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现在关他们事了。”周梨轻声,“你想想外面的流言,楚墨白现在和梅影联系到了一起,那就关整个江湖武林的事了。要知道,在湘西一战中,不止是五大派折损了人马,还有许多武林同道都死在了那里。这流言再传上几天,就会传出金陵城,整个江湖都会知道了,只要说的人多了,说的时间长了,到时候,就没人在意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楚墨白就是梅影的人。”
陈妖赞同,湘西一战,众人都憋足了一口怒气,但又无处宣泄,现在,楚墨白就是这宣泄的途径。众怒一旦引起,便如滔天大火,极难扑灭。
“不过,他到底在哪里呢?”陈妖抬头思考,“要说金陵是小楼的地盘,却也没有找到他。他不会已经离开金陵了吧。”
“应该不会,”周梨否决了这个想法,“金陵的几个出口不是都被六大派守住了么。”
陈妖道:“那就奇怪了,他能藏哪儿呢。”
周梨慢慢摇头。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现在谁都在想,楚墨白在哪儿?
谁都在想,谁会第一个找到楚墨白?
一个人躲在何处,总会留下一点痕迹,只是,有没有被人发现罢了。
楚墨白隐藏得很好,但他还是露出了破绽。他落下了一样东西,让人找到了线索。
是血。一滴不慎落在地上的血。
一个小楼弟子正好看到了这滴血,低下头,用指腹沾了一点,放到鼻下轻嗅。他在周围寻觅摸索一阵,原想去通知其他人,但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最后还是打算一个人单独寻找。
发现血迹的地方不在火把盈辉的城外三十里处,而是在小楼里。
弟子歪头沉吟,看着面前掌门所住的别致小院,慢慢抽剑出鞘,在小院中搜寻了一阵,并未发现什么。
正在徘徊,背后一双眼睛隐秘地盯着他,他察觉到了,呼吸一沉,剑尖毫不犹豫地刺去。
谁知听到的却是喵地一声大叫,他诧异地收手了,“是你?”
竟然是那只滚圆的黑猫。这猫不是被送下山了吗。
猫儿一声叫唤之后,噌地窜走了。
他叹了口气,哪有心情去追猫,随它去了。但顿生一念,发现不对。
这猫是掌门养的,除了掌门外,谁都不亲近。
他回过头,仔细打量这座精巧的院子。里里外外他都找过了,并没有人在。低下头时,他眼睛微亮了下,迅速走进小院的卧房。
掌门所住之地本就静雅,卧房的陈设也是恰到好处的端严。桌子上摆了徽州产的文房四宝,花几上一只青花釉色花瓶,瓶内兰花垂枝,不多,只一株而已,以供悦目。
他推开十二扇屏风,搬开木板,下面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这密室就是他们查出摆了震天雷和杀人石花的密室。其实这间密室不是秘密,小楼是武林门派,有几间密室是极正常之事,但他们没想到,里面摆的东西,会如此不正常。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跳了下去。
密室里没有火光。
周围漆黑一片,眼睛刹那堕入黑暗尚未习惯,谁知他脚才着地,悄无声息地伸过来一双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他浑身汗毛竖起,大惊之下挥剑反击,将偷袭的人略略逼退,但紧接着就有掌风贴着他面颊拂过。
这一掌极快,表明来人的武功在他之上,甚至高于他好几倍,但奇怪的是掌力并不刚劲,对方不想伤他性命。
但听得一声闷哼,他知道是自己的剑方才划了对方一下。
他紧紧握着剑不敢松手,过了一会儿,并未再有攻击袭来。
这次,他放慢了语速,低声说:“是你吗?掌门?”
