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宁按灭香烟,让那变形的烟蒂承载满心不屑。
“当老板的首先要给亲信实惠,这样才能促使他们积极效力。我大哥看似仁厚,其实对身边人寡恩少义,没几个靠得住的手下,你在他眼里也只是个打杂跑腿的喽啰。我二哥就比他强多了,很会收买人心,这些年笼络了不少人,要是他和大哥都还活着,用不了多久我们家就会上演兄弟相残的好戏了。”
她的话骇人听闻,崔明智先判定为胡说。可仔细寻思又有些依据。帅明帅烨两兄弟表面和睦,台面下行事多有抵触,时常在工作中提相反意见,有的明显是故意而为。寻常人家都有争产纠纷,帅家富可敌国,说成有皇位继承也不为过,谁还不想做太子爷呢?
他的思路顺着帅宁的引导起航,被带入第二个险滩。
“刚听说他俩的死讯,我还怀疑是二哥害人不成反害己。当初是他约大哥去马尔代夫度假的,还包下整座小岛,不让外人靠近,很可能会趁机做手脚嘛,当然也不能排除大哥有将计就计反杀的嫌疑,结果两个人一块儿嗝屁了,这点真叫人纳闷。”
崔明智不能再接受她恶毒的揣测,匆忙抗议:“明总不是这种人,我想、我想烨总也不会那么做吧。”
帅宁微微眯起双眼,仿佛妖怪传说里的黑猫,笑容诡异。
“大哥是没必要那么做,只要不犯大错,家业迟早是他的,可你不觉得他们死得很奇怪?两个人都有专业潜水证,捞上来时氧气瓶和其他潜水设备都完好无损,也没受别的内外伤,怎么会无缘无故溺水呢?”
关于帅家兄弟的死因,尽管马尔代夫警方已定性成意外事故,外界仍众说纷纭,崔明智听说帅冠宇至今没放弃调查,必然有什么因素促使他去质疑。
“您的意思是……明总和烨总可能遭遇了谋杀?”
倘若真的如此,这背后涉及的阴谋绝非常人可以想象。
帅家三兄妹天性凉薄,对手足如对外人,但哥哥们离奇的死亡让帅宁隐隐感到威胁,因而久难释怀。她进入集团管理层,固然在向理想靠近,也踏进了波谲云诡的战局,切莫掉以轻心。
崔明智用老板给的“提成”为父母付了购房首付,亲自关系得以愈合。
没过几天金辉世家的新方案出来了,没能通过鹊州建设局的规划审批。
中国的《民用建筑设计通则》规定每套住宅至少应有一个居住空间获得日照。在制定日照标准时,为测定与衡量日照时间,根据纬度、建筑气候分区等因素在一年中选择某个或几个特定日期作为日照标准日。
因为冬至日太阳高度角最低,照射范围最小,日照时间比一年中其他天数的日照时间都低,所以中国取这一天作为最低标准。并在《城市居住区规划设计规范》中制定了具体细则:中小城市在冬至日的光照时间不得少于一小时,
日照与建筑间距联系密切,冠宇地产为弥补损失又将金辉世家原方案的单体25层设计抬高到了37层,高容积率的方案设计不可避免撞上“楼间距”这个大障碍,稍有不慎就被建设局枪毙了。
设计部经理李秋生向帅宁痛陈难处:“这楼盘容积率太高了,换了两家设计公司都说做不出来,要通过审批只能降低楼层,或者减少栋数。”
这两种方法都会降低住宅数量,冠宇地产替原开发商背锅,债多利少,少卖一套房就多一分亏本风险,帅宁不可能在这原则问题上让步,严肃批评他们的设计有问题。
“我一开始就说你们的楼型不合理,这个方案应该使有十字形单体,这样临空面大,性能和均好性都比现在这个强得多。”
金辉世家的单体采用冠宇地产标准化的板楼方案,这一楼型经过多年的专业测试和改良,被大量应用于公司的住宅建设,也取得了广泛好评。
但设计部在提交方案时,帅宁就曾提出种种弊病:该楼型土地利用率低,可能在户型朝向、通风、采光方面造成缺陷。
当时李秋生以“公司产品标准化制度”为由固执己见,也取得了万洪波的支持,帅宁没跟他们据理力争,等出了问题再大骂负责人教条主义才能摧枯拉朽。
“我早说过十字楼型比板楼更适合这个项目,你们就是怕麻烦,想偷奸躲懒才拿‘标准化’做借口,以为公司不看好这项目就能随随便便打发我?从现在起态度都给我放端正,踏踏实实按我的指示办!”
