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为主动地领了黑锅,云浓有些哭笑不得,原本沉重的心情倒是稍微和缓了些,但又忍不住问道:“你若是不去,当真无妨?”
毕竟若是皇上传召,他这就算是抗旨不尊了。
“你难道还不清楚皇上的性情?”顾修元替她将散乱的长发拢好,“我来时已经遣人去替我告了假,他不会计较的。”
的确,新帝是个宽厚的性情,又护短得很。若是同谁亲近,那就格外宽纵。
顾修元是个聪明人,摸透了他的脾性。
云浓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半是无奈道:“我这里也没什么旁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顾修元不以为然道:“那也无妨。”
云浓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不再劝,由着他去了。
雅间中临窗的位置摆了张宽大的桌案,云浓也没什么讲究,顺势坐在了桌边,倚着窗棂,漫无目的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顾修元也不出声打扰,从一旁的书架上抽了本山水游记来看,又绕了缕她的头发玩着。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但云浓的心却渐渐安稳下来,不知不觉的,竟倚着窗棂睡了过去。
她昨晚择席,本来睡得就晚,天未亮就因着太皇太后之事醒来,满打满算睡得还不足一个时辰。
加上又哭了两场,如今已是累极。
顾修元看着游记,余光一直在留意着云浓,见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连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下来。
云浓隐约有察觉,但知道是顾修元,所以连眼皮都没抬,只含糊地问了句:“怎么了?”
“睡吧,”顾修元熟稔地将她给抱了起来,压低声音道,“我带你回家去。”
到底是累极,云浓并不似平素那般敏锐,也未曾去追问顾修元话中的“回家”究竟是哪里,只轻轻地应了声。
如今时候尚早,铺子中并没什么生意。
阿菱闲得无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晨时带过来的鲜花,在见着顾修元抱着云浓下了楼后,直接愣了神,生生掰断了一细枝。
她还当是云浓病了,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顾修元垂眼看着沉睡中的云浓,低声道:“她睡着了,我带她回去。”
阿菱一怔,直觉着这样不太妥当,可眼见着两人关系亲密缱绻,并非自己一个外人能管的事情,也只能闭了嘴,由着顾修元将云浓抱上了马车带走。
云浓困得厉害,加之又信任顾修元,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之时已经是躺在了床榻之上。
重重帐幔垂下,几乎遮尽了光亮,让她不知今夕何夕。
顾修元不知去了何处,云浓并没在身侧寻着他,下意识地坐起身来,掀开了帐幔。
正午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掩地照在了她脸上,云浓只觉着格外刺眼,连忙抬手遮了遮眼,等到片刻之后方才缓过来,看清了四下的情形。
屋中的陈设再熟悉不过,从窗边的梳妆台,到角落处的香炉,都是她亲自挑的。墙上还悬挂着顾修元亲手所绘所书的那副美人图,是某日她醉酒之后,顾修元所作。
这是她曾经的卧房,她在此与顾修元同住了足有四年。
顾修元带她回了郡主府。
云浓怔了许久,先前迷迷糊糊中,她也知道顾修元带着她离开了绮罗香,但却怎么没料到他会将自己带回郡主府。
见着这熟悉的卧房,云浓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云浓兀自发着愣,门口的珠帘被人分开,发出轻微的声响来,她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去。
是春暖——
自小就陪在她身边的侍女,从宫中到宫外,这些年来,春暖一直对她忠心耿耿,唯命是从。
然而此时春暖的态度看起来却不怎么好,冷着脸,看过来的目光也带着点嫌厌。
云浓将到了舌尖的名字咽了回去,意识到春暖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若真是叫出她的名字来,那就显得太不合理了。
“姑娘醒了?”春暖的声音也很冷淡,似是通知一般,“外边已经备好了饭菜、”
云浓并不习惯她这态度,缓了缓,方才出声道:“好。”
其实春暖这态度也不难理解,在她看来,云浓如今就是个居心叵测的狐媚子,仗着与自家郡主有几分相仿,所以才得了顾修元的青眼。
对这样的人,她自然是没什么好态度的。
云浓俯身穿了绣鞋,也想明白了春暖这态度的来由,委实是哭笑不得。
只不过她又无从分辩什么,只能听之任之。
昨夜在宫中时,云浓压根就没吃什么饭,只喝了小半碗粥,今晨就更没功夫了,到如今几乎已经是一整日都未曾吃过饭菜了。
顾修元想得妥当,一早就让人备好。
只不过云浓也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便不再吃了,偏过头去问春暖:“顾修元在何处?”
