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夹了,你也歇一歇。”谭璇看着碗碟中越堆越多的菜肴,忙笑着制止帮忙布菜的明锦,又指指面前她的杰作。
明锦拿筷箸的手顿了顿,“今晚回来的早,多用些不妨碍。”说罢,又为其盛了碗奶白色的鲫鱼豆腐汤放在他面前,方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慢慢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饭厅中只有夫妻两人,丈夫埋头大快朵颐,而妻子则是面上漾起浅浅笑意,深眸溢出不做掩饰的温柔,默默陪伴。
喝完最后一口汤,谭璇心满意足的撂碗,依着椅背喟叹一声,与明锦柔光潋滟的眼睛相对,笑将起来。
舒展了筋骨,谭璇将坐下椅子往明锦身旁挪了挪,握住她小腹上的素手,笑问:“今儿孩子没闹你了吧?”
想到过两日出发前往郡城,谭璇不由担心其身子耐不住,可转念一想,若不离开洪水来了,留在此处情况岂不是更糟。
明锦早已对其重复问题多次问感到免疫,回握住他的宽掌,笑着摇摇头,“这个月乖得很,一点都不闹腾。”大概孩子也知道如今父母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吧。
“唉,今年的天邪乎的很,雨不知啥时候是个头……”谭璇扫了眼眉头微皱的明锦,犹豫了下道:“今儿马大人讲过两天他夫人去郡城别院小住一段时日,我寻思着你和马夫人脾性相投,不如你们做个伴,一起过去。”
说完,手掌抚摸着其孕肚,低首不敢看明锦的反应。
明锦先是疑惑不解,凝视着缄默不语的丈夫,抿嘴垂眸想通了关节,眉头拧的愈发紧了。
“阿璇,现今全县的百姓皆在防洪筑堤,定然无事。而且我也不想离开……我……”
明锦摇摇头,余下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怕,丈夫的脾性自己最了解不过,若有把握绝不会如此行事。
此情此景,不免让她忆起十年前京都的那场大雪灾,父亲出门前殷殷嘱咐一通却再也回不来了。
她怕,怕自己不在丈夫身边守着,再像父亲一样……
好一会没见明锦搭话,突然两颗晶莹摔在手背上,触之温热,猛然抬头一看,只见明锦泪眼婆娑,谭璇心里一揪,忙将其揽入怀中,边试泪边轻声道: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咱只暂住休养一段时间,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个样子,留在清河县我如何放心,不如带着十六先避避。不只咱们,其它属官的家眷也是要出城的。”
明锦把谭璇的前襟揪的死紧,摇头不作声,泪如雨下,慌得谭璇不知如何是好,“你放心,有你们娘仨在,我怎会让自己涉险。人家不都说,淹死的都是会浮水的吗,夫君笨的很,见了水就头晕,即使想冲到前面也是不成的……”
为哄妻子谭璇开始瞎胡掰,果真泪流不止的明锦被后面的言语逗得哭不下去。不想让其看见自己的窘态,遂埋首在他颈窝里恨恨的捶了两下。
尤觉得不解恨隔着衣衫咬在肩膀上,想起他经常淋雨怕咬重伤口感染,只轻轻的用洁白的利牙划了划。
“娘子气可消了?”知道怀孕女子情绪脆弱,谭璇随怀中的明锦发泄。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坐在同一把椅子上,明锦窝在谭璇怀中。府里的仆从训练有素,极守规矩,期间无任何人闯入,无碍两人温存。
明锦积压的情绪得到疏解后,心中大畅,在谭璇发誓说了一箩筐保证后,最终同意和马夫人一起去往郡城,反正脚程不太远,两地官道也顺,只三四日的路程,有什么事通信也快。
……
“阿爹,您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十六抱着谭璇的脖子不肯撒手,抿抿嘴强忍泪意,去一个陌生环境,小家伙非常没有安全感。
“待阿爹将洪水赶跑便去郡城接你们娘仨,阿爹不在,你就娘亲和妹妹的依靠,有担当不惹事,在别人家中不能乱跑……”
这是谭璇第一次离开媳妇和儿子,同样不舍,抱在怀里抚摸揉搓,慈爱的耐心嘱咐。
“嗯……”十六不再如往常似的点头如捣蒜,而是红着眼眶闷闷应了声。
于此同时,车中的明锦不禁也红了眼眶,同样怀有身孕的依夏忙温言劝住。
儿子乖乖钻进车中后,颇为伤感的谭璇复又交代随车的山竹及护卫路途,需注意哪些事项,行装检查无误,车队方缓缓前进,与城外候着的马志才的家眷汇合。
……
七八日后,从郡城来的小厮报信通禀一行人已安全抵达郡城,明锦和依夏身子状态良好,并无严重不适,谭璇才放了心。
经过昼夜不停的努力,九龙江清淤工作已基本完成,除江堤,连原来海塘的地基之处,也摞上了近一人高的笼墙,暂时让众人松了一口气,如果水势和往年一样,完全可以应对。
在指挥筑堤的同时,谭璇仍不忘九莲山下渐成气候的兰草生态园,他下令让园中的花匠将稀罕的品种都转移到莲花寺里。
六月上旬,终于有了几日晴天,但清河县的百姓都知雨季并未结束,因为大海风一次没来过,可怕的还在后面。
正当谭璇侥幸的认为自己运气好,今年清河县没有台风搔扰,农田收成不错时,老天便给他当头一棒。
经过几天异象的酝酿,他也说不上清楚多少级的海风轰轰烈烈而来,掀房揭瓦不在话下,伴随的还有如注急雨。
台风波及面甚广,谭璇不但着急县中百姓,更担忧郡城里的明锦和十六。
所幸闽府之地百姓每年遭遇过飓风,建筑多是石头砖头垒砌,人们躲在房中无生命之忧。持续近一日的海风在清河县留下一片狼藉渐渐弱下来。
两日前,海边滩涂附近的民众在官府的诏令下已转移到提前择好的应急之所。
风小了,暴雨却持续不绝。
“照这样的下法,九龙江堤肯定承受不住,再者闽府其它地方及临近府城必定也要落雨,各地水库要泄洪,你我迅速通知两岸的百姓赶紧动身转移到北面安稳之地!”
