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我要做妈妈了, 以后来听你吹曲子的,或许就是两个人了。”
万年竹的视线在小竹的肚子上停留了片刻, 他不能理解一个小小的生命被另一个叫做母亲的生命生下来的感觉。
这片竹林里的妖怪, 大多是草木在日积月累中逐渐化成的,苍天与大地就是他们的父母。
小竹并没有指望万年竹的回应,只是自顾自的说着:“我嫁的那个人以制作笛子为生,他对我很好,也不介意我向他学习一门手艺。等我学会如何制作笛子,就亲手做一支送给你,当做这么多年你为我吹奏曲子的回报。”
“不用。”万年竹干净利落的拒绝。
他手里的那支笛子并不是普通的竹笛,而是他的本体化作的, 所以, 他又怎回去使用别的笛子?
小竹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黯然, 但很快就被她遮掩过去。
十几年了, 万年竹始终没有变过, 变得一直都只有她。
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女童, 变成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然后披上嫁衣,为□□子。现在, 她又成了一名母亲,等到将来她白发苍苍的时候,万年竹一定依旧是这样的卓尔不群。
小竹有些笨拙的坐在那块她一直坐着的石头上,那块石头表面已经是一片光滑的平面,中间微微凹陷。小竹记得这块石头在一开始的时候,上面还长满着湿漉漉的青苔。
“大哥哥,吹笛子吧。”
悠扬的笛声再度在竹林里回响,万年竹吹奏的笛子依旧是那样的幽寂清冷,仿若天地间的一逆旅,沧海间的一孤舟。
但恐怕万年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那寂寞的身影开始逐渐动摇,然后慢慢的步往尘世。
“我的儿子有了喜欢的姑娘,丈夫已经去提亲了;我家的竹笛店慢慢的有了名气,儿子的手艺虽比不上他的父亲,但也是做笛子的一把好手……”小竹坐在那一块又凹陷了一点的石头上,在黄昏的阳光下絮絮叨叨的说着。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竹又重新变得唠叨了起来。那一双眼角逐渐出现了细纹的眼睛,从一开始的灵动活泼,到后来的感伤愁绪,变成了现在的平静淡然。
时间在小竹身上写下的痕迹,此时体现的淋漓尽致。
小竹摸了摸自己已经松弛的皮肤,还有逐渐泛起银丝的头发,感觉自己和那黄昏的落日是如此的相像:“大哥哥……虽然现在还这么称呼你非常奇怪,但我还是想一直这么叫下去,至少这让我知道,即使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但依旧还会有不变的那一份心意。”
“你是否觉得我已经老了呢?”
“不会。”万年竹依旧惜字如金,缓缓摇头。
对妖怪来说,认识一个人类,从不会在意她的外貌。
“可是,我的确老了啊。”小竹忍不住叹息一声,“等我不在了,你会觉得寂寞吗?”
“不会。”
“那就好。”小竹平和的眼睛看向那一抹落日,看着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下沉,“吹笛子吧,吹完,我也该回去了。”
当秋风吹红了树叶的时候,小竹拄着拐杖,以极慢的速度走到了竹林。万年竹好似知道她要到来一样,拿着笛子,站在泛黄的竹林中间。
“我的老伴儿前几天去世了。”小竹那双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睛中没有哀伤,只有一种终于到了这一天的感慨,“我想必,也快了吧。”
小竹颤巍巍的坐到了那块矮了一截的石头上,语气间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泊:“吹笛子吧,大哥哥。”
那熟悉的旋律再度在竹林里游荡,小竹慢慢闭上眼睛,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小竹也曾经想过,如果在她嫁人的那一天,她奔出礼堂,穿着嫁衣来到这片竹林,然后高声大喊:“万年竹,我喜欢你,我小竹,想要嫁给你!”
那又会是怎样一种光景呢?
