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外头窗棂上“喵呜”一声儿,一个毛茸茸圆溜溜的脑袋颤巍巍探上来就好像应和方才黛玉所说之话似的。屋里两个姑娘一齐扭头去看,只见正是黛玉所养的狸花猫,正卡在窗户沿上不去下不来的生气呢。宝钗笑了起身去把猫儿抱下来交予黛玉,那狸花伸了鼻子朝黛玉脸上嗅嗅,又就着眼角下头泪珠舔了一口去,“喵呜喵呜”叫了跳下地又跑了。黛玉恨得指着那猫道:“都要成了精了,赶明儿竟是请个大师来收了你去!”果然精神好了许多。宝钗见她无事,且天色又晚了,忙告辞家去,黛玉忙吩咐管家套了车把人送回薛家,等林如海晚间下衙回来果把今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林如海听完交代道:“这事儿你别管了,为父自有打算。”说完沉吟片刻又问黛玉道:“你觉着为父是从远支里过继个孩子好,还是与你寻个继母好?这二者都有利弊,你且听我一一道来莫急。”说着果然慢慢与她讲:“先说继母之事,因着你母亲去得早,这婚嫁上便犯了头一条。莫说不嫁人这种气话,将来我总要走在你前头,届时你一个人孤零零可怎么办?寻个继母旁人也便不好在这上头挑拣你的不是,总归好些。然则便是弊端,从外面新聘个主母回来,且不知道性情习惯,若是如你那大舅母一般宁可没有,便是父亲自私一回耽误了旁人家花信之期的姑娘,又怕你们相处不来。再说嗣子一事,想要四角俱全的且难寻着,教养长大又是一关,但好处是能叫你有个兄弟依靠,将来总不于吃了委屈没人打上门替你揍那女婿子。你意下如何?”
黛玉先是“噗”的笑了一声儿,赶忙正色道:“为着父亲想,竟不如再聘一房太太来,说不得能留个自家骨血,到时候不是弟弟亦有了。”林如海苦笑摇头:“这辈子能有你和你弟弟两个孩子已是不易,只你弟弟与我们家缘分浅,早早去了罢了。就为父自己而言,实不如寻个嗣子来的省心,也免得万一我走在前头叫你头顶上平白压尊大佛。”黛玉听完靠在林如海身边道:“父亲必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再不行发如此之音。往后我只避着外祖母家便是,家中大事父亲定夺就好,我年轻,眼皮子也浅,说不得一时哪里有没顾到的能有位长辈看顾也极好。”
林如海伸手轻轻拍她:“凭他谁呢,只不能让我姑娘不痛快的,不然为父这一两年又在折腾个甚么劲儿。”父女俩依偎着小声嘀咕许久,终是哄得黛玉展颜,林如海方才喊人服侍黛玉用晚饭,自己回前院琢磨着从哪里抓来只女婿来才好。
这边宝钗坐了林家的车家去,一到家门口下车进去就见门子正牵着一匹枣红马往马棚去。平日薛蟠出去都骑家里备的黑色大骟马,显见这是有外客来了。正欲转头走夹道回后院免得撞上,那边有个薛太太身边的婆子迎出来见了宝钗喜得见牙不见眼道:“姑娘,梅翰林家公子上门儿给琴姑娘送东西来呢,好俊俏人物!太太留了人用饭,说是请您等会子也好陪着琴姑娘从屏风后面见见。”宝钗听了也替宝琴欢喜,自打薛家进京这两年来,梅家一直不温不火不冷不热,也不说这婚事到底走礼还是不走礼,叫人着实摸不着脉数。如今梅家的公子登门儿,显见着这事儿有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暖气管道终于接通了,立刻躲在屋子里不肯出去,听窗户外面西北风呼呼刮,暖洋洋的实在是太舒服了。
第46章 [倒V]
