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苏未寒
时间:2019-04-11 09:45:44

  那边周梨挡住了他的去势,二十招之内,已把他逼到绝境。
  修罗剑法使起来又狠又戾,衬得周梨清秀的眉目都平添了杀气。
  周梨在和这人动手的过程中微觉奇怪,这人的内力实际上很深厚,但却极其杂乱,内伤不轻。
  忽然,黑衣人退了三步,轻轻喘了口气。
  这是打斗以来他第一次露出活人该有的样子,原来他也是会呼吸的,看他的样子,真比死人多口气,像从地底爬出来的一具干尸。而且干尸还有一双无神的眼睛,他的脸上却是一片漆黑。
  他跄踉一下,再把刀举起来的时候招式变了,变得大开大合,异常刚烈迅猛。
  他出招,周梨拆招,但周梨却瞬间觉得奇异,这人的刀法突然变得流畅了。
  就好像先前他是在使着一门并不顺手的武功,舍弃了之后,又使起了自己拿手的,这拿手的武功与方才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更加刚猛,也更加漂亮。
  周梨忍不住道:“这是……”
  流金刀法?!
  不,不是。
  这比流金刀法更上一层楼,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梨四年来不知和江重雪切磋了多少次,对流金刀法可谓熟门熟路。
  江重雪死死盯住这黑衣人,脸色越来越沉,但是眼睛越来越亮,要在他身上扎出洞来。
  他紧紧捏住金错刀,心头震动波及全身,眼睛里爆出血红,嘴巴里低语:“千错刀法,千错刀法……你是什么人!”
  最后一句声嘶力竭地从他嗓子里吼出。
  千错刀法。千错万错,刀法无错。
  江重雪夺身上前,一臂拦开了周梨,独自与黑衣人交手。
  金错刀光芒乍现,让漆黑的夜色也为之亮了一亮。江重雪用的自然是流金刀法,以流金对千错,就像两个长得极其相似的人站到了一起,彼此对视,内在流着一样的血。
  黑衣人很快也露出了惊讶,原先每一招都是下了死手的,而后慢慢开始收敛了杀气,点到即止地试探。
  这边的江重雪亦如是,一场酣斗转变成了喂招,随即黑衣人步法轻盈地后退站定,习惯性地将刀往肩上一抗,那个动作让江重雪的眼睛直了直。
  终于,对方慢吞吞地从唇齿间挤出几个字:“你使我金刀堂的流金刀法,你是谁?”
  江重雪的眼眶霎时热了,满面惊喜交杂,又微微茫然,好像眼前一切太过荒唐,太过无稽,让人难以置信。
  一个人纵使千变万化,纵使藏住了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纵使皮肉皆毁毛发不附,但只要嗓子不坏,声音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所以他开口的一刹,江重雪已将他认出。那是一个纵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他都绝不会忘记的声音之一。
  江重雪勉强定了定心神,但压不住心胸里的惊涛骇浪,哑声道:“你何不看一看我,或者,让我看一看你?”
  那人莫名其妙被激怒,抬起手,一刀刺过来。
  江重雪没躲,肩膀实打实地挨了这一下,一团血花渗出,濡湿了一大片前襟。这一刀很普通,任谁都能躲过,那人像没料到,微微一愣。
  “重雪哥哥!”周梨一急,赶紧用手捂住他的伤口,却换来对面的黑衣人惊觉地抬头,动作幅度大了,总算透出了一点黑袍下的脸,只是一个瘦削尖锐的下巴,肤色貌似十分苍白。
  他猛地靠近过来,阴冷气息一并送至,身上伴随古怪的腥味,“你叫他什么?”
  周梨咬牙瞧了瞧他,又回头瞧了瞧江重雪非人一般的苍白面色,终于道:“江重雪,他叫江重雪。”
  黑衣人愣住了神,好一会儿,才说:“不可能。”
  说完闭上了嘴,许久也不出声,低垂着头,像在思索什么难解的谜题,肩膀受不住刀的重量般,微微佝偻着,那个姿势看过去,有些呆滞木然。
  江重雪的声音竟带了点哭腔:“你若不想看我,觉得我在骗你,可以看一看我手中的刀。金错刀,你总不会认错的。这世上,不会有第二把金错刀。”
  那黑衣人想了想,点头说:“把你的刀拿过来。”
  周梨替江重雪把刀放在那黑衣人的脚边,黑衣人蹲下,手从袖子里滑出,手背上覆着嶙峋错布的伤,皮肤都溃烂了,紫红一片。
  江重雪的眼角禁不住跳动。
  周梨终于知道他身上的腥味是从何而来了,光是露出的手背就有这么多伤,身上恐怕也有。
  他慢慢摸索金错刀,从冰冷的刀刃至刀柄,一点也不怕被它划伤,指尖紧密地贴上去。
  刀上的蛇腹断纹雕琢精细,非常的繁复,但是他却与金错刀心有灵犀,能够一丝不错地用手指沿着纹路迂回蜿蜒,仿佛临摹,惟妙惟肖。
  这的确是金错刀。什么都可以仿造,但是这绝无仅有的刀气,是金错刀才具有的。
  黑衣人的手在发抖,夹杂了一股狂喜狂惊。
  金错刀自从四年前金刀堂被灭门后,就不知去向了,他还当此刀已被某个名门正派当做战利品窃走。
  他把扛在肩上的刀扔下,手指哆嗦地把金错刀拿起,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七十二斤重的刀,本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可是江重雪记得,从前他拿起这刀,洒脱地往肩上扛,迎着暖风旭日,是一张极清爽的面容。
  好不容易把刀举起来了,刀刃光芒胜过月色,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一只手有些握不住,所以他以双手持刀,朝虚空中挥舞了两下,半晌,他猛地跨出一步,把刀对准他们,“说!这金错刀你哪里来的!”