楚墨白在这黑暗里已待了许久,双眼已经习惯黑暗,所以从他的位置,是能看到对方隐约的轮廓的。
他捂住新添的伤口,如往常那样叫他:“景西。”
景西深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盯着黑暗中声音的来源。
掌门竟然真的在这里。
他不是被陆奇风一行人逼下了山,就此纵逃而去了么。
他竟然会冒险回到这里。
沉默半天,景西道:“掌门,你随我上去吧。”
楚墨白没有说话。
景西咬住了唇角,他声音充满苦涩,“躲在这里没有用的,难道你能躲一辈子么,随我上去,和他们说清楚。如果你是被冤枉的,真相一定会大白,如果你……”
他欲言又止。
如果真凶的确是掌门,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
何曾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满地血腥中抱住南山的尸体,无论怎么叫他,南山也无法回应。更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刻,他的剑会对准掌门。那是他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他在他心里,无人可比,无人可及。
南山,掌门。这两个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怎么短短几天之内,一个阴阳相隔,一个面目全非了呢。
这几天,他活得就像做梦一样,恍然不知身边发生的,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可是现在,这黑暗中满溢的血味是真实的。景西想到自己刺了他一剑,张了张口,左右为难。
楚墨白了解他此刻身不由己,不想叫他为难,“你走。”
景西一怔,和他相处这么多年,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这一走,无论是不是去叫人来拿他,再回来时,掌门一定已不在这里了。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气忽然冲上他心田,让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抖,“为什么你不肯面对六大派和天下武林,为什么你情愿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是不是真的是梅影的人,你怕他们查出真相,是不是?!”
楚墨白没有吭声,甚至姿势都没有变过。
眼睛习惯黑暗之后,景西已能约莫看出他在哪儿,他挺剑上前,步步朝他逼近,楚墨白没有动,景西一剑朝他眉心直刺过去,楚墨白手往前一探,不用看,只用两指便夹住了薄薄的剑刃。
这是他下意识使惯了的动作,这动作无论怎么看,都是极漂亮的,且带着一股子天生的自信。能用两指去应对兵刃,这本就需要深厚的内功。能在对战时还有这种自信的,天下本就没有几人。
他甚至都不想记起来,这一招,是从慕秋华那里继承而来的。
但是现在楚墨白夹住景西的剑,只因他无朔月在手,他也不想和景西动手,故只得如此做。
喉头一腥,楚墨白的头更低了。
内伤已太重,一运内息,便抵不住要吐血。
“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你?”景西看他的目光冷而热,一边烧着火,一边冷成冰,“是你杀南山的吗?”
楚墨白摇头,“不是。”
“既然不是,你怕什么,为什么不敢跟我去和他们对质?”
“不,”楚墨白终于抬头,轻轻看他,“你不明白。”
景西不放弃地逼问他:“那你就说到我明白,你说呀。”
楚墨白道:“你不该掺和进此事,他们眼线极广,若知道你与我有关,或会对你不利。你走,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
景西皱眉,“你所言‘他们’,是梅影吗?”
楚墨白低声:“是小楼。”
景西没听明白,“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你该走,”楚墨白目光缥缈,轻得像一片纸,落在他身上,“小楼已是是非之地,你该走,离开小楼。”
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了,他和南山两人蒙小楼收留,这里相当于是他们的家。
他发愣地问:“走?往哪里走?”
楚墨白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快要支撑不住,可他支撑的很好,这么多天,也没有倒下去,“天下之大,哪里都可。”
景西古怪地盯着他看。
掌门一向是把任何事情都担在肩上,一力承当,绝不假手他人。所以小楼中,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习惯。有掌门在,万事可解。
是,一向如此。楚墨白从不喜欢多说什么,他的行大于言,他会把所有危险挡住,护着身后的人永远置于安全之中。他习惯了什么事都一人铤而走险。
这算是一个好习惯么。
扪心自问,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掌门,仿佛天塌下来,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担心。依赖这东西,已经在日积月累中形成。
可是此时此刻,景西忽然意识到,他不累吗,什么都自己做,什么都自己来,从不向人吐露悲苦,这样真的好么。
“你说不是你杀的南山,那他死的时候,你看到了吗?”景西喃喃地问。
楚墨白眼底一片浓郁。
景西觉得身体虚脱无力,拿剑的手轻轻垂了下来,梦呓一般地道:“这几天,我总梦到他。早上起来,也总是在老地方等着他一起去吃早饭,等了很久才想起来,他已经不在了。以前都是南山叫我起床,叫我去吃饭,叫我该去上晚课了,我啊,对时辰一点不上心,时常都忘记该去做什么,南山训了我好几次,让我改掉这坏毛病,我懒得改,因为想,反正有他在,我要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他总会提醒我的啊。”
他眨眨眼睛,撇过头,伸手一抹眼角,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声音哽咽,怔了好半晌,才道:“我相信你。”
楚墨白轻轻看他。
“那天,南山和我在一起,”景西道:“就是他……死的那天,我与他练武忘了时辰,正好在戒律堂附近,有个戒律堂的弟子跑过来,告诉南山,掌门和师尊到戒律堂来了,他的样子很紧张,结结巴巴的,说什么掌门要把师尊下狱,然后南山就和他一起去了。我本来也想去的,但那时已很晚了,南山要我回房睡觉,怕我明天一早又起不来,他那个样子,一副高高在上的训人口吻,气死我了。”
他停住话头,轻笑了下,“然后我就气得回房了,现在想来,我若和他一起去了,大概也身首异处了吧。这算不算是他救了我?”
