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看着车外一片黑暗的景象,不禁怀念起千年后的路灯:“这么黑,你还能找到蛇爬行过的路线么?”
“我在草人体内放入了追踪用的符咒。”晴明回答。
“诶?真是方便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学会这些呢?”玲子脸上流露出几分憧憬。
晴明看着玲子活泼生动的表情,有一种拿扇子敲一敲她脑袋的欲望。
这个时代的人,特别是所谓的贵族,为了高贵和优雅,无时不刻不为自己带上那一张虚假的面具。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被所谓的规矩所束缚着——衣服要如何穿,坐要如何坐,行礼的姿势是怎样的,甚至笑的时候要露出几颗牙齿,这些都有详尽的规定。
但那些看起来极近风雅的皮囊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险恶的内心呢?谁也不知道。
所以,一言一行都率性而为的玲子,对于晴明来说是一种十分新鲜的体验。
“等你先把《河图》、《洛书》背熟再说。”
话音刚落,玲子的脸就垮了下来,晴明见了,嘴角也露出些许笑意。
短暂的寂静中,玲子不禁想起了之前看到的蛇的记忆:“晴明,找到妖怪的本体后你会怎么做?直接消灭掉吗?”
“这没有第二种选择吧?因为怨恨而主动堕落为妖的灵魂,是无法被拯救的。”晴明的语调十分平静,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
“可是,我并不认为那个织机变成的妖怪有什么怨恨,它只是想要再次让主人使用它而已。”因为长久被弃之一旁太过寂寞,所以才以妖怪的姿态显现于这个世间。
在玲子看来,这只小小的织机妖怪,与八原那些由于寂寞而主动靠近人类的小妖并无任何区别,对人类也没有太大的恶意。即使做错了事情,被揍一顿教训一下就可以了,完全没有必要去将它消灭掉。
“织机妖怪?你在说什么?”晴明眉头微微皱起,他发现事情好像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玲子将车帘完完全全的掀开,一只手撑在窗檐上,吹着晚风,发丝轻轻的扬起:“我看到了蛇的记忆……不,那也不是真正的蛇,是织机上的丝线变化而成的。那个叫做小野的家伙抛弃了织机主人,主人为了等待小野,每天每天的靠在门边,织机慢慢的蒙上灰尘。”
“过于寂寞的织机为了让主人再次使用它,就将上面的丝线变成蛇的样子,去把主人一直等待的那个男人带回来。织机认为,只要主人等待的那个人回来了,主人就一定会再次使用它。”
可是,强行绑来小野又有什么用呢?心不在了,就算躯壳一直呆在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如果织机妖怪真的成功了,它的主人一定会更加的痛苦吧?
而且,主人一旦得知她的织机成为了妖怪,怕是永远都不会再用它织布了。
妖怪与人类真的无法相互理解吗?明明是那么小小的愿望,明明只是单纯的想被主人继续使用,直到零件一个个老朽,然后走到生命的尽头。
或许在新的织机买来的时候,它会骄傲的告诉新的织机:它曾经织出过很美很美的锦缎,上面有樱花在散落花瓣,有海棠在枝上怒放,也有锦鲤在池中畅游……然后,满足的闭上眼睛,等待着新的转生。
或许因为能看到妖怪记忆的缘故,玲子总是无法单纯的站在人类一方去看待问题,而是情不自禁的去同情妖怪,去帮助妖怪,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即使为此受过很多伤,她还是无法对那些柔软的心灵视而不见。
“那是叫做‘机寻’的妖怪,书上有过类似的记载,不过我还是第一次亲眼遇到。你是如何知道那些蛇是‘机寻’变化而来的?”这是晴明最大的疑惑之处。
“在那些蛇带走草人的时候,我看到了蛇的记忆。以前我也总会莫名其妙的看到或梦到妖怪的记忆,很奇怪对不对?”玲子露出了有些透明的笑意,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晴明的神色变得十分凝重,他盯着玲子看了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记住了,玲子,这份能力不要告诉任何人。多余的话你什么都不要问,我是不会说的,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能力,切记!”
