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那孩子出谷，他是放过的。
不过那也是小弟子悲剧的开头。
卫鞅有此一言并不奇怪，他自己就在秦国极受重用被封大良造，大良造是秦孝公时期秦国国内最高官职，掌握军政大权。
卫鞅一生勤勤恳恳呕心沥血为秦国付出全部心血，使秦国变法图强，最后却因为被奸人陷害，被新君车裂示众。
他死后，魂魄四处飘荡，最后循着记忆回到了鬼谷之中碰见了老师鬼谷子，这才算是重新安定下来。
他回到鬼谷的时间不长，只知道小师妹魂魄散在外界了不知何处，老师说是跑出去的那一部分是小姑娘生来便附着在身上的悲愿与执念，在外界历经百世轮回命运悲苦不得善终，再加上小姑娘体质特殊游离于时间束缚之外，即使鬼谷子将时间回溯到了小师妹死去前的十多年的时候，她那无数次的轮回也没有避免。
用老师的话解释说，就是没料到时间回溯竟然带不上小姑娘一起回去……眼看着时间的确往回走了十多年她却还是无法苏醒，鬼谷子这才出动了聚魂阵，硬是把人给从外面拉了回来。
饶是如此，她也是在外面实打实的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多少次的死亡与轮回，喜悦与幸福当然有，但是比起那无尽无穷的苦楚与悲痛便显得那么的渺小单薄，做师父的没法替她抹去，便只能让她遗忘。
若那孩子觉得这些记忆还有回忆的价值，那么她还是可以想起来的。
鬼谷子回到屋内，这些时日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松一松，喘一口气。
——连素，乃是许多年前，鬼谷子游历天下时捡到的一名婴儿。
当时不过是襁褓之中的一名孩童，一代奇人鬼谷子，满胸经天纬地之才，却还要小心翼翼的抱着个还没他手臂长的孩子到处找人帮忙抚养。
好在小姑娘幼年时不哭不闹不叫不嚷，乖巧得过分，肚子饿的时候山林中自会走出正在孕育幼崽的母兽出来给小姑娘提供食物。
这种画面经历了两三次之后鬼谷子觉着有趣，便索性坐下来给小姑娘算了一卦，结果算出来个“血脉凶戾，亲缘寡淡”的命格，不得不接受这小丫头无论交给谁都是个悲惨的命运的事实。
无论是孩子夭亡还是父母早逝，对与寻常普通的百姓人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情，鬼谷子索性便把这孩子一直留在了身边，自己在东周阳城的鬼谷岭中隐居起来。后期更是暗中以咒术困住了她的成长速度，盼着这孩子在谷中待上一辈子，避开她日后的无尽轮回的路。
至于名字？将几个字写在桃叶上扔在地上，让当世尚在牙牙学语的小连素抓起来字便用哪个。
幸灾乐祸的在一边兜售看着的鬼谷子心中也有些想看看小姑娘若是自己挑了个难听至极的名字将来能长大后到底会埋怨谁去，最后拿出来的是连素两个字，鬼谷子看了看，把小姑娘抱在怀里，随手塞了个桃子干给她磨牙。
成吧，连素这名字也不算难听。
名字便也拍板定了，和鬼谷子的名字一点都靠不上，再加上小徒弟生得花容月貌惊艳无伦，单纯容貌来讲和鬼谷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没人把他俩当做父女，全都是师徒相称。
抚养小姑娘的日子里，入谷求师的年轻弟子也跟着来来往往，不知不觉间外界过去百年。
鬼谷子教导弟子无数，看着他们从血气方刚的青年才俊一个个都变成了须发皆白的老者，鬼谷子身边跑来跑去的小姑娘却还是七八岁的小姑娘的样子。小师妹无论是谁来了走了都甜润润的叫一声师兄，一群一门心思只顾着斗心眼的大男人没几个有时间成家娶妻生子的，便不约而同的把乖乖软软的小师妹当成自家孩子宠。
那应当是那孩子最为无忧无虑的一段人生了吧。
最初，他这个做老师的只是希望能避开小徒弟一生之中最初的劫数，后面那些担忧的事情也就全都不会出现了。
但那毕竟是自己最心疼的小娃娃，最后还是解开了孩子身上的咒术，让她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长大后的连素，是祸国倾城的容貌，即使是见惯了美人的鬼谷子，也要忍不住忧心忡忡的看着自己的小徒弟长大后的样子，为她无数次的凭空陷入担忧之中。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他那些得意的弟子，有许多都去了同一个国家，奉献了一生的热血，封侯拜相，地位尊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享有无上荣华富贵。
可惜的是，他们无一善终。
——被奸臣陷害，被王君猜忌，更甚者自相残杀。