薛太太早叫人在正房花厅里摆了个十六扇紫檀福如东海透雕大屏风,且派大管家把薛蟠从礼部衙门给请了回来。既是养女亡父定下的亲事, 轻易悔不得, 不管之前梅家态度如何, 总之现下人已经携了礼登门,薛家拿也得拿出个乐意结亲的模样儿出来。
宝钗回去就见宝琴正搁自己院子厢房里跟推磨似的走来走去, 怀里兔子叫摸的毛都快秃噜了。画眉站在旁边伺候着, 听见响动就扭头来看, 见是宝钗回来了忙屈膝往下福了福通报:“琴姑娘,大姑娘回来了。”宝琴听了一蹦三跳扑过来,急着催要姐姐去换衣裳。宝钗笑戳了她一记,依言去内室换了家常衣服, 又抿抿头发稍微洗漱一番, 这才又命了个婆子去前面与薛太太透个气儿。
薛太太早坐在屏风后守着, 外头自有薛蟠薛蝌堂兄弟俩陪着梅翰林家公子坐着谈天说地。这梅家的哥儿穿了身儿竹青色长衫,行礼的时候已经把外头大衣服去了,此时看着果然如兰芝玉树般斯文俊逸。小老太太最喜欢白净乖巧的孩子, 一见这梅氏子便稀罕得不得了, 连声吩咐厨房拿出看家本事招待头一回上门儿的养女女婿, 虽是家中小宴却亦极显根底。
梅问鹤坐在席间且看不出心思,早年父亲给定的这位薛家小姐好坏且不论, 其长兄薛蟠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蠢物,亲兄薛蝌倒是个赤诚君子可惜整日算盘不离身,商户人家果然底蕴薄了些。只怕这薛家是那种满门皆帮不上甚忙,却又看着不像是个扯后腿的, 着实鸡肋之属。年后家中预备着让他出仕,这官场上的来往,除了看仕子自己的手段,妻族实力亦不容小觑。当年薛宝琴之父于梅家有恩,梅翰林便做主为独子定了他家幼女为妻,又赌咒发誓必如亲女待之。话既已说了出去,无论如何是收不回来。况薛家早早就把姑娘带来京城好生教养,亦有嫁妆无数,便是挑拣也挑拣不出何处不是。
他自己心里还是想另求一名门淑女为妻,然父亲梅翰林严令今日必得上薛家门好生见一回礼,万般无奈下才由着房里贴身大丫鬟收拾齐整了过来。他这人面相极好,看着便招人喜欢,一时之间薛家众人倒也没注意旁的,只殷勤劝酒劝菜。
那边宝钗使唤婆子去与薛太太通过气儿方才带了宝琴往正房来。两人从西厢房拐进内室,又从内室偷摸着走去正厅,打眼一看薛太太正笑着坐在屏风后头等她们。薛太太一见两个姑娘来了,忙伸手在嘴前面比划着要她们小着点声儿,挪出个地方让宝钗宝琴坐下小心往外看。宝钗倒还好,宝琴看了一眼便红脸低头捏着帕子小声儿嘻嘻嘻的笑,眼看是十二分的满意了。
宝钗伸手拍了宝琴一下,又隔着透雕的空隙往外看。这梅问鹤早听见屏风后面细细碎碎的响动,心知怕是薛家姑娘在后头看。他亦听说过京中前段时间盛传薛家大姑娘艳冠群芳,想必二姑娘不逊其姐,当下坐得越发挺拔,看上去卖相甚好。宝钗不好盯着人脸使劲看,大概扫了一回便看他身上衣衫料子去了,忽见得腰间衣裳皱褶里头耷拉着露出个如意合欢图样的荷包,当下便皱了眉不出声要薛太太也去看。待薛太太看清图样便也沉了脸色,在屏风后头轻轻咳了一声。外间儿薛蝌听了脑子一懵,全不知这梅问鹤哪里不得意,倒也没说什么,依旧殷勤招待。
等天色渐晚,梅问鹤起身告辞而去,薛家还特特命下人备了回礼交给他身边跟着的长随。梅问鹤骑上马一路往城南去,走了约莫一个半时辰方到一门脸不大的三进宅子外。那早间与他整理衣衫的贴身丫鬟正站在门口翘首以盼,见着人回来满脸喜色便往前迎道:“大爷可算回来了,老爷太太问了好几遍,只担心您叫薛家欺负了去。”说着梅问鹤翻身下马把鞭子和坐骑俱交给后面的长随,拉了她一路往正房边走边道:“这么冷的天儿,难为你在外面等着,先进屋再说。”说着两人便进了主院儿,梅家二老正在上房着急,见了儿子也忙着围上来问他冷不冷,薛家待人如何。