听到她这熟稔的叫法,春暖皱了皱眉,但思及顾修元走时的吩咐,也只能耐着性子地答道:“公子入宫去了。”
云浓听了春暖这话,亦是一怔。
先前她还为郡主之时,顾修元是她养在后宅中的面首,府中的随从都是以“公子”相称。可如今顾修元已经是高高在上的阁臣,纵然是那些个年长的朝臣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顾大人”。
云浓着实没料到,春暖对顾修元竟然仍旧是沿袭着旧时的称呼,而顾修元也并没让她改口。
见云浓莫名发起愣来,春暖瞥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言。
云浓想了想,轻声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
春暖脸色微变,心中虽然百般不情愿,但碍于顾修元的嘱咐,只好又道:“公子走时留了话,说是去去就回,让你在此等候。”
顾修元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是要软和许多的,但春暖的语气不善,便显得颐指气使起来。
云浓才刚起身,听闻这话,只好又坐了回去。
春暖令人将饭菜碗筷尽数撤去,沏了茶来,她原是打定了主意冷落着不多言的,但见云浓喝茶时的举止神情都颇为眼熟,忍不住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姑娘名姓。”
云浓动作一顿,只说道:“我姓谢。”
春暖追问道:“是礼部尚书谢家的亲眷?”
云浓摇摇头。
春暖倒像是查问一样,又道:“不知姑娘是如何识得我家公子的?”
自顾修元入朝为官后,想要讨好他的人数不胜数,但花样总不过那些,或是想着送银钱,又或是送些贵重物件了。
最出格的,当属送美人的了。
曾有人投其所好,不知从何处寻了个与云浓长相颇为相似的美人送了过来,顾修元那时恰在病中,心念一动便收下了。
春暖是见过那美人的,但却压根没当回事。
因为顾修元待那美人实在算不上好,若真要说起来,倒更像是将她当了个摆设,想要透过她那张相仿的脸寻着些旧梦罢了,没两日就厌烦了。再加之那美人不识好歹,未经顾修元的允准入了卧房,还擅动了云浓留下来的饰物,顾修元便直接将人给赶了。
可如今顾修元却带了人回来,还让人睡了郡主的卧房,春暖难免有些担忧,带云浓也满是敌意。
云浓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问题,只好敷衍了过去。
然而春暖见此,还当她是自以为傍上了顾修元,因而有意轻慢,便忍不住刺道:“不知姑娘出身如何,但我劝你还是自重些,免得将来丢了自家的脸面。”
这话说得极重,若是脸皮薄的,只怕眼泪都要出来了。
但云浓知道春暖其实是为了回护自己,怕顾修元变了心,所以只觉着哭笑不得。她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心中忽而生出个主意来,鬼使神差道:“据我所知,顾大人并无妻妾。”
“妻妾算什么?”春暖冷笑了声,“姑娘如今人都在郡主府了,难道还不知道公子与我家郡主的关系?”
“可怀昭郡主已经没了。”
她这话一出,春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时就炸了:“那又如何?纵然郡主不在了,公子依旧日日念着她,你不过是因着长相与郡主有几分相仿,方才得了青眼,难不成还以为能取而代之?”
云浓又道:“可我听人说,当年郡主逼迫顾大人为面首,顾大人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
其实她这话原就是自相矛盾的,可春暖情急之下并没去细想,一股脑地说道:“那些外人懂什么?他们不过是听了些流言蜚语,便肆意编排罢了。公子与郡主自是两情相悦,自始至终都未曾改过,你如今以为公子待你好,可还及不上当年公子待她的万分之一……”
云浓看着她这般激动地回护自己,反倒是渐渐地笑了,轻声打断了她:“春暖。”
春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仍旧是隐隐觉着这神情模样有些熟悉,正想问她是如何知晓自己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云浓抬眼与她对视着,神情近乎温柔。
春暖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来,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随后颤着声音问道:“郡主?”
