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 她早已跳出贾家樊笼, 只需做个吊客上门吊唁一番即可, 再不必栖栖遑遑不知归途。思及此处,方才缓过神,莺儿忙将桂圆红枣煮的暖茶奉了一盏上来。宝钗接过吃了几口, 这才发现自己从手指到下面脚腕子都在簌簌发抖。
莺儿怕她砸了茶碗,见宝钗吃过忙伸手又接过来放在矮几上,复上前轻声问:“奶奶,奶奶?可是唬住了?”宝钗长出一口气,看着报丧的婆子道:“我知晓了,到日子必然上门送老祖宗。”那婆子得了准信儿,磕了个头道:“老太太走之前还念叨过您,说是没来得及当面谢过,万望您莫怪。这阎王爷点名儿,迟不得半分。”宝钗没心情与她念叨,只端了茶送客,等沈玉晚间回来才头一回开口问了贾家前后之事。
到了此时,沈玉也没甚么可瞒她的,捡个椅子坐下端了茶杯便从头道来。
最早还得从上皇驾崩时说起。禅位之后上皇越发仰赖方士丹药,又一味偏袒那些老臣,当今早就不满。但凡坐在这位置上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不乐意叫自己只做个傀儡。不过碍着孝道,只能做孝子贤孙状退上半步忍了这一时之气。可你一个臣子,竟敢让皇帝忍着,若不是有万全对策叫上面拿你无法,不然必有失手挨收拾的时候。彼时抱团与当今轧苗头的几户勋贵便已叫皇帝记在心里,只等日后算账。
待到上皇因服食丹药驾崩,当今头一件事就是要拿那些记在心里的勋贵开刀。偏又有这些人与甄家极为投契,才叫当今想起还有金陵这个豪族不上不下卡在自己钱袋子上作妖。虽说最近甄家并忠顺王老实许多几乎叫人想他不起,然早先锦衣卫马指挥使手里握着的桩桩件件一递上去就将皇帝心头的邪火又给拱了出来。最令人触目惊心者正是薛家早年发现的义忠亲王老千岁随身物件流入民间之案。
锦衣卫从三品同知沈玉顺着这扇子的来龙去脉详查一年余,终于发现这东西最早正是从甄家流出,又寻了线人想方设法卖身进去,耗了一年多时间才摸清乃是甄家关着的一个戏子把这东西从义忠亲王老千岁尸体旁边拿走。如此一来,甄家即便不是主谋,少不得也是共犯,自然将把柄递到了皇帝手中。因着先太子之案不便昭告天下,经手之人只得先以孝期失仪之罪撕开豁子,等甄家上下缉拿进京后再由锦衣卫专门讯问。
甄应嘉下了诏狱,审案子的青年武官只拿一把旧扇子与他看了看,甄大人便知大势已去。为求活命立时就将事情前后交代出来。锦衣卫又紧急去将那关着的戏子单独提出来反复拷问,最终弄明白这其中来龙去脉。
早年想要义忠亲王老千岁性命的势力远不止一方,甄家也是存着替甄贵妃张目之想法方才送了个□□好的戏子潜入王府。岂知这戏子就得了老千岁青眼,常常被喊上去服侍左右以供取乐。偏就那一日这戏子留在碧纱橱受罚,叫捆得结结实实关在柜子里头挨饿,只听外头有几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听不大明白的话,然后就是重物翻倒声,绳索摩擦声,再往后有屋门开合声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戏子着实是怕,挣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挣开绳索,借着夜色微光一看,好了不得!千岁竟已是悬在梁上直挺挺的,眼见必是死了。他又是怕凶手折返回来再害了自己,又是怕明儿叫人知道自己现下就在这屋里,只得偷偷摸摸抱着麻绳回了下处佯做无事发生。当初这扇子就放在碧纱橱外的小圆桌上,戏子顺手将其带了出来,心下算计着也好将来做威胁甄家救命之用。
后来此人果然凭着这东西被甄家趁乱救了出来。又有数家勋贵联手将义忠亲王千岁之死栽在了巫蛊之祸上,这戏子到底没叫盯上才留了条小命。待其回了金陵又被牢牢圈在园子里,甄家也是想拿他再去拿捏其他几家参与此事的勋贵,好歹留着没杀。一关便又是十几年,直到锦衣卫上门抄家才让一块儿锁了出来。
只此一桩甄家便再翻不得身,后来又有暗助忠顺王敛财筹款收买人心之事,彻底叫当今恶了其家。原本皇帝想要大开杀戒与满朝文武看看这些乱人之下场,几位内阁老大臣皆曰不可,最后还是叫新入内阁的肱股之臣林如海林大人给劝住。
林大人只道“三年无改其父之道谓之孝”一句便叫皇帝停了笔,又云放甄家一码可与众江南官员一个洗白上岸的机会,不然还要将大大小小曾被甄家要挟过的臣工一一换过不成再有甄家事涉亲王叛逆,若是昭告天下令其阖族伏法,一则寒了老臣之心,必使朝中生乱,再则旁的藩王说不得也要趁机打些其他主意,加加减减竟只得抓些不痛不痒的案子公布出来。这样一来依明面儿上的罪名甄家家主定然罪不至死,皇帝又何苦执意为如此佞幸之徒坏了自家名声?
