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遇到阻力了?”
“困难重重,举步维艰啊。”
卢平停下脚步,凝神遥望远方,仿佛主帅观察远处的敌营,沉着中混杂一丝忧虑。忽然扭头问帅宁:“您想必也知道村霸产生的根源。”
帅宁耸肩:“我是圈外人,只知道大概,像皮发达这种披着村干部外衣的村霸最难缠。我国村官是通过民众选举产生的,这种草根民主政治最容易出现贿选、暴力逼迫、大宗族控制、黑恶势力渗透等问题,让一些坏人夺取基层权利,一旦上位就开始以权谋私,为非作歹。”
卢平叹气:“大部分民选出来的村官还是能为老百姓办好事实事的。但底层民智未开,一些缺乏文化的农民,特别是老年人,为了一桶油一袋米就代表全家把宝贵的选票投给了村霸,让坏人拥有了合法性,这点最让人无奈,也使得政府难以在基层开展工作。”
帅宁理解他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看来我们国家真不适合在基层开展西方式的民主选举,那样只会选出大大小小的土皇帝,瓦解政府对基层的控制力。”
对这敏感问题卢平的回答很微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制度同样得考虑因地制宜,想要提高国民的教育水平和整体素质,任重而道远。不过选举漏洞还不是村霸形成的唯一原因。大宗族势力死灰复燃是其一,目前无法堵住村霸诞生的渠道,只要地方宗族势力还在,打倒一个村霸,他们还会扶植新的代言人。莲花乡情况可能还算好的,有的地方简直针插不进水泼不透,越是发展前景好的村落村霸势力越强大。另外农村公共安全产品匮乏也是个大问题。我国乡村公权力薄弱,村庄治理达不到规范化,缺乏足够的公安力量,农村派出所人手与管辖范围不成正比,形成很多治安漏洞。农村居民的生产生活安全得不到充分保障,就容易让那些胆大包天的村霸们为所欲为。而有的村霸敢于使用暴力手段维持农村秩序,受到当地人拥护依赖,贸然端掉将可能引发难以控制的后遗症,怎么看都左右为难。”
听他的口气,治理鹊州周边乡镇的村霸也是他日常工作里的绊脚石。
帅宁早知他想看河蚌相争坐收渔利,索性递话到他嘴边。
“卢书记,我今天来拜访并不强求您替我们主持公道,只希望您能指点一二,这个问题我们该如何解决?”
为官者讲话不可直白,卢平的回应仍充满官僚气息。
“宁总说哪里话,对待违法乱纪的事我们不可能置之不理,搜集好证据,验明罪行,一定会从严处置。”
“可关键是这证据很不好搜集啊,他拿村里的老弱妇孺当马前卒,短期内很难抓住把柄。而且您也说了,只要村霸产生的根源还在,打掉一个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要想彻底解决,除非取而代之。”
听她放出狠话,卢平惊诧:“宁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帅宁真想替奥斯卡颁他一座最佳男演员奖,拿出浮夸演技娇笑:“卢书记,上次您说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说话不用太顾及吧?”
“对,有话您尽管说。”
“现在要想在乡村基层说上话,一要钱多,二要人多,他皮发达仗着宗族势力撑腰,可比财力肯定赢不了我。”
“您到底想干什么?”
“卢书记,恕我直言。就算您以前不知道皮发达是什么样的人,也一定事先预测到了莲花乡的局势。政府做工程必须通过民间的施工单位,您担心寻常施工方力量弱小,容易被莲花乡的恶势力裹挟,两边沆瀣一气联手鱼肉百姓,干脆把工程一并交给冠宇,想让我们替您咬断那儿的铁钉子,收复莲花乡,这招调兵遣将用得真好。”
她咄咄逼人,可放出去的招式都似泥牛沉海,卢平非但不急恼,还沉稳地笑了。
“您真的多心了,我们双方的合作是互利互惠的,从不存在算计。不过话说回来,宁总这么有才干,我相信您一定能用合法合理的手段解决我们共同的难题。”
政客都是铁齿铜牙,别想让他们松口,做到心照不宣即可。
帅宁不缺城府,然定力尚浅,非要来个一针见血,挖苦道:“您不觉得这种试验风险很大?要是开发商跟村霸结成同盟,一起压榨当地人怎么办?”
卢平接连发笑,让她的提问显得很荒唐。
帅宁由得他装傻,冷笑:“我替您回答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哈哈哈,您比我幽默多了。”
隐形的谈判在笑声中收场,帅宁算是认清了卢平的态度,领着崔明智告辞。
崔明智听说他们没谈出名堂,有些着急。
“卢书记真要站干岸?那我们该怎么对付皮发达啊?”
