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打算把娇娘当成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娃娃糊弄,但是有些事她现在还理解不了,因此就挑拣了些最表面的告诉她。
今夜的事确实是隔壁船的,然而隔壁船上的人乃是大理寺丞何继文,来行刺的自然也不是普通的水上盗贼,而是一伙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刺客。何继文是奉皇命出京办案,此时正在返程,途中便遇上了此事,事发之时向崔氏的大船求救,崔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因而才有今夜之事。
崔思璇确实有些理解不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自然也意识不到今夜这样的防卫是不同寻常的,她从阿耶那里得了答复,此事便也过去了。不过她见纪梦璇仍是惊魂未定的样子,抿嘴轻笑,脸边凝出一弯浅浅的小梨涡,伸手抚着纪梦璇的背脊,像从小奶嬷嬷哄她一样轻声哄着:“阿娘,不用怕啦,没事的,娇娘保护你。”
看见她鼓着一张包子脸说出这番小大人一般的言论,纪梦璇终于慢慢从情绪中缓和过来,好笑地拉过她,捏捏她的鼻子,母女俩笑在一起。
第4章
一家人说完了这些,外头这时候也收拾得差不多,崔廷两人便要起身,一打眼突然瞅见桌子上的药瓶,狐疑道:“这伤药怎么拿出来了?”
崔思璇见了药瓶才猛地想起丹枫出去前二人没说完的话,踟躇了半晌,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和阿耶阿娘说,丹枫那会儿的话意思好似咸步能叫阿耶阿娘知道,不过她终归是小孩子,还藏不住情绪。崔廷只看了一眼,面色便微微凝重了些,不过仍旧温声道:“娇娘,是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吗?”
纪梦璇刚放下没多久的心又忽的提了起来,紧张地打量着女儿。崔思璇虽有些犹疑,但也从崔廷的脸色上看出了他的担忧,略微思索了一下,便把房里先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别看她人小,于人情世态上并不练达,但是转述起事情来却是跟做文章似的说得清楚明白,崔廷都不用再把丹枫叫来问,那丹枫说得可能还没有他家娇娘明白呢。
“你是说,他们进来以后什么也没做,你用伤药换了丹枫,后来听见我们来了,他俩才走?”
崔思璇镇定地点点头,“那个人还说要挖掉我的眼睛,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只是想要吓一吓我。”她话里还有些难掩的嫌弃,觉得那人实在无聊。
她说得轻松,纪梦璇却是听得心惊胆战,她还以为女儿是安全的,谁曾想人家匪徒就大摇大摆地从窗户钻进屋子里了!
迎着妻子的怒视,崔廷也是暗暗心惊,娇娘这间房是因为她想要窗户看看外头的江景才会一边直接临着水,那时安排防卫,因着匪徒主要是在攻击隔壁的船,他料想匪徒即便是来了崔氏的船也是从他们那一边过来,因而防卫的重点都在船的另一侧到娇娘房门的这段距离上,竟是失算了娇娘房内的这扇窗子。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怪怪的……”崔思璇歪歪脑袋,用力想着,秀气的两道眉毛纠结到一起,泛着粉色的樱唇微微启开,说不出的娇憨姿态,可见是真的在努力地想。
崔廷知道他家娇娘有时很是敏锐,也不急着催促,片刻的功夫,娇娘使劲一拍手:“我就说哪里不对,那个高个子对矮个子的架势很像桂席对阮家哥哥!”尤其是上药的时候。
她一说完,崔廷和纪梦璇都有些愣了,娇娘口中的阮家哥哥是颍州府的望族阮氏家中的嫡长子,而桂席则是阮家给这位嫡长子配备的护卫,出门在外多担着仆从的名头。这桂席对待阮家小郎君自然是恭敬爱护,娇娘竟然说进屋的这两个匪徒相处的架势很像这般?
崔廷原本心中就有了些许猜测,又听到娇娘这番话语,顿时疑窦更深。纪梦璇不解其里,但素来的历练也足够她知晓这两个人恐怕不是普通的匪徒。按平常的情况,这两人若是同为匪伴,必然不会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这般恭敬,那他们的身份可就存疑了。
“郎君……”
她才开口,崔廷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柔声道:“别担心,你没听娇娘也说,那人只是吓唬她罢了,再观这二人行径,其中只怕大有缘由,想来他们也不会跟娇娘这么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虽然他这么安慰,但是听了娇娘说过那人离去前还故意对娇娘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纪梦璇便觉得身上发冷。
崔廷知道妻子在娇娘的事情上一贯在意,也不多劝,过些时候她自己就能想得开,而且别看她现在表现出惶惶无助的模样,其实都是因着这事已经过去了的缘故,一旦真的事到临头,璇娘只怕比他还要镇定。
一番谈论,竟是深夜已过,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又是新的一日。
船上的痕迹已经被奴仆们打扫干净,不复见夜里的惨烈,就连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也渐渐消散开。
他们距离京城只有不到两日的路程了,若是从这里下船,快马前往京城却是不用几个时辰就能到达。
行船一路前进,前方就是长安的码头,也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富丽繁华的长安城,是名震天下的大都城,无数人仰慕的所在,这里是整个大周的盛世豪情的缩影,南来北往的人无不以曾经到过长安亲眼见过这样的盛世繁华为荣。
然而任何一个外乡人看了都会眼花缭乱的长安盛景对从小就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富贵儿郎们却从来没有多少吸引力。
宽阔笔直的坊市街道上,行人纷杂,一道高昂的骏马嘶鸣之声猛地从城门口传来,紧接着就是马蹄踏地的响动,路人纷纷退让开来,只见一袭玉色锦袍的少年郎跨在高大的黑色骏马上一路飞驰而来,身后是一纵队着玄色轻甲的人马。飞驰的马蹄扬起一阵尘烟,路人只能望着这一队朝着城中奔驰而去,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敢在长安街头这样纵马的,身份必然不是等闲的富贵,即便在遍地权贵的长安城中都是不可言说的存在,路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这一队人纵马便要到皇宫正门前,打头的锦袍郎君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丝毫没有停下马的意思,只见他身后一道黑色身影飞速赶了上来,抢先一步将一块令牌出示在宫门前的侍卫面前,侍卫们才忙不迭赶紧打开宫门。
这个活祖宗又回长安了!
