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紧跟着爱丽丝菲尔就皱起了眉:“那扶苏大人怎么办?”
“不需在意我。”那青年自从阿尔托莉雅同他说了那些话后便一直在绕着她走,这会也许是因为事关紧要才不得不出面,他侧开脸努力无视掉来自阿尔托莉雅亮晶晶的目光,声音也有些僵硬。
“我要在这儿陪着我娘。”
卫宫切嗣下意识地皱起眉:“可是您之前不是说和我同去吗?”
“那是之前。”扶苏冷声道:“如今的我改了主意,那边说不定比我娘醒不过来还要危险,与其冒这个险不如我在等六十年,两千年我都等了,区区六十年的时间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任性的,连阿尔托莉雅都想蹙眉,可这一次不需要她主动开口,便有另外一道声音轻轻柔柔的响了起来,叫着青年的名字。
“扶苏——?”
扶苏骤然瞪大了眼睛——!
他猛地转过身,那道熟悉到令他心口发痛的身影正倚着楼梯的扶手站在那里,她未着凤冠,一头如墨的丰美乌发滑滑顺顺的垂在身后,身上一身鲛人绡织成的华美长袍在阳光的反射下流淌出清亮的光,撑在大理石扶手上那只手掌像是玉雕般的精致,白生生的晃眼。
——连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只知道自己一睁开眼睛,便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沉沉的睡着,身上穿的料子陌生的很,想要找人问问情况也没有人回应她。
异闻带两千年的记忆与她无数次轮回转生的记忆混合交织在一起,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这些东西,不过在那之前,她需要先离开着陌生的房间。
连素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直到看到了她儿子的身影,这才终于开口说了这两千年来的第一句话。
她睡了太久,身体还用不上力气,刚刚走下一阶台阶就是双腿一软,眼看着她就要往前摔了下去,一道身影如闪电般冲上来,险之又险的掺住了她的手臂!
扶苏人世漂泊两千年早已修炼的宠辱不惊,可这会却因为连素的一个即将摔倒的动作惊得满头冷汗。
“您吓死我了……”
连素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先放我下来。”
扶苏下意识地回道:“这儿硬邦邦冷森森的,您打算坐哪儿?”
“坐地上就是。”连素无所谓道,仿佛一点也不顾及身上这件衣服是一寸鲛绡一寸金价值连城的稀世宝物,扶苏微微蹙眉,但还是应了母亲的意思,让她直接坐在了那里。
扶苏这才算是松了口气,也跟着顺势跪坐在了她的面前,盯着母亲那张看起来仿佛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美艳容貌,禁不住苦笑着抱怨起来。
“我还以为需要灵脉级别的才能让您苏醒……您可真是会给我一份大礼。”
连素眨了眨眼睛。
“我虽然也很想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还有什么两千年……不过还是先不管他了。”她左右环视一圈,下意识问道:“你爹哪去了?”
扶苏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他懵了好一会,才挤出来一个词。
“……死了。”
连素哦了一声,点点头,看起来很淡定。
……扶苏心里突然本能地开始犯突突。
“——那秦国呢。”
扶苏背后刷得就是一凉,冷气直窜尾骨。
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说:“……亡了。”
连素:“……”
连素坐在那儿听扶苏这句话,反应了能有五分钟。
然后她又哦了一声。
——再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扶苏:“……”
扶苏:“……娘啊啊啊啊啊!!!!!!”