总之一番话有理有据,又实打实是为当今着想,立竿见影便叫皇帝头上的无名邪火熄了几簇。当下理智回笼,君臣两个商议一番,就订了如今这借刀杀人的计策,借江南其他吃过甄家哑巴亏的豪族之手,彻底铲除这个庞然大物。
原本这案子到此就可以归档,偏有前头说过几家联手蒙蔽义忠亲王老千岁案的勋贵又叫当今看在眼里,少不得要借着整治甄家的机会再清一清新君的地盘。是以八位国公瞬间倒了四个,越查越气,越气越查,左查右查这才查到了贾家头上。
自打前荣国公贾代善薨逝,贾家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男丁,自然在国公勋贵的队伍里落了下乘,就连已故的贾老太太也不得不说自家不过“中等人家”罢了。也是因着这番缘故,先前义忠亲王老千岁之案荣府贾家并未掺和进去,跳进去作死的乃是宁府当初的当家人贾敬。待上皇为着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之事震怒时贾敬又怕了,干脆连家也不回,直住到道观里做个寻仙炼药的样子给上面人看,左右一副做贼心虚的怂样。是以到贾珍这里袭爵时一下子成了个三品威烈将军,再往下便不入流了。
可惜他虽是跑得快,却又胆小如鼠再不敢与家中联络,苟活了十来年后仍是逃不出暴毙的下场。又有贾珍犯了和他老子一样的毛病想着搏一搏,便做主叫儿子娶了营缮郎秦业从育婴堂报来的女儿秦氏可卿。外头看这秦可卿实乃小户之女,然其真正血脉竟与那义忠亲王老千岁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贾珍原是想着讨了这么个媳妇,上面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对己家多几分优容。哪知又触了甄贵妃霉头——上头哪里会不知道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儿,偏你家巴巴儿娶回去供着,是几个意思来的?
到了此时,若只好好待这女孩儿安生过日子便也就罢了,甄贵妃再势大也无非是个身处后宫之人。偏贾珍酒色迷了眼,胆大包天造下冤孽,数罪并罚才叫丢了脑袋。又有因着贾珍查到贾琏,加上张华并守备状告之事,荣府也没落得好下场。
那张华一纸诉状告在顺天府,指着贾家鼻子骂其强夺人、妻,府尹见了定亲文书并退婚时的切结及那二十两银子,少不得又从五成兵马司大牢里提了诉状所提之女尤氏过堂。尤二姐自然哭哭啼啼将前后讲了一遍,这强夺人、妻便成了骗婚,再审贾家旁的下人又都异口同声说只是买了个通房。然尤二姐又是良藉官眷,骗婚最后变作携带人口,一回罪名比一回重。终究贾琏叫判了庭杖,打完还得流放,尤二姐也判了杖刑,打完仍叫发回尤家,名声彻底臭不可闻。
凤姐忍着恶心容了她,等的就是此时,贾琏流放,尤二姐名正言顺经过官家之手身败名裂被赶出贾家,这两人私藏的家私尽皆落于凤姐之手,半个铜子儿也没与贾琏留。至于凤姐自己,早想了法子花钱赎罪,那些私合人命、包揽词讼之事又都用的贾赦的帖子,她竟没花几个钱就叫放了出来。待贾琏上路之后,女眷们的嫁妆也叫一一发还回来,凤姐更是把门一关,带着姑娘儿子守着嫁妆清清静静过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了一百多公里车带全家老小跑出去泡温泉,结果更晚啦!