她召集项目组开会重制方案,以十字楼型为基础设计单体,还拿出亲手制作的PPT论述观点。
“十字平台在这个项目里的优势非常明显,从规划层面看,能比板式楼型产生更高的容积率,不易产生对角,拥有最大视野。从楼型层面看,户型通透,易解决采光通风问题。规避不利朝向,保证所有户型均为东南与西南朝向。每个户型临空面较长,利于组织户内功能空间。从户型层面分析,十字楼型四边相对独立,有充足的采光面,容易布置户内功能空间。核心筒四面可灵活拼接不同的户型模块,形成多种变异组合……”
综上所述,要求设计人员在十字单体平台基础上筛选出最适合金辉世家的楼型。
“你们先罗列十字平台上不同梯户比与不同楼型组合的所有可能性。同时对上述所有楼型进行专项研究:依据实用率、楼型合理性、性能及均好性对所有楼型逐步筛选,总结出最合适的楼型。”
她条理清晰地阐明设计思路,从表述看专业性不逊于老练的设计师。崔明智在一旁听着很有些不明觉厉,以前只知道老板是三流大学里的吊尾车,还当她的学历是混出来的,如今看来她的学费没白交。
设计部不能用忽悠外行那套把戏和她讲价,老实接受命令。
帅宁初来时,李秋生揣度圣意,果断站队万洪波,不买大小姐的帐。帅宁几次提意见都被他以各种理由驳回,今番老脸被打得通红,依然口服心不服,说:“单体的问题好解决,但楼间距还是个大麻烦,要想顺利过关最好找专家进行测算。”
找专家又是笔大开支,明显算准项目资金吃紧,妄图掣肘。
帅宁撕小怪向来直来直去,当面斥责:“我眼看就揭不开锅了,你还想让我做猪油拌饭,赊了账你给还?”
冠宇地产好赖是行业龙头,号称精英云集,人人行事都讲体统体面,谁好意思像她满身匪气,动辄道出江湖黑话,拉低企业形象,跟她硬杠也显得掉价。
崔明智见李秋生眼睛充血脸着火,直接气成酒糟鼻,心里又好笑又犯囧。一个坐在角落的女助理脸肌失控笑了出来,被衰运一脚踢进帅宁视野。
“你笑什么?敢情我说了半天你们都以为我在讲相声是吧?好啊,看相声得出钱,你们一人给我多少钱?来来来,崔助理,你就拿这个茶杯去收钱,没现金刷手机也行。”
她脸色铁青,把所有人逼入窘境,气氛似结块的盆泥,人们的表情都枯萎了,不知该如何松土。
帅宁撇下那快吓哭的女助理,问李秋生之前谁在负责与设计公司对接。
死一般的寂静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怯生生举手。崔明智知道她叫张绵绵,来公司不到一年。
帅宁问她:“你以前在设计公司干过吗?”
张绵绵摇摇头,好似面对老虎的绵羊。
帅宁又问她:“有没有独立设计过类似项目?”
得到了重复动作。
她调头逼视李秋生,不再约束杀气。
“李经理,你派个菜鸟来管我的项目,真看得起我啊。”
李秋生连忙辩解:“负责人是毛威,小张是帮忙打下手的。”
帅宁听后怒斥张绵绵:“我找的是负责人,你一个打下手的站出来干什么?毛威呢,怎么没来?”
张绵绵唬得小脸发紫,泪汪汪道:“毛工这段时间在忙家里的装修,平时都让我去设计公司盯着,我研究生刚毕业,经验不足,对不起……”
她后面的话被呜咽堵住了,帅宁烦躁挥手:“我还没骂你呢,哭什么,这没你事儿了,坐下吧。”
这很像开除信号,一时间人人自危,李秋生不能不发挥领导作用,求情道:“小张刚毕业,缺少经验,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帅宁白眼:“我有说不给她机会吗?以后多让她参与项目,别尽替人跑腿。至于那个毛威,让他不用来了,在家呆着搞装修吧。”
她从那女助理偷笑起就在借题发挥,目标瞄准毛威,此人是张珂的小舅子,来公司五年以混日子为主,如同清朝吃皇粮的八旗子弟,占着茅坑不拉屎。
帅宁进公司就想剪除万洪波的羽翼,张珂这一支最招摇,成为她的重点打击目标。
她当众解雇毛威,李秋生不好跟张珂交代,再次劝说:“毛工来公司也好些年了,初次失误就解雇,好像不太合适。”
帅宁指着张绵绵抢白他:“你怎么知道他是初次失误?没准以前都像这次这样找人背锅呢。而且我追究的并不是工作失误,这人的工作态度极其恶劣,工作期间去搞装修,典型的因私废公!他当这儿是什么地方?福利所,养老院?屁事不干一年白拿好几十万,做小白脸还卖不到这个价呢,他有那姿色吗?”
她说话难听到没人敢接,李秋生憋了半晌,试图迂回:“还是先向万董汇报一下吧……”
“我这个总经理连人事任免权都没有了?”
帅宁乍然震怒,让他的红脸又深了一个色度,接着不依不饶吼叫:“我知道那毛威的后台是张珂,你现在就去把张珂叫来,我倒要当面问问,我能不能开除他的小舅子!”