最后，就连他原本最疼爱的小徒弟也跟着偷偷跑出鬼谷岭，顺着她师兄们的痕迹跑去了那个日益壮大的国家，并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她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拥有了一段短暂却幸福的人生，不过短短几年的时光，她教那个男人如何隐蔽锋芒笼络人心，如何积累力量蚕食敌人，她教会了那个男人她所能给予的一切……最后她甚至给那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孩子。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孩子的名字，便叫做扶苏。
后来人们知道了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是秦皇的长子，称为公子扶苏。
被弃、被逐、被杀。
鬼谷岭中隐居的老者第一次听见那个消息的时候，只是沉默的让人挖掉了附近所有的树木，一片叶子也没有留。
不过现在没事了。
现在不会有人伤害她了。
这次不会有人伤害她了。
——他的小娃娃现在谁也没遇见，谁也不认识，他会好好护着自己的小徒弟，谁也不能伤到他的小娃娃。
休息好的鬼谷子缓步走出门，正好看见了刚刚睡醒的小连素骑在卫鞅的脖子上，正伸长了胳膊去够最上面的一颗汁水饱满的桃子。
抬头再看，阳光正好，可以和小徒弟抢桃子了。
第94章
春秋战国,群雄逐鹿，百家争鸣。
然而这大争之世,却与避世隐居的鬼谷岭中的连素毫无干系。
她自那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已经过了数月之久,这些日子以来除了每日日常照顾安抚自称年岁已大的鬼谷子。
轻轻松松单手举着几十斤的木头拐棍追着闯祸的小弟子跑出老远不喘气儿的……年岁已大的鬼谷子。
谷中目前只有三人,连素，卫鞅,鬼谷子。
连素自己体质特殊,师父鬼谷子也早已辟谷,而卫鞅回到鬼谷后已经是魂魄灵体,本来这三人都不需要每日饮食，可架不住连素年岁还小嘴巴馋得很,于是每日卫鞅寸步不离的袖手跟在她身边，名义上是看着小师妹的身体状况，实际上这两人每日爬树摘果下河捞鱼，把一个偌大的鬼谷闹得鸡飞狗跳百兽哀鸣。
春夏之际,树上的果实数量虽多，但大多都没有成熟，果实酸涩外形又青又小,摘下来三人没有一个会吃的，纯粹就是小连素自己摘着好玩。
而在树下等着的卫鞅便贡献出一身白衣，堂堂秦国大良造,一身儒雅白衣风度翩翩,不知当年虏获多少少女芳心，这会却毫不在意的任由衣袍上沾染了青果的汁水,笑眯眯的看着小姑娘手脚灵便的在树上爬来爬去，头发乱糟糟的脑袋上还顶着一只不怕生的小雀。
至于河里捞出来的鱼没有一次会出现在鬼谷子的面前，全都被两个人偷偷摸摸的在后山生火烤着吃了。
更有几次，卫鞅远远看着说好要去找些柴火的小师妹不知为何看上了山野中落单的老虎，他不得不看着一个七八岁的漂亮小姑娘，弱质纤纤，粉雕玉琢，可两条小短腿居然真的追着人家体型硕大的老虎硬生生跑出了十几里绝尘而去……然后没过一会，得意洋洋的骑着人家回来了。
卫鞅：“……”
大良造板着脸把小姑娘从可怜巴巴的老虎背上抱下来，然后看着她犹自不死心的抻长胳膊想要摸人家大猫爪子的肉垫。
卫鞅：“……若真的这么喜欢，改日让师父帮你驯养几只幼虎。”
知道这句话算是警告，小连素不得不蔫哒哒的垂下脑袋目送大咪离开，自己趴在自家师兄怀里，等到两人回到竹居，这小姑娘已经呼噜呼噜的睡着了。
被鬼谷子戳着脸蛋吵醒后，一脸不情不愿的推去洗漱换衣服，这才点头同意放她去重新睡觉。
但折腾了这一大圈，她反而有些精神了。
卫鞅便哭笑不得重新把小师妹抱在怀里，趁着满天星辰，指着天上的星象给她讲自己当年在秦国的故事。
他讲秦孝公，讲他的变法，讲秦国的土地，讲那片土地上的人民百姓，讲他喝过的诸多美酒，最后偏偏最为心仪的反而是秦国的苦菜烈酒……
最后，他讲他侍奉的那位君王的儿子。
杀死他的年轻新王，使用着他留下来的法，率领着秦国走向了新的巅峰。
小姑娘听得昏昏欲睡，等到卫鞅说的口干舌燥不自觉热泪盈眶声音哽咽的时候，她已经歪着脑袋，在他怀里睡着了。
卫鞅无奈轻笑，轻手轻脚的把她抱起来，一转身，瞧见了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又站了多久的鬼谷子。
卫鞅一怔，他本想行礼，可怀里抱着小师妹腾不开手，只能微微躬身以示尊重，“老师。”
鬼谷子冷哼一声：“瞧你的态度，像是一点也不在意在秦国的一生似的。”
“……老师说笑了，区区生前事，又有什么必要去继续执着呢。”卫鞅的声音仍是有些发哑。
“随你。”老人颤巍巍的转身走了。“记得，不要在素素面前随意提起秦国。”
卫鞅不解，但还是应了下来。
****
第二天清晨，连素被扒拉在脸上的柔软肉垫给生生拍醒了。