楚墨白紧紧抿着唇角,一张脸绷紧,脸色雪白。
景西回头,盯着黑暗中楚墨白垂头的模样,“我知道那天师尊是和你一起在戒律堂的,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并不像那个守门的弟子说,师尊未踏出剑阁半步,他在撒谎,师尊也在撒谎。”
楚墨白轻声:“你没有说出来。”
景西眸光变了变:“你在怪我吗?”
楚墨白摇头:“不,是庆幸。”
景西讶异地看他。楚墨白道:“如果你说出来,也许已经死了。他不会放过你。”
“他?你是说师尊?”景西头脑混混沌沌,没有理出什么头绪。
他没有说出来,一来的确是害怕,他向来不及南山那样仗义执言。二来,是他在想,掌门和师尊,他们到底谁是真凶,他知道师尊在撒谎,可是那么多线索和证据又表明掌门才是凶手,他糊涂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流血。”忽然,景西这样说了一句。
景西收起剑,想给他去拿点伤药,走到出口下端的昏暗光线里,微微偏过头,“放心,你可以在这里,我不会和人说的。”
景西上去后,不忘搬好木板把入口遮掉。
楚墨白把身体的重量完全靠在背后的墙上,轻轻滑坐在地。
伤口不深,但还在流血。他的怀里有金疮药,是在房间里拿的。他轻微地抖着手指摸索出来,给自己上药,血味与药味混淆成古怪的味道。
一炷香的时间。他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休息一下,一炷香后,他会离开这里。
既然景西已经发现了他,那么这里就不能再待了。
他并非是怀疑景西。直觉告诉他,那少年不会加害他。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相信直觉了。
其实他现在就应该立刻离开的,但他实在起不来身。
密室里静谧无声,安静久了,便能数到自己的心跳。不知过去多久,突如其来的火光冲散了黑暗,光华流泻到他衣角,眼皮跃上金光,让他霎时惊醒。
糟糕,他睡过去了?
哪里来的火光,景西还是带人来了么。
“掌门。”景西远远地唤他。
景西擎着一方盘龙烛台,殷殷火光照亮他清秀模样。密室的入口半开着,兜转进来的风将烛台上的火焰摇了摇。他右手托了一个包裹,走过来时,楚墨白警觉地向后退,但景西只是俯下身,把黑布打开,其中瓶瓶罐罐,都是他尽量搜寻来的伤药。
楚墨白道:“你做什么?”
景西举起其中一个小瓷瓶,“给你上药啊。”
“不,”楚墨白冷声,“你走。”
景西听若未听,执意要给他疗伤,“这些是我在南山房里找到的,他一直喜欢把东西都准备齐全,以备不时之需。我不敢去神农阁,怕苏师叔问我用来做什么。只好先将就着用了。”
楚墨白拒绝道:“你……”
“你闭嘴。”景西怒道,谁知话音未落,两人皆是一怔。但话已出口,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景西干脆把话说到底:“我说信你,就是信你。要救你,就是要救你。救完了你,我们一起去找出线索,给南山报仇。你怕连累我,我不怕。”
怕还是怕的,但只要想到南山,他就不惧了。
景西不由分说的,几乎是扒下了楚墨白的衣服,上药的手却愣住了。
楚墨白身上的伤很多,武者身上有伤在所难免。但是掌门武功高强,除了在湘西时,他还从未见他受过伤的。
眼前的身躯肩背高大骨肉均匀,肌肤瓷白,不失刚劲,是一副极好的身体。
但现在这身体上多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皆是被六大派围攻之下所受的。右肩上赫然一个鲜明的红色掌印,那地方骨头突出,顶着皮肤,显出一个诡异的畸状,捏这一掌的人未免太狠。
景西失神地看了一会儿,瞄到片刻前自己刺他的那一剑,瞳孔微缩。他鼻头奇怪地泛酸,轻声道:“你别动,我给你上药。”
神农阁特制的伤药有一股奇异的淡香,那香气偶尔钻进鼻子,让人心神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