帅宁说:“他想拿我们当枪使,不开绿灯怎么行,收拾皮发达得打持久战,你们上次打草惊蛇了,现在得想法儿稳住那地痞。”
她决定亲自出马,命司机直奔莲花乡,下午两点来到莲花镇。
第十九章
前有下属遇袭的警示, 帅宁这次来鹊州从父亲身边借来一名得力保镖陈杰。
崔明智仍觉不保险, 心想己方连上司机不过四人,去白莲村好比羊入虎口, 那保镖兄弟又没有单刀赴会的武力,帅宁若有闪失,自己也前途不保, 一路苦劝她别去冒险。
“我们把皮发达约到镇上来的, 这儿离他的老巢远,还比较安全。”
帅宁看他像腊月的小鸡情状瑟缩,带去谈判只会拖后腿, 便采纳意见,下车找了一家茶铺坐下,让他给皮发达打电话。
茶铺坐落在莲花镇主街上,她落座不久被对面杂货店里的景致吸引——店内陈列着一台外壳鲜艳的鲨鱼机。
这玩意是老虎机的更新换代产品, 一个长方型的铁皮箱子,中间放着一块32寸液晶屏,每个面二个位, 12个键押注,每个键的赔率不一样, 通常是3~24倍,可同时供8人玩耍。
帅宁奇怪偏僻的穷小镇怎会当街运营高档赌博机, 这点崔明智已打听详尽。赌博机的主人是皮发达,他在镇上的商铺投放了五台这样的机器,赚来的钱分10%给各家店主做场位费, 群众不举报,警察也不来理会。
“皮发达和各村的治保主任称兄道弟,联合向村民、商户收取卫生费、场地费、租金,还经营赌场,暴力护赌,莲花乡一带的市场秩序都被他们搞乱了。”
帅宁先前指派他探路,来时已听他尽诉连日收集来的情报。皮发达连村民办红白喜事的分子钱都要勒索,谁家不给就往婚礼上送花圈,墓碑上泼屎尿,坏到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人丁稀少的人家和留守老人受害最深。
崔明智老家也有类似情况,触景生情道:“城里人老骂农村重男轻女,不知道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在农村儿子多的人家才不会受欺负,没儿子的处处受气,经常被人抢耕田、宅基地和水源,敢去理论就要挨打。”
他无心触动了一处按钮,老板眼中戾气聚集,放出少见的狠毒音调。
“他们不就欺负女人弱小吗?书面点说叫弱肉强食,其实就是草鸡互啄。”
她愤然起身走向杂货铺,径直来到鲨鱼机前。这机器能投币也能用微信、支付宝刷二维码买筹码,单注最高价500块。
大凡赌博机都是庄家的敛财工具,游戏程序经过设计,保证玩家输多赢少或只输不赢,从而实现稳赚。
帅宁十几岁就识破个中窍门,试玩数把摸清规律,用手机下载了一个干扰程序,进行自动加分。
她大开外挂,不久赢回输掉的钱,还把机器里的三万多余额席卷一空,对店家说:“这机器没钱了,快充上我还要玩。”
店家看守鲨鱼机一年多,头回遇见能从这坑钱机器上劫财的,忙说东西不是他的,别家店里还有,请她转场去那边玩。
帅宁真个发起大扫荡,两小时内踏遍摆设鲨鱼机的店铺,掏空了五台机器内的存款。
辉煌战绩引发骚动,不少人跑来观战,好奇这小姐是不是给赌博机吃了催吐药,逼着它哗哗往外吐钱。
崔明智抱着帅宁赢来的十几万现金,似铁锅熬油逐渐焦辣,随时警惕观察四周,耳膜被自己的心跳撞得闷痛。
老板说他日前打草惊蛇,她眼下的举动又何尝不是引蛇出洞?
皮发达已收到消息,四点领着一帮伙计赶来镇上,他没料到砸场子的是冠宇地产的人,照面时吃了一惊,接着就用两只凶光毕露的灯泡眼将崔明智戳个对穿。
崔明智伤疤没好自然忘不了疼,看他身后那些马仔个个精壮凶悍,想来杀人毁尸不在话下,心下惶恐,说话时舌头短了一截,坑坑巴巴介绍:“皮村长,这是我们宁总。”
皮发达正打量帅宁,纳闷她怎能突破赌博机的机关实现反攻,听说她就是花果岭项目的负责人,狐疑道:“你别唬我,这小丫头也能做你们的头头?”
