜尼姑
时间:2019-04-07 09:15:52

  说罢,舒阁老抬眉瞧了顾淮一眼。
  与阁老做“一家人”,这样的诱惑,对于一个初入仕途的寒门学子而言,诱惑甚大。
  舒阁老继续淡笑道:“小娘子容貌出众,勤俭持家,聪慧贤明,出身尚可。实乃是一桩良缘,若非怀先才貌双全,风评也不错,我倒不敢将姑娘托付给你。”
  舒阁老信心十足地笑看着顾淮。
  这样好的亲事,任何人都没有婉拒的理由。
  顾淮身子有些僵,微微张着唇,似乎不是听到天大的好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痴傻了,而是在想该怎么回答。
  舒阁老的眼神也越发探究起来,他不轻不重地放下茶杯,问道:“怎么?怀先可是担心我所说不实?”
  顾淮连忙起身,道:“的确。据学生所知,中堂家中并无千金,不知中堂是何意?”
  舒阁老脸上的笑意冷淡了几分,道:“虽不是养在我家,却与舒家亲如祖孙,你若同意,待婚事定下,我方可仔细说与你听。”
  顾淮做了一个深揖,郑重道:“原是如此。但……请恕学生,不能应答!”
  舒阁老眉毛抬动一下,道:“是何故?可是嫌小娘子并非生于我家?这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说了将她视如己出,便不会出尔反尔。往后你娶了她,自然也可将舒家当做亲人走动。”
  顾淮作着揖,不肯起来,声音有些发颤道:“中堂,学生虽未娶亲,可……可学生心中已有属意之人,现下还未提亲,不过是因有些其他考量,怕唐突佳人。学生非卿不娶,中堂好意,学生实在难从!”
  舒阁老嘴角略扬一下,他早听胡掌柜说了,顾淮与周学谦两人,都对沈清月有意。
  他压下嘴角,半晌没有说话,眼睛一直盯着顾淮的双手,这后生看着稳重,到底还是怕了,否则拇指怎么会不住地颤抖,不用看也知道,顾淮额上肯定有冷汗。
  顾淮腰身半弯,呼吸都粗重了一些。
  舒阁老冷声道:“我不过有做亲之意罢了,倒没有非要强人所难,你且起来说话。”
  顾淮一直起身子,便如舒阁老所料,立刻用袖子擦了擦额头,面色也有些发白。
  舒阁老又道:“坐下说话。”
  顾淮战战兢兢地坐下,紧张得捏起了拳头。
  舒阁老不咸不淡地又问了一句:“非卿不娶?”
  顾淮声音涩哑,却很笃定地道:“非卿……不娶!”
  舒阁老没说话,但他心里清楚,顾淮这么害怕,是因为顾淮知道,今日拒绝了他,便是得罪了舒家。
  一个初入仕途的翰林,得罪了阁老,除非熬死舒家人,否则很难出人头地。
  舒阁老狐疑道:“你这般死心,莫非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若是,这你无需担心,我自有法子替你解决。”
  “不是,是学生心甘情愿的。”
  舒阁老“哦”了一声,又道:“世间少有情痴人,心意相通尚不足至你这般专情,难道你与那小娘子……”
  顾淮慌忙道:“没有没有!下官敬重她,岂敢有逾越之举!不过是下官性格固执,中堂莫要再探问了,下官心意已决。”
  舒阁老缓声问他:“可想清楚了?别是年轻人一时冲动,悔之晚矣。”
  顾淮侧身拱手道:“学生活了二十一载,马上都快二十二岁了,虽然年轻,但年幼贫贱,多行鄙事,父母双亡,也算看清人情冷暖,很知道学生今日所为,意味着什么。若学生今日为前途可出卖婚姻,放弃所爱之人,往后……往后未必不能为了前途,抛弃妻子。敢问中堂……可敢将小娘子托付于学生这样的奸猾心狠之人?中堂便是为了小娘子好,也不该青睐学生。”
  此为肺腑之言,为人家长,多少也该感动,不再强人所难。
  舒阁老确实感动,却依旧道:“听你此言,你倒是端方君子,若把小娘子嫁给你,我倒不怕你会亏待她。”
  顾淮又从椅子上起来,作揖道:“夫妻之道,并非宾客之道,下官是不会亏待女子,但是下官却无法将她放在心上,于她而言,何尝又不是一种折磨。”
  舒阁老灰眉微翘,这后生不光文章写得好,心思也细腻,出身鄙贱又不自轻之人,才有此德。
  难得难得。
  舒阁老温声道:“你坐下说话,我说过了,没有逼迫你的意思。”
  顾淮退回椅子上,脸色苍白,有些难看。
  舒阁老脸上带着淡笑,用长者之态度,关怀地问:“怀先,到底是哪一家姑娘有这样的好运气,受你看重?我前些时听说,你去过永南郡主家中,可是永恩伯府之女?”
