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太皇太后与先帝联手陷害太子昭,致使他死于西凉,天下又归于动乱中去。
而如今,那些旧部挑拨了三皇子在先帝寿辰之日掀起宫变,当场杀太子,重伤先帝,将朝局搅成了一团糟。
先帝当年谋害兄长,临到如今,看着自己的长子与三子兄弟阋墙,甚至闹到宫变要杀他的地步,不知是何感受?
又是否体会到了何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但顾修元自己是明白了何谓造化弄人。
顾修元起初入郡主府时,凌先生是乐见其成的,觉着他是忍辱负重,为了方便完成任务才如此行事,甚至还宽慰赞赏过他。可等到后来,发现顾修元竟然对云浓动了真感情,甚至还为此耽误正事后,便觉着事情不妙了。
凌先生是个绝佳的谋士,他不允许有任何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更不想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因着个女人失了理智,所以在安排这场宫变之时顺手为之,令人杀了云浓。
当初在护国寺后山,景宁曾问顾修元,“是否敢对着这满天神佛发誓,云浓之死与你并无半点关系?”
顾修元未答,因为此事虽非他本意,可却确与他脱不了干系。
若非是他,云浓便该是个无忧无虑的郡主,整日里吃喝玩乐逍遥自在,而不会被扯进那场宫变。
听到这里,景宁甚至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剩惊骇。
“我当年假托回乡祭祖为由头,离开洛阳,其实是想要去见一见凌先生,告诉他此事之后大仇得报,我便不再掺和这些……”
是如今,顾修元还记得凌先生当时那个复杂的模样,直到他回到郡主府,知晓云浓的死讯时,方才算是理解了那个神情。
随即而来的就是痛苦和愤怒。
这些年来,顾修元为凌先生做了许多事,并无半点怨言,只当是还了他的教养之恩。
可如今动到了云浓身上,他却是没办法再忍让了。
顾修元那时称得上是肝肠寸断,他守在灵堂,几日几夜都未曾合眼。
他想,若是当年自己未曾随云浓回府就好了,又或者,他早早地离开就好了,她就不至于到如今这地步。
等到六皇子上门来祭拜之时,顾修元心中生出个主意来。
这些年来,顾修元将先帝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知道怎么样能取得他的信任,所以他教着六皇子拿到了储君之位,也趁着这个机会入了朝堂。
接下来,就是一波报复式的清洗。
他当年大肆撤换官员,几乎致使朝中一度无人可用,众人都以为他是排除异己,撤换太子与三皇子的人,想着独揽大权,可实际上他真正要换去的,是凌先生安插的那些人。
顾修元心中存了太多怒火,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找着点发泄的渠道。
若只是朝政,他原本是不会忙成这副模样的,可与凌先生私下中的较量,却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
直至去年入冬,才算是有了个了结。
凌先生病逝。
顾修元连恨都不知道恨谁了,好在这时柳暗花明,又遇着了云浓。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此生都不会再放开分毫。
“二十年来的是非对错,各人心中自有评判,”顾修元讲完了所有,平静地说道,“你要问我的身份来历,如今也已经知道,如何想都随你,但我与云浓的亲事不会更改,你也别再去为难她。”
顾修元先前虽说着景宁可笑,可到最后,还是将那些旧事全都抖落了出来。他并不在乎景宁如何看待自己,只是不想让云浓在其中左右为难。
景宁先前对顾修元的身份多有揣测,可穷尽想象,她都不曾料到这其中竟然会有这样的是非曲折,以至于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她看向顾修元的目光很是复杂,欲言又止,到最后却也只是低声说了句:“你放心,我不会将这些事情告诉云浓。”
有许多事情,的确是知道不如不知道来得好。
景宁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执意追问当年旧事,时过境迁,纵然是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只不过徒惹一地鸡毛。
景宁并非太皇太后所出,其母生育时难产而死,太皇太后膝下并没女儿,便将她接到身边来养着,这些年来亲若母女。
当年她无意中得知太皇太后与先帝抢了太子昭储君之位后,安慰自己道,这在皇家是在所难免的。可如今从顾修元这里得知此事牵连数十万人的性命后,便没办法不当回事了。至于后来凌先生的报复,她就更不知该如何评判对错。
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对错?
