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吕不韦踏入这片画境的时候,这些飞禽走兽仿佛并未察觉到有外人入侵,依然专注无比的听着女子的轻言细语,倒是白衣女子声音一停,缓缓抬起头,看向了贸然闯入这里的不速之客。
饶是见多识广,见惯六国美人的吕不韦,在瞧见女子正脸的那一刻也忍不住气息一滞,更不要提他身后那群纷纷倒吸冷气的仆从属下,怕是早就看愣了。
而原本这群乖乖趴伏在地的山间野兽,也跟着站了起来,冲着这群家伙露出了森冷獠牙和锋利利爪。
吕不韦倒退一步,还是那女子率先挥了挥手,这群野兽竟也跟着通了人性似的,虽还有几个犹自呜呜低吼,警告意味十足,但还是重新趴了回去。
见了这般景象,吕不韦原本心中的半信半疑已经变成了信了七八分,就算她不过是什么不知名的山野道人,仅凭这艳绝六国的容貌和驯服百兽的本事就足以他下功夫赌这一回了。于是吕不韦一抖衣袍,很是恭敬的冲着女子施了一礼。
“在下秦国吕不韦,误经此地并非有意打扰,若是有冒犯仙子之处,还请见谅。”
女子眯了眯眼睛,原本趴在她身边的那些小兽和其余令吕不韦他们很是忌惮的猛禽凶兽们便都纷纷跑走了,眨眼之间,周遭便只剩下了吕不韦一行人以及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过的白衫女子。
“秦相不必如此客气。”她站了起来,第一句话便是说破了吕不韦的身份,“何况您出身卫国,不过是借着先代秦王才得了秦相的位置,大概算不上一句秦人。”
“……仙子说笑了。”吕不韦被说破了身份,心中不怒反喜。
若是她真是个不染凡尘的出尘道人倒是最麻烦的,她若是了解红尘俗世某种意义上反而是个好事情,至少能代表她好歹是有一件事放在心上的。
——权钱酒色,天下人的欲望总归逃不过这几样,就算是这年代看起来性情最高洁的士,多多少少也总有些渴望建功立业的志向在的,现在吕不韦需要面对的最大问题已经变成了要如何勾起眼前这位美人对外界的好奇心……以及,如何拉拢她入自己的麾下。
心里有了底,吕不韦说话便也有了几分从容的本钱:“我还道您这样的人物,对与凡尘中人是没什么兴趣的呢。”
女子懒懒一抬眉,“秦相不必叫的那么客气,我名连素,直接称呼我名字就好——至于你说你是不小心经过这里,我可是不信;这附近虽然没有我设下的阵法,但这附近也是难走得很,若不是有意过来找人想必也不会如此深入,所以您究竟什么意思,不如直说就好。”
“如此甚好,”吕不韦摸了摸胡子,便也不再继续打哈哈绕弯子了,他清了清嗓子,神情一肃敛容问道:“在下不过是想问问姑娘,是在这荒僻山野间与猛兽为伍好一些呢,还是出了这片幽谷,去到繁华人世、甚至于是秦国朝堂之上,与秦王讲课布道比较好呢?”
他摸不透眼前这人的脾气,便只能直接坦言相问说开了自己的来意。
连素闻言沉默片刻,却见她眸子一垂,竟是先轻轻笑了。
“秦相地位尊崇,秦国接连亡故两位秦王,如今继位的秦王年岁尚小又是从外国辗转归国,比起您这种从先代就开始辅佐的老臣来说不过还是个孩子,按理来说,现在正应当是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有兴趣来找我这种角色?”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对方会不会直接挥袖走人的样子。
“比起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山野道人,您应当有更多的选择可以考虑吧?”