  顾淮摇头道:“不是。她……出身不是很高贵,不过无妨,下官更看重她的脾性。”
  舒阁老又问:“那是?”
  顾淮抿着唇角,不肯答,像是怕舒阁老以后会为难他的心上人。
  舒阁老打趣道:“你今日不说,难道你去提亲的时候,还瞒得住?”
  顾淮执拗,害怕舒阁老加害女方,还是不肯说。
  舒阁老笑呵呵道:“你总归不会因为我今日一席话,就不娶她了?提前告诉我也无妨。”
  顾淮攥着拳头,眼眶泛红,极力压抑他满腔的愤懑、恐惧与不安。
  舒阁老自知凡事应有度,顾淮之心可鉴,倒不必再试了,他道:“好罢。既你不说,那就我说。你可想知道我要与你做的媒,是哪家姑娘?”
  顾淮摆了一下头,道:“下官不知。既无缘分,中堂不必告诉学生。”
  舒阁老笑道:“你当真不要听?”
  顾淮肯定地摇了一下头,冷淡道:“下官无意知道。”
  舒阁老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他道:“我知道,你想娶的是沈家二姑娘,可是不是?”
  顾淮震惊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拧着眉头瞧着舒阁老,毛发都快要竖起来,眼神里带了些防备警惕之意。
  舒阁老抬抬手,压了两下手腕,道:“稍安勿躁。我不是要对她怎么样。”
  顾淮还是不敢轻信,他身体略微前倾,直直地看着舒阁老,他的靴面轻轻鼓起,双脚紧抓地面。
  舒阁老端起茶杯,揭开茶盖,拨了拨水面嫩绿的新茶叶,道:“看来我没说错。”他一扬下巴,望着顾淮饶有深意地道:“可巧我要与你做的媒,便是……”他又故意停顿了一下,笑道:“沈家二姑娘。”
  顾淮耳朵动了一下,呆若木鸡,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道:“沈、沈二姑娘?阁老莫不是与下官说笑?”
  舒阁老喝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一本正经道:“未曾与你说笑,是她。”
  顾淮双肩瞬间松下去一些,拳头也放开了,手掌心里沁着一层汗,他不解地道:“怎么会是沈二姑娘?下官与沈家二公子颇有交情,这几年似乎从未见过舒家与沈家有过来往?”
  舒阁老淡声道:“此事复杂,不宜声张,你先烂进肚子里,不许与任何人说,包括沈家人。待你们成了亲,我再与你细说。”
  顾淮眼神滞了一会子,才眨动两下,问道:“好。只是不知道中堂如何出面替我做媒?”
  舒阁老面带笑色道:“无须担心。你先回去等我消息,若此事成,你直接去提亲就是。你毕竟是状元,沈家难道还会拒了你的婚事?”
  顾淮仿佛明白过来,他道:“中堂的意思是,学生直接与沈家做亲,您不出面,但亲事成后,您愿认下这一门亲事?”
  舒阁老满意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若亲事不顺,我自然会襄助你。若顺,皆大欢喜。”
  顾淮满心欢喜,起身作揖道:“下官多谢中堂!”
  舒阁老笑着提点他,道:“你还是自称学生罢!”
  “学生”当然比“下官”来得亲厚。
  顾淮改了口,道:“学生谢过中堂!”
  舒阁老摆摆手,道:“你去,我尚且有事,若有消息,我再让胡掌柜通知你就是。”
  顾淮又作揖,道:“学生告辞。”
  舒阁老点点头,等顾淮走后,欣慰地笑着,这一桩婚事实在太好,顾淮不仅才学过人,品性也好,待沈清月一片真心,为了她可以放弃功名利禄,必是可共甘共苦之人。
  将沈清月的终身托付给顾淮这样的人,他便是死也瞑目,将来九泉之下面见女儿,也可以劝她放心了。
  这一折腾,就快中午了,舒阁老略坐了一会子,他的儿子舒行益与嫡长孙舒良信先赶了过来。
  三人见了面,舒阁老同两人道:“怀先答应了。”
  两人皆是欣喜。
  舒阁老又把他如何试探,顾淮如何表现,说与了二人听。
  舒行益不住地点头,道:“如此甚好!月姐儿也算托付有人了。”
  舒良信也露出笑意,道:“孙儿也很喜顾六首。在永恩伯府的时候,我便觉得此人不错,不骄不躁,稳重大气。”
  舒阁老又问:“他们几个什么时候来?”