梅问鹤脱了外头斗篷,旁边婆子立刻端上热茶叫她抱在手里捂着,还不等说话,那边管家从长随处把薛家的回礼给抬了进来。这回礼是宝钗叫人预备的,无甚金银华彩之物,只些实惠有用的结实布料,点心干果并几斤上好的银霜炭,另外还有一份儿笔墨,寻常人家里绝对拿得出手,且不令梅家为难下次如何走礼。梅翰林看了回礼点头道:“薛家厚道,并无以钱骄人之意,我看这门亲事确实做得。”梅太太倒是撇了撇嘴不虞:“我常听闻薛家大女儿在外头的名声儿,闺中好女哪有这样儿的。若不是你当年一意孤行,今日又如何要委屈我儿娶个商户之女。且那薛姑娘,听闻小时候跟着父母哪里都去过,怕不是早就养得野了心,能不能守住清贫过安分日子也未可知。现下家里又不肯扶持,只这些吃的用的,竟打发叫花子呢!”梅翰林勃然大怒正欲与老妻辩驳,梅问鹤忙起身拦了父亲道:“父亲且先息怒,母亲亦是为了儿子好,不必为一外人伤了自家情分。”
梅翰林这才坐下气得粗喘了道:“当初薛家入京时,我确是不看好这户人家。好端端的赖在亲戚家不走,忒是商人嘴脸。然而如今其子薛蟠补录了礼部郎官,又与礼部尚书有师生之谊,且其姻亲贾家如今又是皇亲国戚,便是想要退亲,也无处寻得由头。况且媳妇子娶回来,如何调、教还看婆家功力,我梅家亦是言情书网,如何还教养不好一个儿媳妇了!”梅问鹤端了热茶与梅翰林,坐在下手处叹道:“儿子今日见了薛家薛蟠薛蝌两兄弟。那薛蟠乃是彻头彻尾的蠢物,无非傻人有傻福,运气使然罢了,若说今后能有何建树,恐怕这辈子也就那样儿。倒是薛姑娘之胞兄薛蝌是个人物,可惜整日行那商人之事,委实不知于仕途有何益处。”梅翰林咳了一声斥道:“没见识的,那薛蟠是个蠢物朝中何人不知?正因为他是蠢物才妙,不然好事哪里轮得到旁人头上。莫说那薛蝌行商人之事,等你出了仕自然明白为父今日苦心。”
梅问鹤并梅太太两个不敢与他强,只诺诺应声,天色已晚,便各自安歇暂且不提。
那边薛家送走了梅氏子,转头薛太太就不乐意道:“这梅家下人也真是猖狂,爷们儿去未来正妻家拜访,屋里人如何就敢给戴了合欢如意的荷包?真真是臊死人了,枉为读书人,不知羞耻!”宝琴还小,且听不懂这里头的意思,宝钗忙叫人送她先回去,又请了苏嬷嬷单门儿偷偷讲与她听。
薛蟠、薛蝌知晓此事亦是满脸铁青。男子娶妻前有个屋里人本也无可厚非,大多都是长辈赐下的,长者赐,不可辞,收也便收了。可一个大男人竟管不住个妾?说出去多稀罕啊。出门穿戴什么都不走心再看一遍的,可见对薛家也不是甚为重视,这婚事说不得且不中人意。宝钗亦皱了眉道:“这梅家早不来,晚不来,家中刚有些起色便来了,往好处想是不给咱们添乱,往坏处想指不定就是看着琴姐儿嫁妆好,这如何使得?或不是咱们都把人想得太坏了,依我的意思,来往便来往,只别先提走礼下定之事,赶紧叫人去街坊里细细询问了梅家诸事再论。先前叔父无非是嘴上一说定了梅家,此时后悔尚且来得及,琴姐儿年龄又小,就算是万一不好退了也不怕等上几年,只别埋怨我多事便好。”薛蝌忙起身冲宝钗做个大喏道:“劳烦大妹妹替琴姐儿操心,这婚事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儿,赶在头里甚么细微之处皆不为过,哪里就敢埋怨多事,求还求不得哩。我看不如就依大妹妹的想法,咱们先想法子多查访查访,万一梅家有个甚不好的也可早作打算。”薛蟠并薛太太皆点头同意,当下就喊了大管家把差事交代下去,薛太太磨着后槽牙道:“不拘使多少银钱呢,务必给我把梅家上下三代的事儿掀个底儿朝天,不然琴姐儿出阁的时候就把你们一并陪嫁到梅家去!”