  “我为爹收敛尸骨的时候,他至死都握着金错刀,”江重雪闭起眼睛:“我原想让这刀为爹陪葬,可这样一来,金刀堂在这世上就真的一点不剩了,而且我还要用它为爹报仇。”
  周梨看到黑衣人下巴动了动,大概是想说什么,但又克制住了。
  这真是一个多疑的人,其实他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把江重雪认出来,可他却偏偏不这么做。
  也许,是因为他做不了。
  周梨推断出了这层原因,那人忽然道:“你过来。”
  江重雪依言过去,黑衣人用手指指落在地上的另一把刀,“把它拾起来。”
  那也算是一把打造精细的刀,不过珠玉在前,未免就黯淡了几分。
  江重雪这里才弯下腰,那人已出其不意地袭了过来。
  “我问你,流金刀法的八字要诀是什么?”他朝江重雪的左肩刺过来,但刀尖没有杀气:“快说!”
  江重雪避开了,边应对边回答:“流光万丈,惑敌耳目。”
  黑衣人道:“何解?”
  江重雪道:“八字要诀,囊括起来,不过一字而已。”
  “哪个字?”
  “快。出刀迅捷,如一闪而过的流光,使对手避无可避,将其格杀于刀下。”
  黑衣人的动作果然越来越快,江重雪虽然有伤,但应对得相当得心应手。
  “那么,千错刀法之要诀呢?”
  “千错万错,刀法无错。”
  “何解?”
  “我尚且不知。”
  周梨闻言吃了一惊。
  但黑衣人明显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好像江重雪不知道才是正确的。
  他刀锋一转,停下了手,刀尖点地。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摸向江重雪的脸,细细地摩挲他的五官。
  江重雪已非当时的少年,长相较之四年前更开了一些,眼睛愈发明亮,鼻梁高挺,眉宇里有傲然邪气。无人像他一样,邪得正,无端的惊艳漂亮。
  当年十六岁的少年还在变声期,声音和相貌也许稍有变化,但骨相不变。
  黑衣人轻轻摸着他皮肤下的颧骨,手开始发烫,通过指尖传达给江重雪,他连声音都抖了,“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江重雪,”他一字一句地道,喉咙哽咽,“出生那年,清河大冻,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娘便指雪为名。重之一字,取自大哥,因为大哥的名字唤作重山,是爹取岳元帅一阕《小重山》为名,我沿袭重字,故唤江重雪。”
  他说到这里,把头低了低,黑衣人十分顺手地就抬起他的下巴,逼他抬头。
  很久以前江重雪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性子像脱了缰的野马,又倔又烈,犯了错不甘心被罚,把嘴巴闭得牢牢的,一言不发,就这么耷拉着脑袋闹别扭,而这时候就会有一只手伸过来像现在这样逼他抬头,狠狠训斥他,要他知道,错便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头不能低。
  江重雪叫他一声:“大哥。”
 
 
第28章 争执
  江重山慢慢把手放下, 挡在袍子后面的嘴唇微微颤抖, 勉强用金错刀撑住身子,不至于被汹涌的情绪击垮。
  激烈的心情到达顶端时竟是笑了笑:“你如今已到了可以学千错刀法的年纪。”
  昔年金刀堂的规矩, 十八岁才能由堂主亲传千错刀法。江重雪已过了十八岁,但却无人能把这套刀法再传给他。
  江重雪松了手,刀落地时惊起了尘土, 他喃喃道:“有大哥在, 可以教我。”
  他晃了晃,一下子没站住,幸好周梨在他背后扶住了他。
  江重山伸手一摸, 鲜血湿了五指。
  他像是要失去什么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般,说:“快把他扶过来。”
  两人把江重雪扶进一间屋子。
  屋子和其他地方一样,很整洁,不是卧房, 竖着博古架,有一张书桌,桌上放着一只青花乳足香炉。
  这是当年江心骨的书房, 陈设和四年前一点不变。
  江重山扭动了屏风后的机关,露出一道暗格, 十几只颜色不一的小瓷瓶里装着伤药,并了绷带剪子一样样摆的整齐。