云浓原本还在想着应当说些什么,才能取信春暖,毕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认同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大半都是要觉得是她居心叵测有意欺瞒的。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春暖却已经认了出来,云浓轻轻地应了声:“是我。”
春暖压根没再怀疑,便露出了狂喜之色,又是哭又是笑的,不住地同她道:“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云浓好奇地问道:“什么?”
“我就说公子怎么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对旁的姑娘那么好,还让人睡到郡主的卧房去,”春暖抹去了泪,又道,“我早该想到是你的。”
云浓这才明白过来春暖的想法。
她是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能让她死而复生,也不信顾修元会变心爱上旁人。
云浓哭笑不得道:“哪有这样的?人心易变,他当年与我未曾有过什么誓约,纵然是真变心爱上了旁人,那也不是再无可能的事啊。”
“并非如此,”春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而后又解释道,“你若是亲眼见着,这一年多来公子是怎么度过的,便不会这么想了。”
云浓咬了咬唇,迟疑道:“那你同我讲讲。”
她其实早就想知道顾修元这一年多的事情,只是无从问起,纵然是真要问,顾修元也未必会据实以告。
但春暖是不会瞒她的。
春暖一直在这府中留着,可以说对此了如指掌,她凝神想了想,娓娓道来。
从顾修元回府乍闻其死讯时的震惊失态,再到漫长时光中的许多折磨,以及顾修元生的那场险些被夺了命的重病。
那病的由来,是他无意中翻着了书房中的一本游记。
云浓素爱看书,偶尔见着有趣的,一时兴起还会提笔做批注。在那山水游记上,她圈了不少有趣的地界,而后还在最后画了个线路,看起来很是用心。
最下角,以秀气的簪花小楷注了一行小字——
再年春来,当同游。
只可惜春来之时,顾修元借着回乡祭祖的托词离了京,而她也死在了宫宴之中,再也没机会提及。
顾修元那时日夜忙于朝政,只凭着一股精气神强撑着,可见着这批注后,却是心气郁结于肺腑,直接病倒了。
这一病,险些连命都赔了进去,还是那位旧相识的神医恰在京中,才将他救了回来。
春暖将诸事都讲了,而后道:“自你去后,京中一直多有传言,我也曾生出过怀疑……但那之后,便再没有怀疑过公子待您的真心。”
若非是在意至极,又怎么至此?
两人谈得认真,皆未曾留意到顾修元进了门来,他轻轻地咳了声,又看了眼春暖。
春暖会意,连忙退了出去。
“你同她揭了身份?”顾修元进门时已经听到春暖所言,但却避而不提。
云浓抬眼看着他,想了想,轻声笑道:“若非如此,她只怕是要将我当成居心叵测的狐媚子,与我没完的。”
顾修元愣了愣,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
“无妨,”云浓打断了他,“我总是要见她的,不是吗?”
顾修元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她这话从何而起。
云浓无声地笑了笑,又问道:“你先前说想娶我,难道不作数了?”
第049章
云浓这话逻辑上并没半点问题。
若她真要嫁顾修元,那总是难免要见着春暖的,如今直接挑开身份来,也能免去许多麻烦。
可在情感上,却是称得上石破天惊了。
顾修元都做好了徐徐图之的打算,也一直在想,究竟怎么样才能哄着云浓放下芥蒂,松口应下。他想着一年不成,那就更久,总是会有让她答应的一日,怎么都没料到,云浓竟然会在这关头主动提起。
云浓也没料到顾修元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惊喜之后,竟是迟疑。
她挑了眉问道:“难道你真要反悔不成?”
“怎会?”顾修元毫不犹豫地否认,随即又道,“我高兴还来不及。”
云浓戏谑道:“恕我眼拙,原来你方才那模样,竟然是高兴?”
听此,顾修元忍不住摇头笑了声,而后道:“我自然是想要娶你的,只是有些不明白,你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明明先前他只是旁敲侧击地提了句,云浓就忙不迭地岔开了话题,对此没有半点兴趣。
他要刨根问底,但云浓自己也难立时说出个所以然来。
先前她避而不谈,是觉着成亲是件大事,两人之间还未到那般地步。
可今晨太皇太后病逝,顾修元抱着她安慰说“我在”时,云浓忽而就很是触动,觉着此生与他绑在一起,倒也不错。而在听春暖讲述了这一年来的种种后,她心念一动,压根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直接就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