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紧急刹车,司机恰似雷惊的小儿,手脚不听使唤,开动时没把稳方向盘,朝路边猛地一冲,再次狂踩刹车,停止后忘了如何发动引擎。
那面包车已追上来,崔明智和陈杰依稀看到车上坐着两个戴黑口罩的男人,车厢里想必还有帮手,一时心如擂鼓,汗不敢出。
帅宁果断喝令司机跟她调换座位,当面包车在后方四五米处停止时,她已坐镇驾驶室,开车进行极速狂飙。
寒碜的山间土路登时转成F1方程式锦标赛赛道,奔驰车在她脚下找回灵魂,化作一道虚影一阵旋风呼啸着穿过盘曲如蛇的弯道,车尾拖起漫天黄尘,犹如飞扬的肥大裙摆遮挡了视野。
就算没有黄沙敝目,崔明智也没功夫查看后方情形了。他坐在后座没系安全带,像罐头里的豆子,随着汽车的漂移急转左右碰撞,又似风中芦苇,不住被强大的惯性引力撕扯,感觉脑袋就要搬家,内脏快要移位,胃囊抽搐,哇地将午餐时吃的一碗馄饨吐在陈杰身上,在他那身笔挺的黑西装上印出一幅花花绿绿的地图。
陈杰一手抓紧扶手,一手撑住他的肩膀,防止他再朝自己倒泔水。随后冒险向窗外探头,替帅宁侦查情况。
“宁总,他们追上来了!”
那面包车司机熟悉路况,车技亦很不俗,一路穷追不舍。
崔明智吐尽胃液,身似浪打浮萍,头晕得越发厉害,慌忙抱住前方的座椅靠背,试图将躯干固定在两个座位之间。
刚一睁眼,更骇人的险况直扑眼帘。
前方数十米处的路面上耸立着两个半米多高的水泥桩,中间和左右两边间距狭窄,目测以他们的车宽无法通行。
这定是歹徒设下的路障,他们终究落入陷阱,逃不掉了!
然而帅宁困兽犹斗,竟不减速,笔直冲向罗网。
崔明智和司机的惨叫混成高低音合唱,他的身体犹如飞行中的乒乓球,突然被拍子击落,撞向左侧,脸紧紧贴住车窗玻璃,五官挤变了形。
稀里糊涂中,奔驰车右侧轮胎脱离地面,车身向左侧立,犹如过隙白驹穿越了那道窄堑。
汽车飙行数十米,伴着尖锐的刹车声斜停在路中央,崔明智仓皇地挣扎爬起,不知身在阴间还是阳间。用力拍打麻木的面颊,栗栗危惧地张望。见那面包车已被水泥桩截停,又见帅宁左手伸出窗外,大拇指向下做出鄙视的手势。
侧后方的树丛里分明立着几个模糊的人影,鬼魅般蠢蠢欲动。崔明智猜测他们便是路障制造者,身上倒竖的汗毛跳起了海草舞,催促老板快走。
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县城,陈杰直接受命于帅冠宇,及时向大老板禀报此事。帅冠宇命他立即护送帅宁回上海,并请求鹊州公安部门派人保驾。
到了机场,崔明智惊魂稍定,怯懦地请示帅宁:“宁总,莲花乡那地界这么险恶,这项目还做得下去吗?”
他是个平凡打工仔,不是勇者探险家,工作累点脏点无所谓,但犯不着刀口舔血,虎口拔牙。像这样老去鬼门关打转,迟早会神经衰弱。
帅宁面无表情地嚼着口香糖,今天这事也让她切实体会到经商的艰难,算是“富贵险中求”的侧影。可这不正是创业的必经之路么?即便道路坎坷不平,车辆也要前进,即便河流波高浪险,船只也要航行。父亲当年筚路蓝缕,受过的磨难何止这点,她必须青出于蓝胜于蓝方有资格接他的班。
“这点小事你就怕了,看样子真跟不了我多久。”
她的勇毅酷肖父兄,崔明智相信“人是英雄钱是胆”,对他们这些有钱人的定力自愧不如,被讽刺也只好忍住羞赧,忧愁进谏。
“宁总,我是觉得那些人太难搞了,当年中、共剿灭湘西土匪付出了惨重牺牲,就因为那里山穷水恶人凶悍,自古就是没王法的地界。那莲花乡长期封闭,当地人愚昧野蛮又没啥法治观念,再由皮发达那伙恶霸统辖,比土匪窝也差不远了。我问过牛乡长,连他们这些乡干部都要看当地大宗族脸色,不然没法开展工作。您今天跟皮发达放了软话,难道今后任由他们敲诈?这得白扔多少肉包子才能收齐证据告他们啊。”
帅宁照例先回他一声冷笑,反问:“你是大学本科生,‘尺蠖之屈’下一句是什么?”