景宁先前总觉着顾修元有意欺瞒云浓,如今方才算是明白,不提有不提的道理。
顾修元道了句谢,挑开车帘,轻快地跳下了车。
景宁倚着车厢,看着顾修元的背影消失不见,没来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事。
那是她与顾修元的一次争执,也是她厌烦顾修元的开始。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她到郡主府来寻云浓,准备到南风馆去逛。顾修元得知后,却将她拦在了门外,说是云浓还在午睡,请长公主另寻他人。
景宁又岂会将一个面首放在眼里,冷笑着令他让开,还斥责他不过一个面首而已,管得太多。
顾修元却并没什么羞辱的神情,反而平静地看着她道:“长公主喜欢南风馆,何不寻个也喜欢的人同去,非要来找郡主?”
“你怎知道她不喜欢?”景宁下意识地质问道。
顾修元一笑,像是个无声的反问。
其实云浓的确算不上喜欢南风馆,不管去了多少次,也没再挑中过人,若真要说起来,她唯一喜欢的就是那里的酒了。
而景宁送来的面首,她更是碰都没碰过。
顾修元见景宁脸色沉了下来,又道:“长公主与郡主多年交情,所以想要将自己喜欢的都给她,诚然是一番好意,可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同的,哪能一直走相同的路数?”
他这话说得委婉,可意思却是很明白的。
可景宁哪里听得进去,只觉着受了冒犯,磨了磨牙,也不跟顾修元多言,只令人责罚。
云浓被争执声吵醒,披了件外衫出来,连忙拦了下来,而后哄着景宁离开了。
景宁在亲事上吃了大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觉着这就是个火坑,远不如养些面首随心所欲来得自在。
她是这么做的,便想着云浓也该如此。
可如今再想,哪怕是出于一番好意,但自己这做法的确没什么道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多情也好,钟情也罢,原就不该互相勉强。
一转眼许多年了,云浓既是还喜欢着顾修元,那就随她去吧。
再者……旁的且不论,顾修元的确是一片真心了。
景宁拿定了主意,便令车夫改了道,又去了云浓家中。
此时天色已晚,云浓也从绮罗香归来,正在家中吃晚饭,见景宁独自过来,连忙放了筷子上前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两人多年交情,先前虽不欢而散,但云浓却并没介怀,仍旧是先关心她的事情。
景宁抿了抿唇:“我想明白了,从今往后你想如何,就都由着你。”
“嗳?”云浓微微一怔,方才意识到她指的是那亲事,先是一喜,随后又疑惑道,“你怎么突然……”
景宁并没提自己见过顾修元的事,只是轻声笑道:“赶明儿订了婚期,记得告诉我,我来给你送嫁。”
云浓被她打了岔,随即道:“这是自然。”
“走吧,”景宁推着她向屋内走去,“折腾了一天我也饿了,让我蹭一顿饭,尝尝你家厨娘的手艺。”
第052章
云浓原本愁了足足有一日,压根不知道这怎么办才好,左右为难得很,在绮罗香呆着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的,还惹得阿菱专程问了两次。
结果柳暗花明,景宁竟然当晚就找了过来,改了主意,实在是意外之喜。
因着这事,云浓接下来这几日都很高兴。
虽也好奇景宁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见景宁不愿说,也就没再追问。她本就是个懒散的人,生平最怕麻烦,如今这样倒也挺好。
她左右无事,便到绮罗香来呆着。
阿菱拿了个清单勾画着,同她算着哪几种香料卖得好,那些香料又没了库存该补了。
云浓坐在柜台后,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听着,指尖拨弄着桌案上摆着的珠算,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阿菱瞥了眼,随口问道:“您想学珠算吗?”
云浓指尖一顿,而后默不作声地移开来,颇为乖巧地摇了摇头:“不想。”
她在宫中时曾到尚宫局去玩,见过年末时候那边盘账的情形,一屋子里坐了许多女史,皆是运指如飞,将算盘珠子都拨出了残影,站在院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那时好奇,回去过曾问过嬷嬷,嬷嬷见她兴致勃勃的,便教了几句珠算的口诀给她,又拿了珠算来给她用。
然而她拨得慢就算了,还总是算不对,被景宁给笑了一通。
从那时起,云浓就不再提什么学算账了,在这道上没什么天赋,她也认命了。
阿菱见着她这戚戚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声,将算盘拉了过来,自己随手拨弄了几下,算着清单上的数量。
云浓盯着看了几眼,便觉着头晕,偏过头去拨弄着柜台上供着的花。
其实先前在郡主府时,她也见顾修元用过珠算,但那都是年末盘账的时候发觉有不对,方才会用得到,旁的时候顾修元大都是扫一眼,就能算出个结果来。
云浓初次见着的时候大为诧异,问顾修元是不是有什么法子或诀窍,也想着学一学。
后来才发现那就是天赋使然,她是学不来的,便无精打采地抱怨道:“老天真是偏爱你,让你生得别旁人好看,还比旁人要聪明。”
“如今这年纪学是难的,”顾修元摸了摸她的鬓发,安慰道,“你若是自小就练,也能如此。”
云浓抬眼看着他:“你自小学这个,是为了将来做生意算账吗?”