——而在另一边围观全程,原本也很想冲上去却的阿尔托莉雅想了想自己如今算是被迫接受泛人类史的亚瑟王亡国结局后,选择默默闭上了嘴。
第129章
连素:“你不要和我说话。”
连素:“也不要给我递东西。”
连素:“……不我什么都不要只需要你离我远点。”
扶苏看着连素一脸沧桑的坐在客厅里开着窗户吹冷风,他举着手中的披风站在那儿却被拦住了,手足无措。
他猜到了他娘心中秦国的地位可能要比他爹高那么一丢丢,毕竟为了秦国江山稳固他娘狠起来连秦王嬴政的亲娘赵姬都敢宰;但是万万没料到竟然到了能听见一声秦国亡了当场就给气得晕过去的地步。
而阿尔托莉雅·潘多拉贡,因为各种原因,侥幸逃过一劫。
作为神代末期的古代王,阿尔托莉雅所处的世界是与大秦帝国截然不同的世界,骑士,魔法,爱情,亲情,背叛,诅咒……这些因素组成了后世浪漫悲伤的各种传说故事,也一点点拼凑出了古老的亚瑟王传说。
连素只是知道,眼前的少女是“接受了湖中仙女教导长大的阿尔托莉雅并成功以女性的身份长大成人,拥有了与泛人类史截然不同的从容与理性,无限趋近与女神一样的存在”;正因如此,不同于律法严明摆脱了神明的束缚、彻彻底底以人力运转的秦国,阿尔托莉雅的国家是脆弱的,梦幻的,太过依靠于人心自身的力量,这样的国家倒不如说毁灭便是连素眼中的必然终局。
于是她在满腔“秦国灭国”的怒火中抽出一点仅有的理智,安抚着惶惶不安的少女骑士王多次表示自己不会因为她的国家毁灭了就随便生气,并在少女可怜巴巴的注视下大大方方提供了自己的膝枕和怀抱,让她在自己身边打着转。
饶是如此,金发碧眸的少女此刻依然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并没有因为允许坐在桌子旁边就得寸进尺,眸子怯生生的打量着连素的侧脸,伸出手指勾了勾她的衣摆。
“……老师。”阿尔托莉雅软着嗓子叫着她,示意她看着门口刚刚跑进来的满身落雪的卫宫切嗣的女儿伊莉雅:“伊莉雅斯菲尔回来了。”
“哎呀。”
秦王后眸子一弯,冲着小姑娘拍了拍手,笑盈盈的弯下腰张开了手臂,伊莉雅斯菲尔也不管自己一身霜雪寒气,嘻嘻哈哈的冲过来跳进了这位美人姐姐的怀抱。
卫宫切嗣跟在后面,脸上还带着和女儿玩耍过后的轻快微笑。
这个男人身上的阴沉郁气这些时日不知为何散去了不少,那沉睡了两千年突然苏醒的女人有着近乎诅咒般安抚人心的魔力,连卫宫切嗣看着她的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压抑而沉重的灵魂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抱歉,让她这么胡闹。”
他看着自己的爱女被连素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咯咯笑着去把玩连素垂在胸前的长发,而连素神态淡然眉眼含笑,不气不恼。
“无妨,伊莉雅很可爱。”她抚摸着女孩的头顶,微笑着说:“我当年其实也很想要个女孩,不过因为很多原因……并没有成功就是了。”
连素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然后瞪了一眼那边苦笑连连的扶苏:“费尽力气生下来的儿子也是个不省心的,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当初就随了他爹的意思,不如不生。”
“娘……”
扶苏一脸的哭笑不得。
阿尔托莉雅扭头看他,这初见之时满身阴郁的青年仿佛脱胎换骨般褪去了所有的压抑的气息,那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和连素更是像了个七八分。
青年听着母亲抱怨的话,只是温温无奈的笑着,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他娘生他之前身体就不好这件事扶苏是知道的;所以在扶苏出生后他爹也常常提醒他他娘生他不容易,本来就是个多愁多病身,进了秦国后更是常年忧思多虑从未有过片刻的空闲,早早就拖垮了身体。
大夫说,她这个身体,能生下扶苏已经算是奇迹。
还在秦国的那些日子,扶苏便知道自己的母亲的身体情况,也偶尔会听见她嘀嘀咕咕的念叨着说想再要个女孩然后父亲就会无奈笑着劝她养好身体再说;那些苦涩的药汤其实并不是他哄着母亲喝,在最开始的时候是父亲坐在她旁边,用仿佛永远不会耗尽的好脾气一勺一勺哄着母亲喝下去的……
扶苏才是那个模仿者。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的书案上出现了高高的书简让她再也没空去后院赏花;而父亲总是来不及换下那身高高在上的王服,谈话的内容再也不是那些温柔的强调,换成了冷冰冰的政事。