如果是别的时间段,玲子可以凭借这份能力成为十分尊贵的巫女,但是在这个时间点,这份能力只会……
玲子虽然十分的疑惑,但看到晴明这样认真的神情,还是答应了下来。好奇心她当然有,但过去的经历已经给她狠狠的上过一课,无谓的好奇心只能给自己和别人带来灾难。
她不想给善待她的晴明带来任何麻烦,所以她会遵从晴明的吩咐。
牛车悄无声息的停在了一家狭小的民居前,屋内隐隐约约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可能是机寻带回来的那个草人,惊醒了屋内的主人吧。
这个时代,大多数百姓都是没有名字的,织机的主人擅长织布,于是周围的人就称呼她为织女。
织女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好在她有着一双灵巧的手,同样的丝线,只要经历了织女的双手,就会脱胎换骨,变成无比鲜艳而美丽的锦缎。
不仅如此,织女还拥有毫不亚于那些公室之女的容貌,这样优秀的女子,本该嫁给一个老实勤劳的男人,然后拥有一段美好的生活。
但是,在某次小野左兵卫坐着牛车经过这附近后,一切都改变了。
小野左兵卫对于美丽的织女一见钟情,他隐瞒了自己已有家室的事实,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落魄的贵族,对织女展开了疯狂的追求。
单纯的织女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呢?她很快就沦陷在了小野左兵卫的温柔陷阱里。
平安时期的贵族是风流的,他们晚上避开仆人,驾着牛车,前往女子家中,留下一段段的风流韵事;平安时期的女子是悲惨的,她们不断的面对一个又一个负心汉,在嫉妒和怨恨中悲惨死去,然后化身怨灵,进行报复,在历史上留下光怪陆离的鬼怪传说。
织女在那些不幸的女人中算是幸运的,她的单纯和善良,让她的内心并没有被怨恨所占据,而是每天痴痴的等待着那个不可能回来的男人。
但今天晚上,她没有等到小野左兵卫,而是等到了一具衣服上写着小野名字的稻草人。
正当织女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处理这个草人的时候,晴明和玲子敲响了织女的家门。
“你好,我是阴阳师安倍晴明,因为某些原因需要前来拜访。”
织女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惶恐的神情:“为什么阴阳师会找我……那个稻草人是突然出现在我家的,我并没有诅咒过小野大人,我怎么可能回去诅咒小野大人呢?”
织女脑中想起了有关丑时之女的传说,据说丑时之女会在丑时带着稻草人和五寸钉,用锤子将草人钉在神社附近的杉树上,从而达到诅咒的目的。
因为家中突然出现的诡异的草人,她的脑中渐渐浮现出各种魍魉魑魅的故事。
“这点我知道,不过在你家中的确有一些……”
晴明刚说到一半,玲子就拉着他的袖子制止了他。
“喂,你很喜欢织布吧?”玲子不客气的站到了晴明前面,代替他与织女进行交涉。
作者有话要说:
PS1:当我以为两章可以将故事结束的时候,发现大概还要写第三章 ;当我以为三张肯定能把故事结束的时候,竟然还会有第四章(捂脸)
PS2:我发誓,我取织女这个名字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牛郎
第18章 街道上的群蛇(完)
或许是因为玲子同为女子的原因,织女的情绪放松了些:“是的,我唯一会的、也最擅长的,就是织布。”
“既然这样,为了一个臭男人而放弃自己最擅长的本领,你屋中的织机可是会哭的。”
说着,玲子大步流星的跨入屋中,用手扫去角落中织机上的灰尘。
织机位于靠窗的位子,坐在这里,可以一边织着布,一边看到外面湛蓝的天以及树上啁啾的百鸟。或许当织女看着窗外的时候,会情不自禁的将这位于小小一隅的景物融入布中,用灵巧的手在布上绘制出一幅幅精美的画卷。
“不许你这么说小野大人!”一旦涉及到自己的爱人,再柔弱的女人也会本能的维护起来。
“你以为为什么大晚上的我们会到这里啊,就是你的小野大人请我们来除妖啊!其实你也很清楚吧?那个男人已经不要你了,所以无论你等多久都不会有结果的。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放弃自己原本还算不错的生活,有意义吗?”
“如果是我,就会让自己过得更好,然后在再次见面的时候,狠狠地一拳打上去。”
“呃……晴明大人,如果放任玲子大人继续说下去,真的不会出事吗?”小白看着玲子慷慨陈词的样子,总觉得她会把人家教坏。
“再看看好了。”机寻不是什么强大的妖怪,要封印或是祛除什么时候都可以,但眼前这有趣的场景,错过一次可不一定有第二次了。
“不会的,小野大人不会这样的……”织女其实早就知道小野大人不要她了,但她还总是自我欺骗,不断的告诉自己:说不定小野大人只是生病或许有什么事情才没有来呢,只有这样,织女才能稍微得到一点安慰。
“那我告诉你,他就是不要你了,而且人家有妻子有孩子,他害怕你变成妖怪报复于他,才特地请来阴阳师进行除魔。”玲子毫不留情的真相说了出来。
“不,不……”织女喉咙中发出悲鸣,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头发披散,不断的呜咽着。
玲子也同织女一同蹲在地上,声音慢慢的柔和起来:“我呢,也曾经像你一样,每天都期盼着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不在乎我的身份,全心全意的包容我的一切。”
“我曾经发过誓,如果真的有一个对我这样好的人,那么,无论这个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但是啊,一个都没有。从那时我就知道了,与其整天向神祈祷渴望被拯救,还不如率性而为的为自己而活,虽然有些人异样的目光会令人难受,但总比活在梦里要好。你说呢?”