李秋生似隔夜的豆角一肚子气,忍怒分辩:“宁总,当着这么多员工您说话还得委婉点,我们都知道您是董事长的女儿,可您对员工也该有起码的尊重啊。”
他以弱势地位来示威,这低级的白莲技能怎么奈何得了帅宁,被她反唇相讥:“李经理你这话也不对劲,我来公司这几个月,什么时候向你们强调过我是董事长的女儿了?倒是你们从来没尊重过我这个总经理,每次我要行使正当权力,你们不是推三阻四就是置若罔闻,动不动搬出万董来压我。万董职位是比我高,可我跟他权责分明,如果事事都要通过他,那还要总经理做什么?不如直接建议公司取缔这个职位,还能节省一项人力开支。”
这番话挑明了她和万洪波一系的矛盾,可以视作对敌方的公开宣战。
李秋生无言以对,其他人也像缩壳的乌龟悄无声息。
帅宁箭无虚发,扭头吩咐崔明智:“去跟行政部说,今天就给毛威发解聘书,对照公司监控把他的考勤记录查清楚,没按规定请假的都算旷工,该扣的工资、绩效一分钱不能少,他要找劳务仲裁,要打官司,我们都奉陪。”
杀鸡时不忘儆猴,厉色警告在座诸人:“我不管你们是凭什么关系进来的,后面又有谁撑腰,从今以后谁敢再学毛威拿冠宇当人民公社吃大锅饭,下场都跟他一样。”
第二十一章
她打上凌霄宝殿, 万洪波学玉皇大帝, 自己不动手,直接请如来佛祖出面镇压。接到父亲的电话, 帅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未等帅冠宇出言,抢先忿忿投诉:“爸爸, 我正想找您呢, 我这个冠宇地产的总经理是摆设吗?怎么跟个傀儡似的,谁都指挥不动?”
帅冠宇先接到万洪波告状,这会儿听女儿讲述另一个版本,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武断裁决恐失公允,当即更换决定, 让她周末回家吃饭,到时也把万洪波请来,一家人好好谈谈心。
万洪波的妻子是帅冠宇唯一的妹妹, 嫁人后连生了三个女儿。潮汕人家中无子必遭耻笑,老一辈妇女几乎都有为夫家传宗接代的自觉。
这姑母因哥哥发迹, 带飞丈夫全家,仍自惭肚子不争气, 在三十八岁高龄时拖着病痛拼死怀孕,这一胎倒是男孩儿,然天公不作美, 产妇分娩时遭遇羊水栓塞,抢救无效呜呼哀哉。
帅宁幼时母亲多病,受过姑姑不少关照,对她很有几分感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认为她死于自身愚昧和婆家的逼迫。
凭什么女儿生来就不如儿子?
凭什么女人嫁人后就要把一切献给丈夫?
凭什么妻子的价值要靠生儿子来体现?
这些封建余孽思想也是她日常痛苦的根源,将姑姑当做反面教材,时刻鞭挞。
万洪波丧偶不久便以无人抚养幼子为由再婚,新娶的老婆还是个在校大学生,年轻貌美犹如枝头新熟的鲜果,最是可口,生育能力更是称喜。婚后连生三子,与帅宁的姑姑反差强烈,赢得阖家夸赞,自己也时常趾高气扬拉踩丈夫的前妻,笑她是块不中用的瘦田,光长草不出粮。
多种因素使得帅宁对姓万的全家都没好感,等兄长去世后她察觉出万洪波的夺权野心,就更厌恶这位姑父了。
可气父亲忠奸不分,还将豺狼奉为上宾。
周末她来到父亲家,万洪波也携夫人到场,众人一齐迎来沉闷的晚餐。桌上的水陆珍馐全是摆设,每个人腹中都开着小灶,有的烹炸心术秘计,有的炖煮人情世故。
菜上齐后,帅冠宇带头举杯打破僵局,随后问帅宁:“那个毛威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帅宁瞟一眼万洪波,闲适道:“就像先前说的那样开除呗,他很不服气,到行政部大闹,被110带走了。听说还扬言去法院起诉公司呢,真不给他姐夫留面子。”
帅冠宇知她在讥讽万洪波,不便当面点明,见妹夫还稳得住,又问她:“听说张珂这几天请假了,怎么回事啊?”
帅宁懒洋洋地笑,每个轮廓都勾勒着嘲谩。
“说家里有事,嘿嘿,还不是气我开除了他的小舅子,害他颜面无光了。这人在冠宇待了几年就忘记自己是打工仔了,腰里挂扁担,成天穷横,可能真以为公司是他们家开的。”
帅冠宇经过调查,认为帅宁的话不无道理,张珂捞外快吃回扣还属于可容忍范围,但徇私护短,公开破坏公司规章制度就很出格了。没有老板喜欢不安分的员工,女儿适当剪剪枝也不为过。
万洪波见姐夫不吭声,知他有心护犊子。张珂这小子没给他长脸,他已狠狠教训过了,但为着自己的尊荣,还得替他说两句话,温和地责备帅宁:
“张珂这次是鲁莽冲动了,但宁宁有些做法也欠稳重。一个总经理怎么能当着那么多员工用市井泼妇的腔调说话呢,太失风度了。”
他反应的情况帅冠宇同样核实过,对这一批评持赞同意见,马上表态:“你姑父批评得对,你私底下撒撒野就算了,在工作场合还得注意仪态,看看你大哥二哥以前是怎么做的,多跟他们学。本来女孩子应该更文雅才对,你却总是给我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