也许真相早早地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不过扶苏不愿意接受罢了。
她抚摸着另一个少女的头顶用柔柔细语安抚对方的情绪,却会对自己置气,对自己这个亲儿子置之不理。
扶苏无奈,却也不会太过贪婪亦或者心生怨怼。
秦国之过,终归和自己脱离不开关系,他也不会推卸任何的责任。
胡亥固然该死,可他却也没有半分挣扎的欲望——无论是为了尽快去阴间见自己的母亲还是为了报复那位高不可攀的皇帝,终归是出于私欲的驱使。
所以如果母亲想要惩罚他,他也不会有任何的怨恨。
连素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儿子,而且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这个当娘的第一个心疼,她这句话说出口后便有些后悔,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边苦笑的扶苏,青年垂眉敛目一派温顺,连素抿抿嘴,抬手示意对方坐过来。
“……扶苏。”
“娘?儿子在。”
“……别站着了,还是先过来坐吧。”
“是。”
爱丽丝菲尔忍不住捂嘴轻笑,上前一步把仍然粘着连素的女儿从对方膝上抱了下来,“你们聊吧,我带伊莉雅去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
而卫宫切嗣沉思片刻,也顺势坐了下来。
连素抬眸望了他一眼,并未阻拦,转过身子正对扶苏,清清嗓子后板起了脸。
“知道自己错哪里了吗。”
开场就是标准家长式发言,扶苏温驯垂眸,乖乖回答:
“母亲亡故,我不该对秦国全国上下乃至于我自己的亲生父亲,大秦的国君嬴政生出怨恨诅咒之情,此为其一;
父亲后期沉迷炼丹长生追求无上之法,我不该心存私愿刻意选择他最抵触的方式反抗他,此为其二;
始皇帝薨,幼弟胡亥趁机夺权,我不该面对胡亥的杀意引颈待戮丝毫没有反抗之意,罔顾母亲对我谆谆教诲,和父亲将我送到蒙恬将军身边这一行为暗含的一片苦心,此为其三。”
连素:“……”
连素:“……哈!你这不自己门清得很嘛。”
扶苏微笑:“多亏母亲教得好。”
连素冷酷道:“我没夸你,也别想拐弯抹角给你爹甩锅,给老娘闭嘴。”
青年立即乖乖闭嘴。
旁听的卫宫切嗣有些想笑,举起拳头抵在唇边,一声轻咳压下了唇角弧度。
连素揉了揉额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秦国传到你父亲这一代,一共经历了多长时间,花费了多少心血经历才走到了那一步,成就了你见到的那个君临天下的秦国。”
“……知道,五百五十余年。”
“周秦同源,合起西锤,秦救周,始为诸侯,三十一位秦国先王的血脉传承到了你父亲的身上,横扫六国一统天下,这才有了你所见的秦国。”
连素垂着眼,将那段古老而澎湃的历史徐徐道来。
“你只知道我出身鬼谷,却不知道我出谷的理由是为了看看师兄们见过的世界而不是秦国天下,多少位师兄投身这战国乱世?商鞅变法张仪使楚苏秦六国拜相,白起更是沙场征战一生第一战神当之无愧……我这些个师兄,都是为了秦国耗尽了一生的心血。”
她见青年终于露出了慌乱的神色,不由得苦笑一声。
“我师父一向不爱收徒,每一个徒弟哪一个不是经天纬地之才?可他们之中却又那么多人无怨无悔的入了秦国,一身皮肉脱胎换骨尽数成了秦皮秦骨……我出鬼谷的最初理由也不过是为了追随我师兄的脚步,也想瞧瞧这秦国究竟有哪里值得他们心心念念,死后也仍是放不下心。”
“扶苏。”她抿着嘴唇,沉声念着自己儿子的名字。
“你知道我为何怨你吗?并非怨你的那些心思,我这个当娘的甚至很开心你心里还挂记着为娘,但是更多的,我无法接受你的任性。”
她手掌抚着额头,脸上露出一个扶苏从未见过的疲惫神色。
“我鬼谷派与秦国历代先王五百五十年的心血,那么多的苦难都磨过来了,万万没想到五百年的秦国基业竟然毁在了你们的手上……扶苏也好,胡亥也好,到头来我和阿政竟是没一个擅长教育孩子的……枉我自诩鬼谷传人,竟是连个国都护不住。”
“……娘!”扶苏有些慌了。
连素冲他摆摆手,苦笑起来:“话我说明白了,你也不需要对我再说什么。秦国也已经灭了两千年,我打你骂你都没什么用,是能换回秦国复生还是挽救当年的错误?不过也就这样了……”她纤长手指摸了摸怀中那枚古朴的令牌,指尖摩挲过上面的鬼谷二字,心中半是酸楚,半是无奈。
扶苏一脸慌乱。
“——最后和你说个事儿。”
坐在上方的美人冷不丁一开口,脸上笑容莫测,看不透她所思所想。
“……你这幺蛾子事儿,你那些个祖宗都知道,我那些个师兄也知道。”
扶苏的脸噌的一下就吓白了。
“嬴稷为首的几位秦国先王原本说要打你一顿,你爹什么反应我暂且不知道,不过我师兄大多没什么反应,鞅师兄只和我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