“……以求伸也。”
“那不就是了,你以为我会安心接受敲诈?我那是在拖延时间。皮发达想联合其他村子对抗我们,我们正面强攻代价太大,得逐个击破。你让齐云去查哪些村子没和皮发达勾结,先加快这几个村的修路进度。我慢慢想办法收拾那伙坏蛋,一物降一物,就不信治不了他们。”
“可卢书记都不肯帮咱们……”
“他是县里的一把手,又正是新官上任挣表现的时候,等我们给了他十成把握,他会出手的。”
崔明智看她信心满满,心想有她这高个子顶着也不用自己杞人忧天,担心消减,又起好奇,问她是如何练就一身高超车技的。
就她刚才侧立飙车那招,是专业车手才会的酷炫绝技,他以前在电视上看了也曾妄想学习这一撩妹的终极利器。后来考驾照才知这招太难,不止要艺高人胆大,还得随时保证油门线性、准确调整车辆重心、敏锐预测轮胎形变带来的车身趋势变化才能将这一高难度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
帅宁恝然道:“在悉尼读书的时候有个炮友是本地有名的飞车党,跟他学过几招。”
她像《天龙八部》里的少林扫地僧,举重若轻,连“炮友”两个字也说得面不改色。
崔明智清澈的传统观念与她的腐朽思想水油排斥,忍住鄙薄规劝:“在国内可不能飞车啊。”
“还用你教,我连酒驾都没干过,撞死人还得装精神病,多麻烦。”
听到这句话,他断定今生都无法在老板身上找到让自己心悦诚服的人格魅力了。
第二十章
他照旧没把这次因公受伤的事告知家人, 连叶茹薇一并瞒着, 被同事问起也不敢大肆渲染。于私怕亲人们担心,于公怕散布恐慌情绪。
周末母亲何彩凤来电话, 母子俩亲热地互致寒温,三言两语后母亲口气羞怯,讨好似的说道:“明明, 爸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崔明智心领神会, 只当父母想添置一些高档电器,自信还负担得起。
可是母亲给他出了道大难题。
“你吴叔叔他们想卖了县城的房子去省城陪儿子,他们那套房刚建好两年, 装修也很新,开价56万。我和你爸商量买下来,村里医疗条件差,你爸身体不好, 搬到城里去住他以后看病也方便。”
何彩凤一直羡慕城市生活,早想在县城购房养老,崔明智去年春节就听她提过这事, 那会儿他还想跟叶茹薇攒钱在上海定居,装聋混了过去。现在母亲知道他和女友分手, 定居计划泡汤,便按捺不住来游说。
父母年事已高, 他也想尽力满足他们的愿望,但现下手头紧,拿不出那20万首付。
何彩凤听说他没钱, 嗔怪:“你工作有些年头了,工资也不低,20万都没有吗?人家余嫂的儿子前年才开始上班,工资还没你高呢,今年也给家里买房了。我们平时也没怎么问你要钱,你挣的钱都花哪儿去了?”
崔明智茶壶里打伞支撑不开,无奈坦白:“上次薇薇的爸爸动手术,我把钱都借给她了。”
何彩凤大惊:“你们都分手了,干嘛还借钱给她!?”
“……是分手前借的。”
“那她什么时候还你?”
“这个还不好说。”
感情是柔软的丝绸,最怕金钱这把利剪。
何彩凤只是一介村妇,慈母身份并不能助她脱离狭隘。儿子是她辛苦养大的,她还没沾过他多少光,就被别的女人敲骨吸髓,这无异于讹诈。
“你个瓜皮,谁让你借她钱了?她又不是你婆姨,又没给你生过孩子,伺候过公婆,你凭什么把钱都借给她?要是她不还怎么办?!”
崔明智多少年没挨过母亲痛骂,被她吼斥得头疼心苦,忙躲到无人处低声求劝:“妈您别着急,薇薇不是赖账的人,她会还钱的。”
其实他一直把这笔钱当做给叶茹薇的青春损失费,没想过讨还,这念头绝不能告知父母,先哄一时算一时。
何彩凤逼问得知他总共借给叶茹薇55万,足够全款买下她看中的那套房,那滋味如同被他亲手朝心窝里捅了一刀,放声哭骂:“额背不住你个瓜皮咧!你去给叶茹薇家当儿子吧,我和你爸没生你这种吃里扒外的畜生!”
母亲摔了电话,盲音在崔明智心中撒出成片恓惶,赶紧联系父亲代为说情。父亲比较开明,宽厚地给予理解,但立场仍偏向妻子。
“你妈盼了一辈子,就想老了到城里过几年好日子。吴家那房子我去看了几次,又宽敞又亮堂,走哪儿都方便,价钱也公道。人家听说我们想买,推了中介那边的买主专等我们回话,你妈原想让你出首付,我们自己还月供,尽量不给你增添负担。那房子写你的名字,以后还归你。谁曾想你把钱都给了别人,真伤她的心啊。”
不算严厉的批评句句像铁丝嵌在崔明智心头,农村信奉养儿防老,父母为他倾注半生心血,不就盼他成材后能报得三春晖吗?