吕不韦胡子一颤,忍不住压低声音:“……在下不懂您的意思。”
连素垂眸,却没解答他的话,只是笑着回答:“您能走到如今的这一步,想必用不上我这种人的计谋才是,秦相吕不韦,从赵国遇见秦国质子异人那一刻开始便开始谋算,可谓步步都是险棋却也步步都颇为惊艳,从异人与赵姬,一直到如今的秦王政,按着您自己的计划,您现在应当是权倾朝野众人仰望鼻息才是,可为何却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秦王猜忌,群臣孤立,您处处束手束脚不敢乱动,想必您走到今天这一步总有那么几处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之处,本该是如同你心中所思所想,却不知为何反成了截然相反的结果……比如说不知为何突然翻脸不认人的赵姬,再比如说……不知为何突然就得了老臣扶持的新秦王,凭您的性子,若不是走投无路却偏又心有不甘,想必也不会找到我这里来。”
吕不韦心脏一颤,声音中的从容不迫早已褪去,他一挥手让随行的仆从退到外围听不到他们谈话的地方,自己则冲着眼前女子躬身一礼,沉声道:“请仙子务必帮我。”
连素一挑眉。
“秦相何须如此多礼,我也不是什么仙子,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徒,称不上这一句称呼。”
她虽这么说着,却完全没有伸手去扶的意思。
“不,您能说出在下眼下的困境,便称得上这一句。”吕不韦摇头道,连素不去扶,他便自己直起了身子,沉声道:“正如您所说,在下不懂为何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连素轻笑,那抹轻笑却未达眼底。
“我猜,秦相……大概称不上一句,对秦国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吧。”
吕不韦并未察觉到连素冷沉的目光和只是浅浅浮在嘴角的笑意,也跟着笑道:“您对在下既然已经了解到这一步,何不顺便猜猜在下对秦国的心思呢。”
连素闻言点点头,叹了一句。
“看来是不比先代商君张子对秦国的忠心不悔,既然您坐上秦相这一位置不过是为了有利可图,那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便直说了。”
她闭目思索片刻,这才重新开口。
“秦相如今的立场,倒是与当年的秦国差不太多,进一步,便是虎狼之态惹人忌惮;退一步,却容易引来秦王的攻击威逼直接一败涂地。莫说是秦相之位,很可能连先王赐给您的封赏都留不住;您不敢进,却又不舍得退,费了这么多心思筹谋到如今的地位,让您直接撒手放弃,旁人来看是壮士断腕急流勇退,可对您自己来说,却也是困难了点。”
吕不韦在旁点头。
“那……从旁的手段开始着手呢?”
连素眸光灼灼笑意绮艳,险些连吕不韦也有些失神,他晃晃脑袋收回心思,好奇问道:“什么手段?”
连素收回目光,笑道:“自秦孝公与商鞅变法以来,秦国用法便是轻罪重法,军功激赏,变田,赋税,农爵,军功,郡县,连坐,度量,官制……虽说乱世用重典,商君之法也的确是富国强民之法,可那是乱世,七国争霸秦国东出之前的局面。
长平之战后,秦国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局面已经只剩下了时间问题,余下的问题应当是修养民生安抚人心并为未来收拢六国人心提前做好所有的准备,可如今仍在使用的秦法过于严苛,已经不再适合目前的秦国。”
吕不韦脑袋一抬,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让我劝秦王变法?”
“商君之法倒也无需完全变化,毕竟天下尚未尽归秦国之手,所以现在的秦法只需稍加调整,适当增减就可——我说这个,无非是因为这是最适合秦相位置可以着手处理的一点,正如当年秦惠文王为了安抚民心车裂商鞅一样。
在下认为,您与其试图讨好那些臣子,不如去讨好秦王来得快一些。秦王年幼,许多事情他可以说,却不能做,您不同,两朝旧臣地位尊崇无比,可惜却是靠着对先王的恩义才走到了今天的地步,若是没有实际的作用,想必秦相换人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这变法……”吕不韦面上透着犹豫之色,自古以来,变法者大多结局不是太好,无论是楚国的吴起还是秦国的卫鞅,他们生前都是名声显赫,可结局却也都是悲惨至极的车裂酷刑。
吴起的结局更加悲惨,在他死后,生前心血便被楚国的旧贵族直接推翻,楚国变法自此失败;而卫鞅唯一的欣慰之处大概也就只是嬴驷也是位看得清局势的明君贤君,这才没能让商君变法功亏一篑。
“您怕什么。”在他犹豫的时候,连素却跟着笑了:“我说的变法,不是伤筋动骨的大开大合,只需要先提交一份提案,原定秦法上改五分讨好秦王表明您的态度,再退三分安抚其余老臣,最后秦相您仍能得到两分好处,说出去的变法改的是两分,最后也的确是改了两分,秦法公正,就算从最后结果来看,这么一来倒也算不上是出尔反尔反复无常;
再一点,天下之大,却没有大过民心,粮草车马军功器械尽数来源于秦国百姓,您余下两分只需要保证能安抚秦国民心就好,当然,为了避免秦王猜忌,这两分功绩,明面上,您也应当想办法送到秦王的身上才比较保险。”
吕不韦一皱眉:“……那我岂不是半分好处也得不到?”
“倒也不至于。”连素气定神闲的一抬眉,温声道:“秦国重农抑商,您商人出身却偏偏身居高位,想必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一点才是;可一个国家无论是做什么都需要钱,打仗,军队,粮草,军械,哪里不要钱?秦王得了您的态度,对与接下来的您的一些小动作大抵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您为秦国、为秦王充实了秦国国库后,还有谁会觉得您是没做过事、全靠先王恩义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吕不韦嘴角一挑,意味深长的笑了:“可是……秦国在长平之战后也是国库空虚粮草耗尽,可是没办法向阁下说的那样,轻轻松松的就能充实国库啊?”