快马一直到了宫廷内院才停了下来,马上的锦袍小郎君连个顿都没打,一扬腿跨下马来,也不管后面的人,径直朝着太后的宫殿快步走去。
早在他进宫门时就有宦官一路小跑喘着粗气通禀太后:雍乐侯回京了!
太后本来正在佛堂念经,一听见这信儿顿时连手里的佛珠都来不及放下就扶着大宫女出了小佛堂的门,才走到正堂就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大半个月的小郎君大步朝她走来,“二郎!”
看见太后的身影锦袍小郎君一脸的阴鹜褪去几分,却还残余着显而易见的戾气,嘴角扯得大开,亲热地喊道:“祖母,二郎回来了。”
太后哪里在意他这乖戾的性情,在她眼里,二郎哪里都好!
“回来就好,你看看你,出门这么久都瘦成什么样了!这回啊可不许再一声不吭就跑出长安,有什么不能和祖母说的?便是祖母允不了你,那不是还有你伯父?堂堂一国之君,难不成连你一个小孩子的心愿都满足不了?”
太后是看自家孩子哪里都好,两边伺候的奴仆俱是死死低着头不敢抬眼看这个小霸王,瘦了,也就太后会觉得这小郎君出门一趟瘦了。
宁昊谦冷冷瞥了他们一眼,这些人顿时头埋得更深了,整个长安城里满打满算也没有几个敢正面跟这位活祖宗对着干的,人家就是有太后宠着,有圣人疼着,便是混世魔王的性子也有人给他兜着底呢。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奴仆又有哪来的胆子敢笑话这位呢?
宁昊谦出京一趟,心里的气儿也没顺过来,其实说大也不大是事儿,他就是心里不爽快,索性就离京了。
“你这是进了城就往宫里来了?”拉着他的手进了正堂,太后见他一身风尘仆仆,便问了他一句。不过虽是问了出口,她心里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有数的。
果然,宁昊谦一副很不在意的模样胡乱点点头,一边大呼小叫着:“祖母,有什么吃的吗?孙儿这一路可是累得不轻。”
太后一听又是心疼坏了,连忙吩咐身边的大宫女去御膳房给他传膳,一边还拉着他的手心疼得斥责道:“你说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折腾身子,怎么能不吃东西呢!你身边跟着的那些人都是死的吗!也不知道劝着点!”
“祖母,让我先喝口茶吧。”宁昊谦一副不耐烦听的样子,懒散地开口,那模样欠收拾得很,然而太后浑然不在意,招手让殿内的小宫女赶紧呈了温好的茶水上来。
宁昊谦一连灌了三杯才稍稍止住渴意,放下茶盏,脸色稍霁。太后仍是一脸慈爱地看着他,口中温声道:“你这才回来,你阿娘指定还不知道呢吧?我叫人去说一声,这些日子她可是气得狠咧,你在这吃了东西,等会见见你伯父就赶紧回去。”
“祖母,您留我住段时间呗!我都好久没在您这儿住了——”他拉长了声音撒娇,太后一脸了然的笑意,摇摇头拒绝他,“祖母倒是想留你住,只是你阿娘那边真是过不去,你若是今晚不回去,只怕她就要进宫来揪你了!”
宁昊谦脸色一白,他回了长安不回家先进宫就是怕被他阿娘逮住,想先求太后保命,谁知这回太后也不愿意救他,顿时就蔫了,“祖母……”
太后笑得慈祥,却只朝他摇头。知道没法子了,他只能垂头耷脑地吃了洪嬷嬷端上来的饭菜,然后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太后慢慢往殿外磨蹭。
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叫人一看就想笑,只是太后能掩着嘴笑话,还朝身边的下人道:“这泼猴总算还有人收拾!”下人却是赔着笑,什么也不敢说,但凡他们敢凑一句小侯爷不好的,太后就能当场翻脸。
宁昊谦出了宫门,先前那一队人正等在外头,见他出来,领头的高个子上前一步低声道:“郎君,你的腿……”
“无妨。”宁昊谦冷着脸,“回睿王府!”