大概……万年竹会说一声“胡闹”,然后无情的把她送回去吧。
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缘法,当一个人出生的时候,可能他的这辈子,就已经确定了。
小竹的这辈子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幸福的,她有着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有着爱护她的丈夫,有着孝顺的儿孙……她已经比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幸福的多。
可是,纵然如此,她还是有着那一份无法言明的遗憾。
在小竹的想象里,笛子的旋律再度化为了那月光下流淌的银辉,一圈一圈的将万年竹缠绕——就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万年竹时的那份惊艳。
她倾心于月下吹笛的万年竹,也心疼着万年竹永远独身一人的孤独。
大哥哥,以后就又要剩下你一个人了。人类的寿命如同白驹过隙,就如在夏日里的鸣蝉一样短暂,他们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在这个世界上尽可能地留下自己的叫声。
而妖怪的寿命却如同永远挂在夜空上的那一轮皎月,平静而隽永。他们没有过于热烈的情感,只会在漫长的生命中静静的思念着曾经进入过他们生命的那些人或物。
所以啊,去找一个能够一直听你吹笛子的妖怪吧!在你那漫长的生命中,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可以永远陪着你的存在。
一曲笛子吹罢,竹林又重新恢复了沉寂,只有那风儿吹过竹叶的声音,给这片竹林带来几分生气。
“我走了。”小竹以极慢的速度缓缓站起,似乎她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已经生锈了的齿轮。
不知为何,万年竹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一种拉住小竹不让她离开的冲动。但一直以来的自制让万年竹依旧站在原地,只是问出一句:“何时再来?”
小竹突然想哭,她等了几十年的话,在她生命的尽头,终于被万年竹在此刻说了出来,但她什么也没法去做。
一个可能明天就回死去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小竹浑浊的眼睛露出了年轻时的灵动,苍老的嗓音带上了些少女时期的俏皮:“我以为,你会和我说‘别再来了’。”
万年竹默然无语。
小竹最后看了一眼万年竹,然后转过身子,拄着拐杖,以不稳的步伐慢慢离开竹林。
万年竹想要送小竹回去,正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但最后,万年竹还是一动没动,只是看着小竹的身影消失在他的眼中。
第二天,小竹没有来;第三天,小竹没有来;第四天,小竹没有来……
原本轻而易举就可以度过的时间,不知为何竟然变得难熬起来。
万年竹站在那片竹林,看着那一块矮了几层的石头,心头好像笼罩了一片阴云。
小竹到底什么时候,在他的心里变得如此重要了呢?
第七天,有人来了,但来的并不是小竹。
“大夫说,我母亲恐怕撑不过今晚了。我觉得,母亲在临死之前,一定还想要见一见你。”来的那个人,是万年竹从未见过的,小竹的儿子。
小竹的儿子并不像小竹一样纤细,而是高大魁梧,又长着一张十分老实的脸,想必,他长得像他的父亲——那个不知明的制笛人。
万年竹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跟着那人来到小竹床前的,他向来情感淡泊,不善言辞,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就如同发怒的江水,高低起伏,翻滚不休。
小竹灰着脸躺在那里,原本纤细的身子此时更如同一具骷髅。
灵动活泼的小竹,温柔婉转的小竹,散发着母性光辉的小竹,沐浴在黄昏阳光中的小竹,还有颤巍巍拄着拐杖、弓着背的小竹……
小竹一生中不同的形象在万年竹眼前不断浮现,最终定格在了现在那形如枯槁的小竹身上。
似乎感觉到了万年竹的到来,小竹的脸上突然闪过了一道奇异的光。
她缓缓的睁开眼睛,支起身子,对着万年竹露出了一个笑容——那是第一次见面时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你来了,大哥哥。”小竹的声音似乎也一下子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明快而活泼,“原本我想将那支笛子一起带到地下面去的,但难得你来讨要了,我就将它给你吧!”
说着,小竹的手稳健的从怀里摸出了一支笛子,将它放到了万年竹的手心:“这是我答应要送给你的礼物,只是觉得自己做的不好,就一直不好意思给你。”
“用它吹一首曲子,可以吗?”
万年竹看着小竹那张回光返照的脸,将自己的本体插入腰间,拿起小竹亲手制作的竹笛吹了起来。
小竹做的笛子手感光滑,长度适宜,是不是每一次她在听曲子的时候,都在默默的观察他手中那支笛子的样子呢?