帅宁知他有意贬低,不动声色地请他回茶铺叙话。
看热闹的人群避瘟神似的奔逃散去,茶铺老板和小二见到皮发达一伙也眼发直脸发僵,早知今时他们定会关门歇业。
双方坐定,帅宁笑眯眯说:“皮村长,我刚才不知道那几台鲨鱼机都是你的家当,现在把钱还给你,你可别生我的气啊。”
她向崔明智勾勾手指,潇洒的动作尽显领导气度。
崔明智抱着一堆钞票如同怀抱火炭,迫不及待交给皮发达的手下,气管通畅不少。
皮发达不愿丢面子,推辞道:“事事都讲规矩,输就是输,赢就是赢,你用不着客气。”
帅宁摇摇头:“我就是闲来无事闹着玩,我们冠宇地产来莲花乡做项目还得求你帮忙照应,心意都没送到,反赢你的钱,太不厚道了。”
说完端起茶杯,慢慢吹散杯口的热气,嘴唇贴着杯沿装模作样吮饮,以悠闲彰显淡定。
崔明智额头的汗水也像热茶滚烫滚烫的,伸手用力擦了两遍,不由自主联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黑帮电影,戏里大佬对峙的桥段就酷似目前的场面。他默默祈祷老板别意气用事,自己还想留着这条命回家过年呢。
皮发达见帅宁颇有大将气度,轻视减退不少,假装咳嗽代替催促,也想保持庄重。
帅宁从容不迫地放下杯子,用闲谈的口吻进行商谈。
“你上次提的三点要求我都听说了,做买卖凡事好商量,可我们签这个项目时被县政府强行摊派了一个烂尾楼盘,就是鹊州高新西区那个金辉世家。”
皮发达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当初我看那楼盘广告打得响,差点就买了,幸好没出手。听说开发商是前任县长的亲戚,县长下台他也跑路了。”
金辉世家的房子初售价8000多一平,一套两居室最低七十万,他一个贫困农村的村委会主任说买就买,口气像在市场上捡大白菜,足见手头阔绰。
崔明智一想到那些钱都是他干尽坏事捞取的不义之财便咬牙痛恨。
农村穷,多半毁在这些恶霸蛀虫手里。
帅宁顺着皮发达寒暄两句,切入主题:“我精力有限,不能同时兼顾两个大工程,得先料理好城里的烂摊子再做花果岭的项目。到时我们双方坐下来详谈,我一定尽全力满足你们的要求,毕竟以后景区的经营维护还得依靠当地乡亲嘛。”
她措辞圆融,辟出回旋余地,皮发达有了体面,态度和蔼了,伸着短颈表示赞同。
帅宁又说:“我想先把路修好,交通便利了外面的客源才能进来,人气旺了你们这儿的赚钱门路也会更多,而且那还是政府工程,有县委的人做监理,延误工期对谁都没好处。”
皮发达只想吃肉,管她先上冷盘还是热菜,一口咬定要照他原先提出的要求,先收50%管理费。
帅宁周旋:“工程款是县委分批拨付的,一部分直接打进了材料方和筑路公司的账户,我们经手的并不多。这样吧,先付给白莲村二十万预付款,等两个月后收到第二笔钱再付一部分。”
她试图蒙混拖延,马上受到警告。
“你可别糊弄我,我们村三千多人,两个月后不付钱,我能叫上一千人把修好的路全撬了你信不信?”
帅宁很想砍下这流氓的猪头做烧腊,内心越愤怒,面上越是笑呵呵的。
“哈哈,那是当然,谁不知道白莲村里里外外都是你皮村长说了算。同样的,花果岭项目也是我说了算,做买卖讲诚意,我都当面许诺了,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转头下令:“崔助理,让财务开五十万现金支票,明天派人送过来交给皮村长。”
皮发达不置可否,看样子接受了她提出的协议。
踏上回程,帅宁显出冷峻本貌,吩咐崔明智:“跟齐云说,以后村民再去闹事,就把他们的所作所为统统录下来。工地也装上摄像头,把那些去偷盗建材的人录下来,攒够证据再找他们算账。”
放长线钓大鱼自是上策,可这线要放多长,最后能不能收回来崔明智都得打问号。
假若老板的计谋只是被动挨宰,那也太消极了。
二十多分钟后,司机的话将他心里的问号变成惊叹号。
“宁总,后边有辆面包车,不大对劲啊。”
另外三人回头张望,见五六十米外缀着一辆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车,前车牌上糊满泥巴。
大货车藏车牌是为了超载,公车藏车牌是为了躲稽查,豪车藏车牌多半是偷来的赃车,高速路上藏车牌可能是走私贩毒。这荒山里的小破面包车用泥巴掩盖车牌,开车人定不坏好意。
“宁总,兴许是冲着我们来的。”
崔明智惊慌,起初怀疑皮发达,可一想那人已与帅宁达成协议,没道理再难为他们。若另有其人,事情就更凶险了。
“宁总,可能是绑匪。”
保镖陈杰峻急道出最坏的判断,莲花乡不仅有以皮发达为首的恶势力,还有些游手好闲的盲流,刚才帅宁在镇上豪赌,风头过胜,没准被见财起意的人盯上了。
躲避绑架是富二代的必修课,帅宁理论实践都不缺,镇定指示身旁心智已乱的司机:“专心开你的车,别理它。”
司机的应答声被一声巨响吞没,右前方的山坡飞来一件不明物体,砸中挡风玻璃左上角,张牙舞爪的裂痕横贯整块玻璃,假如准头再往正中挪上几厘米,必会击穿玻璃伤及车内人。
曾有报道称某乡村的未成年人在公路边向来往车辆投掷石头,酿成车祸致人死亡。小孩子不会到这偏僻地界玩耍,联系身后的面包车,很可能是歹人前后呼应,蓄意发动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