  江重雪暗暗喘气, 江重山拿药的手十分混乱,不是用看的,而是用摸的, 不小心打翻了一只瓷瓶,粉末洒了一地,但他顾不上收拾,先来给江重雪止血上药。
  “别急。”周梨看江重山折腾了半天没找准江重雪的伤口,终于忍不住地接过他的手:“我来吧。”
  江重山僵了一会儿,好像不太信任周梨,但又无可奈何地把伤药递给她。
  暗格里有半截白蜡烛,是唯一一支。火光对他已无意义,但他想为江重雪上药还是需亮些的,也好让那丫头看得仔细,于是把蜡烛点起。
  红光溢了满室。
  周梨解开江重雪的上衣,露出一片血渍的肩头。
  江重山看不到,但能闻到浓郁血味,紧张地用手摸索过去,探了半天没探到,还是江重雪按住了他:“我没事……大哥,我没事。”
  片刻后,周梨处理完伤口,在铜盆里洗净手,擦掉额头的汗,“好了。”
  阴飕飕的凉风穿过窗格,江重山始终缩成一团的肩膀慢慢在这句话里舒展开。
  江重雪看在眼里,小声道:“大哥,你的眼睛……”
  江重山不吭声,许久木然道:“瞎了。”
  江重雪张了张口,呆住了。
  所以金刀堂内找不到一根蜡烛,一个瞎子是不需要任何光亮的。他把黑袍盖得面目全非,不是他不想看东西,而是他已没有了看东西的能力,不如就把它遮住。
  昔年的江重山有一双和江重雪一样明亮的眼睛,他们本就是亲兄弟,容貌酷肖。
  只不过江重雪生得太细,时常被他取笑像个姑娘家,江重山则生得英挺,五官疏朗眉目飞扬,笑起来的时候轻狂不羁,叫人心折,当时在清河喜欢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
  火光照着江重山瘦弱的下颌,江重雪过了很久才伸手去掀他的袍子,他下意识地要阻挡,但又松开了力道,由得头顶的袍帽滑下去。
  那张脸太可怕了。
  周梨觉得心脏抽紧了一阵,不忍地扭过头去。
  果然,他不止手上的皮肤溃烂了,脸上也是,皱巴巴的像一张被揉的不像样的纸,到处是青紫血痕。
  一道细长的剑口由左边的耳根划过他的眼睛,延伸到右边的眼角,生生毁了他一双原本完好的眼睛。
  极细极长的伤口,平整光滑,这世上能造成这样伤口的剑实在不多,能有这等功力的人更少。
  “可惜楚墨白这一剑没有把我杀死。”他冷笑,拳头捏得脆响。
  朔月剑出击从不落空,虽然没有杀死他,但剑气伤了他的眼睛,这一生都莫想再复明了。
  江重雪内息翻涌,牵扯了伤口十分的疼,但心更疼,“我以为你死了。”
  江重雪不说话,把身体绷得很紧。
  “我在乱葬岗的尸堆里翻遍了每一具尸体,金刀堂一百零三口,我翻到了三十六具,剩下的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有些被枭首的我只找到了头颅,有些只找到了身体,拼凑起来,也不过是三十九具。我找了三天三夜,又在金刀堂里枯等了三个月,我想若是有人还活着,必定会回来的,可是我一个人也没有等到。”
  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连周梨都没有。
  此刻说出来,那些或惊惧或狰狞但皆布满血污的脸重现了,而他还是十六岁的少年,疯了一般地在尸堆里徒手扒开每一具腐臭的尸体,任凭血水污泥沾了满身。
  周梨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很久,她感到他逐渐平息下来,但依然扣紧了她没有松开。
  江重山看不到,但他的声音掺了泥沙似的,让人透不过气,脸上的表情不比江重雪好上多少,“我养了一年多的伤才回到金刀堂,这里早已人死楼空,神龛上的骨灰坛子和牌位我也不知是你摆上去的,只当是金刀堂还有弟子活着,曾经在我养伤期间回来收敛了同门的尸骨,所以我一直在此等人归来,我想,不管是谁,能回来一个也是好的。我还当在我死之前都等不到了。”
  他拽紧江重雪半副衣袖,“重雪,你回来了,很好,很好。我总算没有白等。”
  江重雪的目光重新掠回到他脸上,顿了顿,终是问出了口:“大哥,你身上的伤从何而来?”
  江重山把唇抿成一线:“这不重要。”
  都已经伤成了这样,还不重要么。
  江重雪拍桌道:“你脱了衣裳给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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