  舒良信答道:“老二老三还在路上,老三知道要见妹妹,衣裳都换了几套,磨磨唧唧不肯出门,头上擦了油,才被赶着出门。”
  舒阁老地点了点头,道:“婚事的事,还不知道月姐儿肯不肯,等她肯了,再与其他几个人说。”
  舒良信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道:“祖父,咱们家里人多,妹妹再是端庄大方,一时见了这么许多生人,只怕要胆怯,一会子我们几个先躲后面去。”
  舒阁老颔首道:“正有此意。”他看着舒行益道:“你也去,我先一个人见见她。”
  舒行益一愣,道:“父亲,儿子也要躲吗?”
  舒阁老道:“自然,你长相酷似我年轻的时候,看着有些凶,月姐儿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乍见你我二人,岂不吓得心慌腿软?这还如何认亲?”
  舒行益,摸了下自己的下巴,他真的凶吗?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一个翰林,都多少年没和“躲”字沾上边儿了。
  舒阁老很期待见沈清月,笑着捋了捋须,同舒良信道:“也不知道月姐儿和你姑姑像不像……”
  舒良信道:“孙儿见过月姐儿,她与祖母眉眼很像,没有什么小女儿家的娇柔之态。”
  舒阁老脸色淡然,道:“想来还是与你姑姑像的,估摸着神色不多大像。你姑姑的长的有几分英气,实则心软之极。月姐儿不娇弱很好,很好。”
  舒行益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下了头。
  舒良信小声说了一句:“想必妹妹在沈家,是吃了些苦头的。”
  三人默然,舒家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一家子,全在这闹中取静的酒楼里耐心等着沈清月。
  而沈清月,在沈家被绊住了脚。
  沈清月一早上起来,便找好了出门的借口,她准备去禀了沈世兴就走。
  可不巧,她去的时候沈世兴不在,两个姨娘说,沈世兴今儿休沐,一早上就被老夫人给叫走了。
  沈清月在沈世兴的院子里等了一会子,眼皮子莫名其妙地跳动着,她有些不安,想着今日事多,便不再多等,欲欲方氏打过招呼再出门。
  沈清月才从修德院里出去,方氏便趿拉着鞋子,慌慌张张地找来了。
  方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瞧见沈清月,双眼一亮,几乎是扑过去,扯着她往修德院里走。
  沈清月稀里糊涂,握着方氏冰冰凉凉的手,道:“二伯母,这是怎么了?”
  方氏眼眶红红的,顾不得许多,拉着沈清月问两个姨娘,院子里可有能借用笔墨的地方。
  姨娘赶忙领着二人进了沈世兴的小书房。
  方氏没在书房门口留人,她牵着沈清月,跑进书房,关上门颤声同她道:“月姐儿……老夫人要将你远嫁河间府,那个郎君只是个穷酸秀才,自从十五岁中了秀才,考了九年都不中举人,他先一个妻子病逝,留下一个儿子,家里又有一个泼辣的寡母,眼看着就十分难以相处。
  听我的人说,男方家里的大雁前天都送来了,今日来府里就要找你父亲问名,占卜吉凶。你父亲已被老夫人困住,我早起去请安,没能进去,只、只隐约听见……”
  方氏越说越慌张,她脸色煞白道:“隐约听见,你父亲好像抵挡不住老夫人的命令,似乎……似乎有屈服之意!”
  沈清月浑身僵冷,如坠寒潭,木木地看着丽纸糊的窗户,朦朦胧胧的花窗,透出一点点外面风景的轮廓和剪影,但怎么也不清外面的景色,偶有夏风吹拂,纸窗户往镂空之处轻微凹陷,紧紧地贴在雕花上急急颤动,很有些在劲风中软弱无助的意味。
  沈清月不是不知道老夫人的心思,只是她空有名声,出身不高,又是个没有母亲的闺阁女子,要想指望着父亲替她挑个人品好又合适的夫婿,实在不容易。她自己筹谋过一次,也无疾而终。放眼望去,熟识的亲友家中,能够托付的郎君,竟然没有一个。
  她也没想到老夫人会这么心狠手辣、不要脸皮,竟敢将她许配给这样的人家,此事若传出去了,老夫人刻薄的名声是坐定了!
  老夫人好像也不惧怕她的外祖家了,否则也不敢直接釜底抽薪,让人措手不及。
  难道她外祖家出了什么事不成?!
  亦或是她一开始就猜错了,她的外祖家只是罗妈妈旧主之友,也许比沈家好一些,但是与正六品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官职差不了多少,并非胡掌柜之主子,和周学谦说的户部四品以上的大员,没有半点关系。而沈家一直顾及她的颜面,大抵是因为当年之事有亏,又或许有别的内情,如今老夫人恨极了她,铁了心要撕破脸皮,便敢如畜生所为,将她嫁去这样的人家!
  沈清月越想越觉得头皮发冷,她双足如灌了铅,两手亦发了冷汗,茫茫天地,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无所可依……人世是地狱一样的试炼场,难怪佛说,人生来便是受苦,佛祖诚心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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