“况且,你还拥有着关心你的友人不是么?它冒着被阴阳师消灭的危险,想帮你把小野带回来,只为了你能够开心,之后再次织出美丽的锦缎。”
“友……人?”织女微微抬起头,微红的眼睛看着玲子温柔的笑脸。
“是呀!”玲子用手指向了角落里的那台织机,“这个世界上的妖怪并不都是坏的,也有在人类美好的愿望或者为了报答某人而诞生的妖怪。以前你每天都和那台织机一起相依为命吧?如今你为了一个男人,长时间的冷落与你相伴至今的伙伴,就算是织机,也是会寂寞的啊!”
玲子用手为织女擦掉眼泪:“好啦,打起精神!你织布的手艺那么好,哪怕不依靠男人,也可以独自生活下去的!如果有机会,我想用你织的布做一件衣服,那一定会是一件非常美丽的衣服。”
织女坐在织机前面,双脚踏上踏板,用梭子和竹片将一根根纤细的丝线整理的井井有条,她用手轻轻一推固定着丝线的木棍,整个织机协调的转动,发出“嘎吱”的声音,似乎织机在愉悦的轻吟。
阳光从窗边照射到织女白净的脸上,也映射到织到一半的布上,形成了一幅无比和谐的场景。
织女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站起身子,有些踉跄的走到那台织机旁边,迟疑着将手抚了上去:“它……也是有生命的么?”
晴明摇着折扇踏入屋子:“万物皆有灵,织机自然也有。”
织女对于身为阴阳师的晴明依旧十分的畏惧,但还是咬着牙挡在了织机面前:“你要将它毁掉吗?”
“为了避免晚上它再给人们带来麻烦,我会将织机上的妖怪封印,但这只会限制妖怪的行动,如果你坐在织机旁边织布,妖怪应该可以感受的到。”说到这,晴明停顿了一下,“当然,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也可以将它带走,封印到别的地方。”
晴明的话音刚落,织机就开始震动起来,似乎在对晴明的话表示抗议。但织机上的丝线没有变成蛇的样子,或许是害怕会吓到自己的主人。
尽管如此,织女还是被织机吓了一跳。
玲子没有再对织女进行劝说,是否将机寻留下,这是只有织女才有资格做出的选择。
织女闭上眼睛,想起了很多最近逐渐忘记的东西:她看着母亲坐在织机边织布时那憧憬的眼神;失去父母后她伏在织机上哭泣的场景;她一边织布一边自言自语着的情景……
或许,在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早就将那台织机当做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当做了自己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正是因为自己这份心意,织机才会因为寂寞而变成妖怪吧。
“对不起……”因为一个男人,而一直忽略了你。
织女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到了织机上,织机上的丝线一根一根的扬起,然后扭成一团,变作了手帕的一角,轻柔的拭去了织女脸上的泪水。
织女用手抓住那一角手帕,贴到脸上,无声的哭着。
以后,再让我们一起合作,织出美丽的锦缎吧!
在晴明轻不可闻的念咒声中,织机重新归于沉寂,但织女知道,那一只叫做机寻的妖怪,一定在织机深处,默默的守护着她。
往返的途中,玲子一直露着十分开心的笑容。
“很开心?”似乎被玲子的心情所感染,就连晴明都觉得心情轻松起来。
“恩,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和人类说这么多话。”就连玲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见到织女之后,就产生了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就将内心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而且,这也是我第一次被人类感谢并且收到礼物。”
玲子微笑着摸上了放在腿上的深蓝色锦缎,锦缎上面还有着正在飘落的樱花——这是织女为了感谢玲子,而特意送给她的。
所以,真的很开心!原来帮助别人,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情。
哪怕自己之前无数次多管闲事的行为,都会遭到人类厌恶和误解,但只要有一次可以被别人感谢,她就不会后悔。
“是么……”晴明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