第96章
前文说到贾家下人上门与宝钗报丧, 又有沈玉细说甄、贾两家一朝倾颓内里之事,到底没绕过史老太君究竟交了甚么上去换得一家老小性命。宝钗欲知此事并无他意, 唯独想弄明白上辈子母亲用何物救回兄长, 薛家乃是商户, 自然与国公府不可同日而语,但总归是个猜测的方向。
沈玉只当她记挂其姨妈王夫人,亦不曾多想,当下笑了道:“史老太君精明, 乃是个一点就透的明白人儿。她命下人送来的正是贾家祖上传的, 亦是当今最想要的。”说着压低声音凑过来低声道:“那匣子里有两样东西,一是立朝时太、祖赐下的虎头牌,二是半只兵符, 专门做调动平安州贾家旧部之用。也是贾家运气好, 若是抄家时候叫抄出来, 只怕袭爵的贾赦仍逃不得一死,如今双手奉上,可不是重又讨了上面高兴。允了他们输财保命, 可不就是放过一马的意思?”
宝钗听完沉思片刻, 暗叹只怕自家也有类似的东西, 最好赶在上头不耐烦之前自己乖乖交出来, 也省得受这一番折腾。又忽的想起前世姨妈曾问过母亲有没有将甚信物放在自己嫁妆中做陪嫁, 估计王夫人主持中馈这些年心里也有几个数目。当下便不再多问,混做翻篇儿过去再不提及。
到了开吊日子,宝钗特特先回了娘家, 再与薛太太一同坐车往贾家去。沈玉还要往衙门里忙,再者他过去两边也都尴尬,索性干脆不去还好些。
薛太太留了长子长媳在家照看孩子,只带了两个女儿上门吊唁。一家人早早出门,想着赶到贾府还能帮衬帮衬王夫人。贾家现下还住在当初荣宁街上的宅子里,当今网开一面许他们办完贾老太太丧事后再行搬迁,总也算是给了个最后的体面。
史老太君享年八十有一,也是喜丧了,薛家赶到的时候灵棚已经扎好,贾家如今从大牢里放出来的族人正分了朝穆左右跪着守灵哭丧。听见外头击鼓两声,王夫人和凤姐一块出来一看竟是薛家马车,忙不迭带了下人围上来。此时薛太太方才从车中下去,三人见面又抱在一团紧着哭,还是宝钗宝琴从后面下来扶了又一一劝解方才哄住。
当下王夫人就拉了薛太太往宅子里走,仍留了凤姐在外头支应。进了贾府仍是往东走先去贾母正院,如今停灵也停在此处,只待成礼后再由贾赦贾政一块儿连带铁槛寺里寄存的其他棺材一并扶去金陵祖坟安葬。时辰还早,尚未到仪式开始时候,王夫人先带着薛太太并宝钗宝琴与贾老太太上了香磕头,哭了几声彼此行过礼便去了大衣服往后头坐着吃茶聊天。
薛家带的奠仪早放在外间充入贾家公中,这会子趁没人注意,薛太太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塞给了王夫人道:“拿着吧,这是我自己的体己,孩子们也都无甚意见。你们现要回金陵,少不得手头紧巴,穷家富路的啥也不如银子好使。”王夫人还待推拒,薛太太又劝道:“宝玉如今一时且寻不得营生,不存一些傍身如何养活偌大一家人?”没奈何,王夫人只得含羞伸手接过银票藏进怀中道:“今儿请了诸位亲戚来,也是为着分家一事。老太太没了,两房又吃不进一口锅,索性分了干净。其实又有甚可分的,无非那边盯着老太太身后留的那点子东西罢了。原本公中大库叫搬得一干二净,眼下全靠女眷嫁妆勉强度日,等丧事了了分家散伙,往后就是两家人。”
她说得平淡,薛家诸人自知其中定然又经了不少为难事。时下总以兄弟聚族而居为荣,轻易不肯提分家之事,如今甚至在老人灵前闹将起来,只怕也是实在压不住了方才如此。二房老爷贾政乃是史老太君的嫡次子,若是老太太生前没留下甚话,嫡长子贾赦便是直接赶他一家出门亦当得,但看王夫人如此镇定自若,想来二房仍是占了上风。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吊客都来齐了,礼官便喊了开吊。来吊祭的亲戚们一家一堂,依亲疏尊卑为序站好,一个个皆浑身镐素、满面哀泣。待炮仗燃尽,礼官唱礼,本家先祭,外客后祭。堂上东面立着个赞礼生,手持焚香一束分与上来吊祭之人,西面又占了一个赞礼生帮着唱明白下面磕头的都是谁,与史老太君都有些甚关系。等各家各户轮过一遍,礼官又叫放了炮仗挂鞭,亲戚们就算是都来与贾母送过行,老人家只管放心往生极乐去也。