第5章
长安的码头也是一派忙碌繁华的景象,南来北往的载货和载人的船都从这里起行亦或是在这里靠岸。崔家的大船还没有靠近便能听到岸边上熙熙攘攘的叫喊声,岸边有不少穿着灰褐色短褐的壮实汉子,手里拿着拳头粗的麻绳,应当是卖力气讨生活的人。
寒冬腊月时节的长安码头依旧人来人往,娇娘在江南从未见到过这样粗犷的场面,北方与南方着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儿。丹枫和燕草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好奇的时候,主仆三人就这样趴在窗户口一块看着码头上的景儿。
船驶进了码头,前来接应他们的人一大早就来了码头等着。一辆宽阔舒适的大马车正停在路边。船上他们带来的下人忙着搬运行李,纪梦璇便领着娇娘先下船,丹枫抱了一件团花厚锦镶银鼠皮披风追上来:“小娘子,慢着些,你先披上披风……”
朔方的风,极冷。比起江南那小孩子玩闹似的冷意可是要厉害上好些倍的,带着冰碴子的风吹到人脸上,不消片刻的功夫就能让人失去脸上的知觉。先前在房里,燃着暖烘烘的炭火还不觉得什么,这刚一出来,娇娘就接到了这份毫不留情的见面礼。
被披风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小姑娘顿时好似一团甜糯可口的白圆子,被阿娘牵着衣袖走时她自己都觉得好像在滚动一般,倒惹得纪梦璇和身侧跟着的丫鬟们轻轻笑了起来。娇娘不晓得她们是在笑自己,也跟着一起欢快地笑,看起来可人得紧。
这里就是长安城,就是她以后要住很久的地方,是这天下间人人向往的地方。
出了码头,满装载着行李的车队一路向长安城的东北方驶去。崔氏这几十年居于江南,本朝建立以后更是甚少踏足长安,所以崔廷此番来长安做官,才提前便派了门人前来打点住处以及置办田产庄子之类的事宜。
崔廷选的这几个人都是精明能干有主意的,将他派下的差事干得漂亮极了,马车载着崔家矜贵的主人、娘子和小娘子四平八稳地上了路就朝着胜业坊的方向行去。
长安一百零八坊,自来有“东贵西富”的说法,大明宫坐落在长安最东北的地方,沿着大明宫朝外居住的人自然身份都贵不可言,凡是能在朝中有些脸面的人家置办家宅也都是首选靠近皇城的地方,久而久之这几处里坊也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富贵之地,胜业坊便是其一。
胜业坊与东市之间只隔着一条宽阔的街道,此时正是市场上最热闹的时候,人声鼎沸,来往买卖的百姓络绎不绝。娇娘在江南时很少被允许到这样杂乱的地方,又是第一次到长安正是见什么都稀奇的时候,现下便兴致勃勃地撩开马车上的帘子兴奋地朝外面看。
纪梦璇一手托着她幼小的身子,并没有出言劝阻,娇娘自来乖巧,她也不愿拘了女儿的性子,再说大周风气开放,莫说只是个丁点儿大的小娃娃从车上探出头看看市集,便是当众打马游街的贵女亦是不在少数。娇娘虽说出生在江南,但是以后只怕要长在长安,她宁愿娇娘多学学长安的贵女做派,活得肆意洒脱。
雪团子似的娇娘自然不知道她阿娘的心思,全部的心神都已经被外间的热闹吸引了,方才一个打眼她就看见了那间书铺,进进出出都是书生模样打扮的人。“阿娘,这就是长安有名的东市了吗?”
纪梦璇怜爱地给她整了一下头上披风的兜帽,免得她被窗口的寒风冻着:“是啊,过几日得了空我再带你来仔细逛逛,给你添置些东西。”
东市相较临近大明宫,周遭又多是世勋世禄的官宦人家,林立的店铺中摆设的也多是金银玉器一类的物事。他们初来京城,虽说随行带了不少东西,但是衣着首饰这类需要追随时兴的物件却是得重新置办,长安与颍州府毕竟相隔甚远,两处的时兴潮流大不一样。
到了长安,别的不说,总会有些推脱不开的应酬,纪梦璇既然身为崔氏的主母就代表着崔氏的脸面,在这些礼节上便不能给人留下话柄。而且娇娘也是头一回来长安,往后少不了要和别家的小娘子打交道,她是万不会叫娇娘在这种事情上被人轻看的。
“那还有西市呢?”娇娘人小还想不到纪梦璇心里想着的事儿,她只在书上看人写过长安的东西两市极为有名,眼下也算是见了东市,自然对未曾谋面的西市感到好奇。
“西市在朱雀大街的另一边,离这儿远些,售卖的多是中原之外的稀奇玩意儿,以后得了空再带你去看。”
她们说着,马车已经驶到胜业坊中一处宅邸前。
骑在马上的崔廷当先下了马,到马车前将纪梦璇和娇娘母女俩挨个扶了下来,这间宅邸并不算大,三进的院子,好在只有他们一家三口住,倒也算整洁宽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