顾修元微微一怔,而后若无其事地笑道:“我那时候学得杂,什么都会点,倒也不是为着什么。”
“那你的先生必定很厉害了?”云浓随口道。
顾修元这次却没再回答,手背轻轻地在她脸颊蹭着,转而提了旁的事情。
“姑娘。”阿菱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向门口看去。
云浓见她神情紧张,还以为是出了事,连忙回过头去,鬓上的步摇晃得厉害,勾在了发上。
及至看清那人后,云浓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问了声:“严公子怎么又来了?”
说完,她又觉着不对劲,回头低声问阿菱:“你怎么认得他?”
明明上次严琅来找事时,阿菱因病在家中休息,是丹枫在这里招呼的。
阿菱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前几日我同丹枫去药铺抓药时,曾见这位公子在与人争执,丹枫便将上次他来找茬的事告诉了我。”
云浓不以为意,轻飘飘地说道:“没什么妨碍,不必担心。”
丹枫只见着严琅来找事的情形,并不知道他后来被楚玄辰压着道了歉,一想到上次严琅那模样,云浓脸上的笑意就愈重了。
严琅被她这不怀好意的笑弄得心里发毛,几乎想扭头就走,但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来问候了声:“许久不见了”
这次倒是乖巧的很。
云浓挑了挑眉,笑问道:“来做什么?”
严琅嘀咕道:“自然是买香料。”
“先前是谁说我家的香料不好来着?”云浓明知故问道。
阿菱已经从丹枫那里得知了那事的来龙去脉,听云浓这么问,忍不住笑了声。
严琅遭了挤兑,可又没话说,毕竟这的确是他自己递的话柄,怨不得旁人拿来嘲。更何况在知道自家表兄对云浓有意后,他也不敢再造次,只能认了。
“先前是我做的不对,还请姑娘别同我一般见识。”严琅赔笑道。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浓见着他这模样,又笑了声,便收敛了:“要什么香料?”
严琅原本想说“先前那个”,眼珠子一转,却又改了说辞,笑道:“姑娘知道的,就是我表兄用的那种香料。”
“楚大公子?”云浓并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道,“那就是松涧了。”
严琅连忙点头道:“对。”
云浓回过头去看向阿菱,阿菱扫了眼清单,露出个惋惜的神情:“不巧,松涧没了。”
“那真是不巧了,”云浓半倚在那里,见严琅颇有些失望,便提议道,“你若是急着想要,大可以去楚公子那里讨要。我上次受楚姑娘所托,制了许多松涧香与他,只怕用到明年去都用不完。”
“我是令小厮去讨要了,可他没给。”严琅顿了顿,又道,“更何况表兄如今入朝为官去了,整日里忙得不得了,我哪敢再拿这些小事去叨扰他?”
这事云浓也是知道的。
前几日皇上颁发了诏令,说是废除旧例,今后取官不会再以形貌筛选,天下读书人皆一视同仁。
这诏令一出,尽是一片称赞之声。
随后便有不少人保举楚玄辰入朝,他才气斐然,这些年名声在外,众人提起他来无不赞扬,也算是众望所归。
而云浓早就从顾修元那里得知了此事,所以倒并不惊讶。
严琅变着法子的将话往楚玄辰身上引,但云浓却怎么都不上钩,只是说道:“那就没法子了,若不然你等半个月后,再来吧。”
见严琅仍旧不走,云浓莫名其妙道:“还有什么事?”
“来都来了,我再看看你们这里旁的香料。”严琅道。
听他这么说,阿菱放了单子要去拿,云浓拦了一下,起身道:“你忙你的,我来就好。”
她在这里也没旁的正经事干,便取了试香的匣子来,让严琅一一来试。
严琅慢悠悠地试着,似是随口闲聊道:“说起来,你觉着我表兄这个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