以他的工作年限和收入,花20万安置父母合情合理,无力满足这一低标准要求,内疚油然而生。
要不先借钱帮爸妈付首付?我加薪了,用不了一年就能还上,只是该问谁借呢?
他没有大款朋友,一般人上有老下有小,交际应酬还房贷,谁家经济压力都不小,借债等于透支友情,开口就担着伤和气的风险。
先尝试向一位熟人求借5万块,对方歉意地例数自身难处,反问他为什么不找老板借钱。
“你是总经理助理,相当于你老板的左右手,她那么有钱,掏掏指甲缝都不止20万,你去试试准行。”
崔明智相信这并非刻意挤兑,不身在其位,谁都会想当然下结论。
以前叶父重病,他曾试过向帅明求助,以为老板人品贵重,平时又挺赏识他,会帮他一个小忙。谁知帅明一口回绝,说自己救急不救穷,借一两万没问题,其余的让他另想办法。
富人越有越抠,明总都不肯借钱给我,还能指望帅宁那号人发慈悲?想都别想。
他计划去银行弄笔短期的个人贷款,找朋友帮忙也挺容易,当天便领到表格,让他带好资料明天去行里申办。
晚上帅宁召他去“Silvermoon”陪酒,10点多来了一位客人,是上次帮忙修改翡翠山湖答谢会标底的孙总。
帅宁见了他便邀去隔壁小包厢,走时叫上了小助理。
“孙总,崔助理是自己人,咱们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崔明智已瞧着这二人有鬼,当帅宁自揭内幕,他依然被惊愕浇成石像。
这孙总竟是翡翠山湖答谢会的中标方“新锐广告”的股东之一,上次“新锐广告”报名竞标以及后来成功中标都是帅宁一手促成的。
“宁总,托您的福,前天我们已经收到尾款了,说好的那10%该怎么办呢?”
分析孙总谄媚的表情,崔明智知道这“10%”是预备给帅宁的回扣。
她老爸是冠宇集团的董事长,冠宇地产的大股东,她作为冠宇地产的总经理居然收广告商回扣,不就成了监守自盗?
思绪尚未平复,帅宁又刮来一波风浪,翘着腿,吞云吐雾笑道:“你跟崔助理商量,钱都打到他的账户。”
崔明智莫名其妙做了黑钱中转站,直到孙总告辞方彻底解开喉咙里的结,惶急质问帅宁:“宁总,您为什么这么做啊?”
帅宁嗔他没见识,反问:“有问题吗?张珂都能捞油水,我为什么捞不得?”
“公司是您家的啊,您这么做有损公司利益。”
“你想说股东们的利益吧。切,我是经营者,正该比那些不劳而获的人多吃几块肉啊。”
崔明智知道商圈里是存在不少她这样的老板,利用职权大捞灰色收入,先肥了自己,剩下的汤汤水水才留给股东们分红。
他鄙视这类奸商,被表情出卖,招致训教。
“你还记得翡翠山湖答谢会最初的标底是多少?”
“1350万。”
“真正中标价是多少?”
“965万。”
“好,这中间差了将近400万。假如当初我不让你改标底,变成张珂的人中标,就意味着公司得多付出400万,那这算不算我为公司挽回的损失”
帅宁说得有理有据,崔明智无法反驳,呆愣地点点头:“算。”
老板的歪理便站得住脚了。
“我为公司减少损失,难道不该受奖励?况且答谢会也圆满开办了,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哪存在损害公司利益一说?一般人收回扣最少20%,张珂那种不见水不脱鞋的贪心鬼还让乙方提前付款。哪像我,只收10%,等到人家收完尾款再结账。像新锐广告这种没背景的新公司,不是我提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接到这么大的业务?按照冠宇地产市场部的尿性,不是我插手,也不可能和这种物美价廉的小公司合作。我为公司发掘了优质的合作伙伴,又做了小公司的贵人,这回扣拿得问心无愧,人家也给得感恩戴德,还有什么可指责的?”
“潜规则”源于“明规则”的漏洞,某些情况下很难界定好坏,崔明智细想她这么做确实没造成恶果,反而取得了一些良性效应,自己没必要再自讨没趣加以违逆。
沉默两秒,问:“您让孙总从我这儿过账,就不怕出问题?”
他估计这又是老板对他的考验,心里不大舒坦。
帅宁瞄他一眼,瞬间猜透心思。
“别做出受气小媳妇的样子,我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招你做心腹就不会再出检测题。那钱你留30%,以后再有这样的业务,也按这规矩提成。”
今晚崔明智做起惊讶表情的专场演出,胆小者很少利令智昏,老板的反常举动令他害怕。
帅宁笑问:“我大哥以前待你好不好?”
他想了想,警惕地点着下巴。
“明总一直对我挺好的。”
“哼,你跟了他两年多还是个穷光蛋,连套房子都没挣上,这能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