大管家憋了笑忙拱手作了好几个揖才退下去,连宝钗也觉得母亲近日越发孩子气起来。薛蝌这会子又冲薛太太鞠躬道谢,托了宝钗回去好好劝慰妹妹,这才与薛蟠两个起身告辞往外院去安歇。
到得第二日,薛蟠早早去衙门应卯,见了林如海也不含糊,张嘴就问那梅翰林之事。也是巧了,这人原是林如海前一榜的二甲第五,是以还算有些印象。林如海喝了薛蟠端上来的热茶,这才慢慢与他道:“这如今的梅翰林,我恍惚记得他原是寒门仕子,祖籍在甘陕道。后来中了进士点入翰林院,一呆便是十几年不动地方,与你那贾家姨夫堪称一对儿,到如今还是个从五品的侍读。都说穷翰林穷翰林,他家里因太太颇会治家倒也不能说贫寒,面儿上看与你那认的妹子倒也可称相当。若论后宅阴司之事便不知了,好不好的再托些有本事打探这个的人问问。”薛蟠转念一想便把主意打在沈玉脑袋上,他只忖着锦衣卫几乎都快会飞了,打听个穷鬼家里养了甚么玩意儿岂不是手到擒来。
等到下晌,左右看看衙门里无甚要紧事,薛蟠交代了小吏几句拿着斗篷就往外偷溜,礼部不少人皆如此,因此倒也无人注意他。这货也不敢骑马,往街上买了两斤卤肉提着,只带了来福一个便朝沈玉平日镇守的据点去。不巧人不在,倒是柳子安笑嘻嘻接了他进来问:“薛大兄弟,来就来呗,手里还提甚么东西!”薛蟠想着这事儿也不大,不管谁吧,能打听清楚就成。因此把卤肉往柳子安怀里一塞,握拳作揖道:“今儿是有事求上门呢,两手空空怪不好意思。我有个妹子,本是定于翰林院从五品编修梅家家里,昨儿忽然发现那小子有些猫腻,因此想求弟兄们帮忙给看看。这不是怕妹子掉火坑里吗,等嫁过去再发现不成也不能把人打死不是?”柳子安听完才拿起卤肉嗅了嗅,点头应下:“不是甚么大事,看在咱妹子的份儿上,三天之内保管给你把梅家哥儿有几条汗巾子都查出来。”说着掂了掂卤肉笑嘻嘻道:“还没到下衙时候,就不多陪了,回头一块儿出去吃酒!”
薛蟠拱手谢了他,颠颠儿带了来福又跑回礼部衙门,假装自己没有偷溜出去转圈儿。等过了一会儿沈玉带了卷宗回来,打眼就见柳子安正坐在那儿有一口每一口吃肉呢。他一见沈玉进来,笑嘻嘻又塞了一口吧唧一下才道:“方才那薛大呆子来寻你,不巧竟没遇上,留了这卤肉便宜我。”沈玉只当他截了道糊,伸手便往盘子离去打算抢几块。柳子安眼疾手快连盘子一块儿端走,嘴里边嚼边道:“这是人托我办事的谢礼,你又没出力气,吃甚吃!”沈玉奇道:“薛蟠托你甚么事儿来?”
柳子安见他收手,这才坐回来把盘子放好继续道:“他那妹子这几日说了人家,男方乃是个翰林院侍读家的哥儿,估摸着昨日去了薛家拜访。说是发现人有些不妥,怕妹子进火坑,因此便托人查访一番。”言语间诸多模糊之处,大差不差是这个意思罢了。
沈玉这边一听就急啊——这姑娘我都看中了,抓耳挠腮想了好久想着怎么套近乎呢,怎么地就让旁人捷足先登呢?他自是知道薛家还有个养女,可一则与宝琴不熟且又关心则乱忽略了去,二则乃是按排行顺序来说接下来轮也轮着该宝钗相看,再想不到事出有因,竟把嫡长女给隔过去了。柳子安美滋滋又嚼了几块卤肉,只听沈同知就喊了个探子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瞪大眼睛道:“怎地?沈同知,你不至如此吧!”他还道沈玉是跟他闹着玩儿呢,哪知人心里急得如长草一般坐立不安。
只过了一顿饭工夫那先前出去的探子便回来了。如梅家这般人口简单、家世清白、数年都无甚能为的清流最好探查。只需买通几个雇来帮工的下人,想知道甚么都可轻易得来,平日里锦衣卫连线人都懒得放的。猛然间沈同知对这么个亦无本事做坏事的穷官儿上心,探子这一路心下还疑惑呢,仔仔细细把梅家内外俱查了一遍,连梅家独子梅问鹤书房里那些包了圣贤书皮的《会真记》都查了出来,确无任何疑点方才速速回了据点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