祭吊之后按例便该主家预备席面儿谢过诸亲友,只如今贾家官司缠身且家势凋敝,稍远一些的人都不愿留下用饭,好说歹说才凑了几户近亲坐在席间。素酒过了三巡,只见贾赦拎着杯子红着眼圈儿站起身往四面团团拱了手,待众人都放下筷子才道:“谢过诸位亲戚赏脸,如今家中大事已定,现下还得劳烦大家做个见证,把最后一趟麻烦帮衬过去。”说着又有一位贾氏族老站起来红了脸道:“老朽觍颜站出来做个公正,乃是西府贾氏长子次子分家之事,还请诸位见证见证。”
还坐在席间的应是早就听了消息,也无人出言反对,只安静听老者取出一张单子贾母所留体己一一分剖干净。金陵那边的祭田并祖宅并未充公,尽数按礼制分与长子所有,史老太君嫁妆中金银之物也归了大房,只有些粗笨不易搬动的东西给了二房,又有十几亩薄田,跟庄子上佃户分家似的。
贾政并王夫人垂了眼睛默认此事,众人见贾家兄弟未有争执,便也认了此番分剖,略略用了几筷子就都想走了。薛太太正带了女儿过去与姐姐辞行,一进停灵的正房就见鸳鸯满脸泪痕抱着个匣子与人争执。措手不及之间那丫鬟一头就往老太太灵柩上撞了过去,宝钗离得近,下意识上前两步欲拦上一拦,一不留神叫她带了一下,一齐摔倒在地,周围婆子又乱哄哄上来拉住鸳鸯的拉鸳鸯,扶宝钗起身的扶宝钗,见着有外人进来鸳鸯挣开婆子们的手转身跪下就与史太君又是磕头又是哭。
旁人看着不像,忙又劝她道:“听说老太太生前走的痛快不遭罪,难道老太太早先不疼你,你这又是何苦在身后闹她?”鸳鸯只管抱着匣子哀哀哭道:“我早早立誓管叫服侍老祖宗一辈子,眼下头七还没过,就已经有些腌臜人打上腌臜主意。逼急了不过一头碰死随老太太去,只叫这些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宝钗叫人扶起来就站在她一旁,一边揉着腰一边道:“凭她谁打甚腌臜主意,这是甚么地方?岂容你如此混闹。今日诸家亲戚都来与老祖宗送行,有甚冤屈只管说,我们都与你做主,莫折腾了,免得惊扰了老祖宗。”
进来辞行的亲戚们纷纷点头应声儿,鸳鸯听见主持公道的人竟有这么些,一时也不寻死了,跪正了又朝史老太君灵柩磕了个头道:“老祖宗临走前放了我的身契,我父母早几年也没了,眼下除了兄嫂再无其他。偏可恨这个嫂子歪嘴斜舌的非来寻我说些怪话,只道是大老爷欲纳个妾室。呸!两位老爷都是赤诚忠孝之人,那会做出这等孝期淫、乱的腌臜事!还特特走到我面前说,定是叫外人买通了欲坏大老爷清名。”
亲戚们闻言也都道这不可能,哪有老娘头七还没过就要纳妾的。再有鸳鸯姑娘乃是史太君身边最倚重之人,少不得也要做长辈看待,怎可如此侮辱,必定是下面人自己媚上不成想出的恶心点子。鸳鸯的嫂子原也在灵堂听用,见小姑子将事情弄大,只得遮着脸企图偷溜出去。哪成想偏就有人眼睛尖,看见她便指着道:“兀那媳妇子可是这丫鬟所说的腌臜人?”其他认得此人的婆子皆应声举证,贾赦尤其气急败坏叫人拖了她下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握拳与众亲戚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