那一首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吹奏的曲子,在这间泥土盖成的屋子里响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吹奏的地点不同,这曲子竟多了点人情,少了些空灵。
小竹重新躺到了床上,用那双镶嵌在沟壑纵横脸上的年轻的眼睛,注视着吹奏者笛子的万年竹。
然后,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映像不是一片黑暗,而是竹林里如月光般流淌的银辉。
第67章 竹林里的故事(完)
随着笛音的停止, 玲子眼前那如同幻灯片的一幕幕也在逐渐消失,她重新回到了那个岔路的路口,眼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玲子大人, 你怎么哭了?”童女有些担心的声音从玲子耳边传来。
“大概是……看到了那美丽的月辉吧。”玲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用带着些惆怅的声音回答。
童女奇怪的看了玲子两眼, 最终还是没有深究,跟随着晴明的那些日子, 让童女学会了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说起来, 辉夜姬说过她也是住在竹林里的妖怪,每次她醒来的时候,都会听到那美丽的笛音。不知道那个吹笛子的人,就是前面的那一个呢?”童女开玩笑般的说道。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玲子闻言,不禁轻蹙起了眉头。
她仔细回忆着那如同世外桃源一样的竹林,似乎想要看清里面的每一处风景。
在背对着万年竹的那一簇竹子里, 有一根如同翠玉一般的竹节。它随着那梦一般的笛音慢慢的随风摇摆, 似乎在随声附和如月光般流淌的韵律一般。
那是一根有灵性的竹子, 这根竹子会是辉夜姬吗?
神奇的直觉告诉玲子, 带着万年竹一起回到那片竹林, 就会找到她所要的那个答案。
“或许是真的, 也不一定。”玲子揉了揉童女的脑袋说道。
“咦?玲子大人?”童女微微张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盯着玲子。
“你也想念当初的小伙伴了吧?不如去那片竹林看看,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可以每天往返的竹林, 能离这个镇子多远呢?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谢谢玲子大人!”童女露出了无比雀跃的神情。
“当然。”玲子看着碧蓝的天空,回味起那尚未散尽的优美的乐曲,想起了远在平安京的安倍晴明。
呐,晴明,她又要去“多管闲事”了,如果你在这里的话,一定又会无奈的陪我去的吧?
真想也让你也听一听这美丽的笛音啊!
“那位大人是不会见你们的。”那位守护在岔路口的老人,也是小竹唯一的儿子,察觉到玲子等人要去找万年竹的打算后,忍不住劝谏道。
玲子对于这种无力的阻止不以为意:“有一些事,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呢?正如同您的母亲小竹一样,若她没有日复一日的前往竹林,又怎会和万年竹结下这份情谊?”
若是她没有踏出寻找除妖师的第一步,又怎会来到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平安京?
若是童女没有选择再一次去相信人类,又怎会再度从痛苦的回忆中重新走出?
所以啊,那看似不可能的未来,只要你有勇气踏出那关键的一步,就不再是无法触及的了。
老人沉默了下来,他甚至忘记询问玲子,她是如何知道母亲的过往的。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根老旧的烟杆,捻了点烟丝放了进去,最后点燃,深吸了一口。
袅袅的青烟带着些微弱的火星,将老人整个人都映衬在了阴影之中。
他是否在后悔什么呢?他是否也有着那没有勇气去追寻的东西呢?
这个秘密,或许只有老人自己知道。
当玲子一行人终于来到小竹生前生活的屋子时,万年竹果然已经不再这里了。
是已经离开了?还是暂时躲起来了?玲子猜想大概是后者。
“你叫做万年竹对吗?你认识辉夜姬吗?”玲子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屋前响起,但没有任何的回音。
“妖怪也好,人类也好,果然都是一些傻瓜。”玲子的语气中带着一些轻微的抱怨,“你们……不,我们总是这样,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然后一味地去找寻着那些已经逝去之物,从而忽略了我们还拥有着的东西。”
小竹在追寻着万年竹的时候,一定忽视了那始终在她身边的丈夫和孩子;而万年竹在追寻着小竹的时候,也同样忽视了一直在竹林里等着他回去的辉夜姬。
那么,在玲子她渴望着人类的认同的时候,是不是也忽视了那些在森林里等着她的妖怪呢?
若能回去,她一定要和那些妖怪说一声“对不起”;不过,她现在大概是不想再回去了,因为在这个时代,有着她的“家”。
“不管你认不认识辉夜姬,但身为竹妖,你应该明白,那片竹林是有灵的。那里的每一根竹子,都在你吹响笛子的时候,用风吹过竹叶的声音为你伴奏。所以,你是否回去看过呢?在每一年为小竹吹奏笛子的时候,你是否还记得,整片竹林,都在等着你重新回去呢?”
是的,玲子不知道辉夜姬是不是也同样生活在那一片竹林。但她知道的是,那片竹林里面有着无数的“辉夜姬”,都在等待着万年竹的归来,然后,倾听着他用乐声撒下一片月光。
“你是谁?”房屋边上不起眼的一根竹竿变成了万年竹的模样,他还是玲子在笛音中看到的那样,冷淡而孤傲。
“一个多管闲事的路人罢了。”但玲子知道,在那冷漠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比大多数人都要炙热得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