谭璇抹了把湿腻腻的脸,心口砰砰跳个不停,尽管不知晓其它地方的降雨量多少,但隐隐感觉形势不对头。
“大人,外面暴雨泼天,泥水遍是,车马过不去,单靠脚程,走到天黑也摸不到地儿,这种情况往年也有,指不定明儿雨就停了,再过去也不迟。”
其中一位衙头出声道,之前在江边如何轮班值守都无所谓,此刻冒着大暴雨,有可能丢掉小命的。
“走到天黑也得给本官走!若出了大事,你们谁担得起这个重责?!”谭璇竖眉指着那衙头怒斥道。
第115章
衙头被谭璇厉声呵斥的心头大惶,扑通一声下跪磕头求饶。
在场的其它官吏也被其突然显露的官威慑的心里一紧。
自他上任以来, 处理问题时和风细雨, 对下属的态度也很是温和,即便敲打一些人员, 也无此刻这般疾言厉色。
心急如焚的谭璇知眼下不是处分人的时候,目光沉沉的盯住咚咚磕头的衙头, 喝道:“念你平时办事爽利,本官暂不予追究,且看你此次表现,将功赎罪!”
“多谢大人, 卑职知罪!遵大人吩咐!”衙头满脸感激,又俯首砰砰磕几个响头, 才起身。
紧接着谭璇快速的将众人分配了任务,并肃着脸言明丑话。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谭璇点兵调员完毕,脚下生风带头冲入瓢泼大雨中。
因多次在九龙江两岸值班巡查,谭璇对县中地形非常熟稔, 考虑到大家的人身安全问题, 设定方案时谭璇取最短的脚程, 沿路况较好的村落通知。
到了地方再相互敲锣打鼓隔空转告。
“大人,前面水深, 小人背您过去吧!”
雨又急且大, 天地间乌蒙蒙雾蒙蒙,谭璇的衣衫全部漂湿拧在身上, 发中的温水顺着鬓角流到下颌,啪啪滴落在湿透的前襟上。
身旁同样狼狈的衙役出声,声音在哗哗的雨声水流中,弱的几乎听不到。
“不用,各人走各人的反而安稳些,估摸再过半时辰就到刘家庄了。”谭璇摇摇头,婉拒道,顿住脚步,让衙役帮忙撑着伞,将颇为累赘的袍子下摆拧干水掖入腰带里,顿时感觉轻松不少,若不是怕泥水里有蚂蝗什么的,他都想甩掉沉重的靴子了。
迎着三四级大风冒着倾盆暴雨,近乎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赶到临近江边的镇子上。
全身又冰又木的谭璇觉得如果再让他走半个时辰,估计会晕倒。
九龙江的清淤任务完成后,谭璇担心台风来临时役工住在帐篷中会发生人员伤亡,便下令让清河县籍的役工们暂时各回各家,从外地征调过来的苦役,也被安顿在安全之地。
如今他们冒雨赶来的目的是让沿岸的百姓尽量想办法转移。
即使他对清河县再熟悉,也没有祖祖辈辈居于此地的里正清楚,因而谭璇直奔镇子上的里正住宅,让其遣人一个个村落通知,待雨势稍弱些时,开始往清河县县城转挪。
里正自然不敢违拗县令大人的命令连声称诺,瞧着如落汤鸡似的谭璇,忙吩咐下人伺候更衣沐浴。
都什么时候了还去享受,谭璇挥挥手,只换了身干燥的新衣衫洗把热水脸,喝口热茶,待僵硬的身子回暖后,也跟着民丁下村里做民户的思想工作。
里正再三劝阻无用,知县大人冒雨外出亲临一线,自己怎敢蹲在家中享乐,十分积极的一起前往。
经半天的鸣锣通知,民兵回来禀告说没落下一户村民,皆已告知完毕。
辛苦劳累一日的谭璇才微微松了口气,大雨已直头头的下了一整日,再怎么样,明儿雨势也要减弱些,水湍路泞行动不容易,谭璇决定明日亲自陪百姓转移,为大伙鼓劲加油,于是暂时安顿在里正家中。
入梦前还在想着其它镇子的村民是否全都接到通告。
此日天蒙蒙亮时,雨势果真小了不少,考虑到台风如今北上,受其影响,辖区肯定也要降大雨的,径流汇集水库承受不住超过警戒水位,保大弃小,那时便为下游地方的遭难时刻。
谭璇一想到这里,困顿的脑子立马清醒,双掌搓搓惺忪的眼睛,起床穿衣,开始布置转移任务。
……
“村户携家带口的忙碌转移,镇子上的民众怎没一点动静?!”