一睁开眼睛，一只还没长牙的小老虎在她的枕头旁边咿呀咿呀的叫着，小姑娘惊喜无比的叫了一声，头发也顾不上，抱起小老虎就冲了出去。
“师父！师父！这个是你送我的吗！”脆脆甜甜的女孩音色犹如黄鹂出谷，听着便让人心情舒畅，鬼谷子侧身接过扑过来的小姑娘，好不容易硬是板住了脸，只可惜一开口说话就是满口笑音：“胡闹，头发也不梳就跑出来，哪有什么女孩家的样子。”
“我倒是觉得，小师妹能永远这么活泼天真的样子，也是个好事情。”
另一道温和带笑的嗓音也跟着在一旁响起，连素循声望去，眼睛顿时一亮：“伯灵师兄！”
孙伯灵，鬼谷子得意弟子之一，出谷之后与师兄弟庞涓一起，却因对方猜忌嫉妒，处以膑刑和黥刑，叫人砍去双足。是以比起孙伯灵这个名字，也许他的另一个称呼要更加广为人知一些。
——孙膑。
“很久不见啦，小素素，”孙膑冲她挥挥手，“正好师兄坐着，你过来，我帮你把头发束好。”
小连素乖乖哦了一声，抱着小老虎走过去站在了师兄的前面，忍耐了一会还是没忍住看向了一旁的沉着脸的鬼谷子。
“师父……”
“丫头不用看我，我已经让你师兄卫鞅去找合适的材料了……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怎么回事，卫鞅车裂扯成那么多块回来都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到你这儿怎么还少了一点呢。”
卫鞅刚刚进屋，就听见他师父嘀嘀咕咕，好不容易听清了后忍不住失笑道：“师父，我好歹也算是行刑之后的那些骨头肉全都让人放在一起下葬了，可孙师兄的脚估计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这才在死后回了鬼谷也没有脚吧。”
“没有便没有吧，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依旧是专注于给小姑娘梳头的孙膑对此不以为意，反正都成了鬼了，生前困扰他的那些衣食住行等等日常琐事也就不需要再多加考虑，在椅子上做个几百年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后遗症，这么一看倒也挺好。
不执著于生前仇恨也不执着生前国家的孙膑，现在看起来可以说是整个鬼谷之中最逍遥自在的一个。
“好了，我们的小乖乖头发梳好啦。”孙膑拍了拍小姑娘纤弱的肩膀语气满足极了，“哎呀……多少年没有做这个了，手都生了。”
连素腾出一只手摸摸头顶，还是有些担心孙膑的脚：“师兄……”
“你师兄好的很，不用担心。”孙膑揉揉小师妹，“说起来，师父，我离开的时候，素素就这么大，怎么我都在外面呆了这么多年又回来了，她还是这么大？”
“没什么，我锁了她的骨脉，让她不会长大。”
“师父……！”
鬼谷子淡然道：“我给她做过判词，亲缘寡淡血脉疏离，实在不是个适合长大的性子；更何况外面乱的很，我可不要把我的小娃娃随便放出去，等着乱世过去了再让她出去玩吧。”
孙膑皱眉：“这怎么成呢，鞅你也不劝劝？”
卫鞅苦笑：“我倒是想，但是老师的性子师兄你也晓得，若素素能出去，估计她早就出去了吧。”
“先不说那乱七八糟的东西，”鬼谷子气定神闲的用木杖敲了敲地板，对这两个弟子扔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若是素素出谷，你说她该去哪里？”
孙膑道：“弟子许久不闻世事，最后一个消息，应当是秦横强他国以强秦国自身，这件事，这倒是像是老师纵横之术的影子……若是小师妹的才华，去最好的地方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应当就是秦国了吧。”
卫鞅眉眼舒展，顿时满脸的愉快。
“但是——”孙膑慢悠悠地又拉长了尾音，半天才扔出了后半句话：“素素毕竟是个女孩子。”
鬼谷子不着痕迹的瞪了他一眼。
“老师先别这么看我，我说素素是女子并无其他的意思。天下皆知秦国尚武；国君，被称为虎狼之君，国家，被称为蛮秦，强秦，哪里是适合女孩子去的地方？小师妹才华能力全都有，唯一可惜的是生了一张妖孽祸国的脸，她相当于占了两个极大的弱势。
商亡妲己周亡褒姒，倒不是说小师妹容貌有问题，只不过任何一个国君都绝对不敢贸然让一名美貌女子站在朝堂之上，更不要提小师妹这张脸若是长大，估计轻易便可动摇军心。
任何一个稍微聪明些的帝王都不敢使用这样一位危险的谋士，他们可以去堵其他臣下的嘴，可却不敢去堵天下士子悠悠之口，一个不小心便被骂成亡国之君倾国祸水，而若是敢不看才能直接用她的……恕弟子直言，怕是看的不是小师妹的才能，而是她这极好的容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