“您这话倒像是说笑一样了。”连素望向吕不韦的眼睛,意味深长的呀低了嗓音:“……这不是还有其余六国摆在那儿吗?”
吕不韦大笑。
“您这是让我背着秦相的名头,去做那叛国的小人?”
“大家你来我往,贸易往来又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连素笑眯眯地说:“北燕的毛毡,吴越的细麻,齐鲁冰纨陈国花锦,那个不是诸国正常贸易往来的货物?秦国虽然被其余六国所忌惮,但是却也是最强盛的一个国家,对秦国的憎恨和他们想要活下去和赚钱发财的心愿,有时候是两回事。”
……吕不韦有些动心了。
连素让他思考片刻后,又用低沉的语调说道:“……何况您就真的甘心,您的商人出身要受一辈子、甚至是后人的千百世的指指点点?想想吧,后世,百代千代,所有人说起你吕不韦都要说一句你是贱商出身,不过是靠着一点恩义和献上了赵姬才登上了秦相的位置,等到换了个秦王之后,你吕不韦这位置便坐不牢了……”
吕不韦一声轻喝打断了连素接下来的话,他用力闭了闭眼,声音已经不复最初的从容优雅,显得有几分焦躁:“……我当怎么做。”
连素扬起嘴角,一双眸子犹如幽冷寒潭,深不可测。
而她的声音,却还是轻缓而温柔的。
“……那就先帮如今的秦王赚来一扫六国的钱,让秦王愿意真正信任秦相吧。”
第113章
“这样便行了?”在连素身畔骤然散开一丛血色浓雾,娇娆美人从中轻盈跃出,眉宇间难掩担忧之色:“前辈,再怎么说那也是秦相吕不韦啊……当真能骗过去?”
因着项羽这一重关系在里面,虞姬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将昵称坦然叫出口,至于什么后辈人类之类的话更是不敢胡乱瞎说,索性直接将连素称呼为前辈。连素强调了几次见她执意如此,便也就随她去了。
此刻听见虞姬口出此言,连素却摇头,说:“这件事上我没骗他。”
虞姬蹙眉:“那……”
“我告诉吕不韦的方法,理由,全都是真的,要想在这方面上骗过吕不韦是不可能的事情,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他可不止是单纯依靠异人和赵姬,倒不如说,那两个人不过是他成功所需要的手段之一。”
连素叹息一声,幽幽道:“我说这些,不过是做这件事的人目前只有吕不韦最适合,他身份尴尬急需其他功勋来填补自己的空白之处,功绩这种事,有时候真的便是王说得,旁人说不得,更不要提阿政的父母和吕不韦还有那么一段尴尬的关系,先代的恩宠反而成了催命毒,他哪里敢随便张嘴。
好在吕不韦自己本就是习惯铤而走险的人,阿政作为秦王,也当适当学会如何控制朝中权力平衡彼此牵制的本事,吕不韦作为这一步的踏脚石,让他选择这条路再合适不过。”
虞姬眉头稍稍松缓了几分,“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连素拢拢鬓发。
“等吧。”
虞姬愕然:“那我们这么长时间就这么干等着?”
“就这么等着。”
连素点头。
“但是让秦王一个人的速度无论如何也太慢了吧?”虞姬急慌慌的问道:“人类的寿命太短暂了,何况他身边还存在着那么多的不安定因素,刺客暗杀兄弟猜忌,说不定吕不韦等做到前辈说的那个地步后也会对秦王心存杀念,万一嬴政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出了意外要怎么办,前辈您就这么呆这里放任秦王在那种危险之极的地方,真的没有关系吗?”
连素沉默片刻,幽幽道:“秦灭六国眼下只剩下了时间问题,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让秦王发挥实力借此机会发展自己的时间我们还是要等出来的,何况我前脚刚刚和吕不韦说完话后脚就跑去了秦王面前邀宠,在旁人看来未免有些太过奇怪,吕不韦自己就喜欢剑走偏锋,他看待旁人的奇怪举动第一反应也通常会往这方面靠……正好,我也暂时没什么兴趣和吕不韦正面对峙。”
她原本的计划无非是借着吕不韦的手拉拢其余六国的朝臣,重金贿赂六国众臣,使他们分崩离析各自为政,不需要做的太过分,只要在秦国攻打某一个国家的时候,其余六国埋下的种子可以趁此机会抽根发芽,阻拦一下各国出兵的脚步,为秦国争取到成功的时间就好。
先乱敌国内政,再辅佐远交近攻的政策,先弱后强先近后远,将各国逐一击破,最终一统天下。
连素没打算在这期间去打扰秦王,这是嬴政自己的事业,她另外有事情要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