江边两岸的百姓每年遭受洪水毒害,收到官家下发的紧急公告并没有怨气沸天,顺从的往县城挪,只不过舍不得家中财产,肩挑车推行进迟缓。
见状,谭璇并没有喝斥不允,毕竟都是老百姓辛苦置下的家当,若太过严苛反而不好。
随百姓一起经过镇上时,谭璇发现街上的百姓纷纷站在临街门面的屋檐下伸长脖子像看热闹似的,嗡嗡议论,有的面上甚至堆着笑,立时心头大火。
敢情在那些百姓的认知里,没他们什么事,去年安全不代表年年无碍。
里正听到县官大人的问斥声,油腻肥胖的圆脸顿时一苦,从昨日跟着大人腿跑断靴子跑掉嗓子喊哑,村民纯朴听话,可镇上的小市民不好管教推三阻四,讲出千百种理由不配合,他也没办法啊。
近几年他们镇子里虽进水,但地势比其它地方要高,再加上家家户户的地基、门槛也不矮,没过膝的洪水没有可怕到让百姓转移的地步。
“回禀大人,那些刁民丝毫没将学生的话听入耳中,仗着家里屯的米粮油盐,根本不将洪灾放在眼里。您也知道,如今民兵皆在忙于眼下之事,抽不开身去管束。”
里正怒目剜一眼不嫌事大瞧热闹的百姓,躬身苦哈哈的诉苦道。
“目前村民秩序井然,有本官一人照应出不了岔子,时间紧迫,只好辛苦里正招呼镇中百姓往县中移。”
听了里正满嘴推脱之语,谭璇心中不悦本打算怪责几句,瞥了眼四周的群众,深吸一口气,转了态度,笑道。
说罢,不待里正回话,便朝看热闹的人堆里走去,因其身着普通文人的藏蓝长衫,民众并不知晓是县令大人,但观里正的恭谨态度,猜测定为县里的哪位官老爷。
紧追上来的里正,气沉丹田,向人群高声怒斥:“县令大人在此,尔等嚼舌扒耳成什么体统。大洪将至,还不速回家中整理行装,往县城迁!”
百姓闻此,面色大变,不顾地上到处是雨水,下跪俯首道:“草民拜见县官大老爷!”
谭璇转头横了眼气势十足的里正,忙朗声道:“地上潮湿,大家快起身!”稍作润饰言语。
“本官明白大伙的想法,俗话说水火无情讨巧百次,有一次遇上就不得了,轻则失财重则丧命。命令乃本官下达的,你们也甭让里正为难,老老实实回家收拾东西去吧。”
山高皇帝远,真正让百姓敬畏惧怕的是一县的县令,谭璇亲自发话百姓焉敢不从,而且他在清河县百姓中的声望日益渐重,话语无名中增加可信度。
由于大量的避灾百姓涌入县城中,使得大街小巷拥挤不堪,为防偷盗抢劫等事发生,谭璇在返回的路途中想出个法子,将上次参与筑堤的征夫重新召集编制成民兵营,负责维持城中治安稳定。
虽然雨势减弱了,可并不代表天晴,天空依然落着雨,除了官府搭建的帐篷外,谭璇还鼓励城郊百姓租房给逃难的百姓,以缓解官府的压力。
正当谭璇安慰鼓励百姓咬牙克服眼下艰难处境时,只见巡检季大人也随负责的村民返回县城,只不过身后竟然有几位脸色青白神情惶恐的普通百姓被五花大绑。
不由皱了皱眉头,遂问其缘由。
“大人,并不是卑职有意找他们麻烦,实在是这几个刁民太可恶,自己不情愿挪窝,还煽动其它村户,属下只好用强。”
谭璇点点头,关键时刻为了大局本该如此,沉声责怪了被绑的几位村民,让衙役先收押大牢,而后笑着宽慰季大人几句。
……
继巡检县丞纷纷带队回来后,仍没瞧见主簿刘华,眼看天色已黑,又落着雨,谭璇不免有点担心,在街肆上巡防完,拧着眉头出声问:“刘大人还未回城?”
“大人别着急,刘大人去的是九龙镇,离县城最远,约莫在路上耽搁了呢。”一衙头忙应声回答。
九龙镇辖区地方大,且村民有不少住在山脚,路途艰难不好走,谭璇稍一思索,觉得说的有道理,且刘华办事稳重,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便放下心。
睡梦中的谭璇突然感觉一股凉气扑面而来,紧接着外面响起丫鬟婆子尖叫声,吓的他一激灵一撅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