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皱眉,正思考着那小姑娘说话的真实性,这时门外忽然又走进来一人。
那人极是错愕地看着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他,结巴道:“您……您怎么在这里,梅姑娘呢?”
来者自然不是旁人,正是薛慎文。
那人道:“你竟在此地私会女子,莫不是忘记了你家中的家规?”
他的脸色微微阴沉,语气却极是威严,令薛慎文登时就白了脸。
薛慎文忙低下头去,恭敬道:“您、您莫要误会,我只是待她实在喜欢得紧,便想着与她早些互诉衷肠,也好叫她等我……”
他对着眼前人说着这些话,脸便又有些不争气地涨红了。
“还请您莫要同我父亲说些什么,若是叫我父母知道了,他们必然会瞧不上她的。”他说着又有些急切地想要维护梅幼舒。
那男子扫过他的脸,想到方才那小姑娘极为娇美柔弱的模样,心中顿时了然。
那些但凡姿容出色却身份低微的女子为了权势多半都会做出一些为人不齿的事情来求得富贵荣华。
更何况那姑娘又是那样的姿容出色,怕是只要她愿意,便不会有男子不动心的。
他想到这一点,眉宇间的反感便愈发明显了。
“你是个正经世子,未来是要袭爵的,我只希望你能够洁身自好。”
薛慎文听了便忙朝对方作揖恭敬说道:“应当的,我必然将您的话铭记在心。”
那人见他避重就轻,便有些不虞地抬脚离开了这屋子。
待对方走得远了,薛慎文才战战兢兢抬起头来,看着门口的方向,摇了摇头,又微微叹了口气。
他有些失意地往屋里走去,只当今夜错失良机,却又忽然在桌上发现了一只被人遗落的粉帕。
薛慎文将那帕子捡起来,低头嗅到那帕子上一股冷清香气,心中顿时又是一喜。
想来那小姑娘并非是对自己无意,而是害羞地留下了帕子才离开的吧?
薛慎文一想到这点顿时将方才那人的警告全都抛去了脑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帕子折好放置在胸口的位置,一脸餍足模样。
这厢梅幼舒终于被那叫微珀的人带回了熟悉的地方,然而她还来不及道谢,一转身对方就不见了人影,犹如鬼魅一般不留丁点痕迹。
梅幼舒脑袋本就不灵光,加上今夜却受了不小的惊吓,她也就思虑不得太多的事情。
她只推开自己原先的屋子,再顾不得谁喜欢不喜欢的,便掀开了被子趟了下去。
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松开。
梅幼舒闭上眼睛,便顿时陷入了昏睡当中。
等第二日,梅幼岚起身后,她都还未醒来。
然而当梅幼岚看见她人时候,整个人几乎都惊掉了下巴。
“你……你昨夜里去了哪里?”她明知故问道。
梅幼舒勉强睁开眼睛扫了她一眼,却困得没有力气答她,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梅幼岚正要继续叫她,却见史嬷嬷从外头走了进来。
“四姑娘,夫人叫您过去。”史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道。
于是下一瞬梅幼岚心中的警铃大作,看着床上完好无损的梅幼舒,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待史嬷嬷将她叫进郑氏屋去之后,她便瞧见那个替自己跑腿的小丫鬟跪在郑氏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梅幼岚吓得立马便变了脸色,忙上前去道:“母亲,母亲你饶了我这回吧,我不是故意要捉弄三姐姐的,我只是想叫人破坏了她的名声,叫她往后都不清白了而已……”
郑氏闻言,登时错愕地看向了她。
“你……你说什么?”
梅幼岚见那小丫鬟偷偷朝自己飞快地摇了摇头,终于发现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郑氏又是何许人也,只狠狠地将这两人审问了一番,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给问了出来。
然而当她全都理清楚之后,险些就两眼一抹黑昏了过去。
第6章
郑氏原先只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无非便是口舌不饶人的主子而已,哪里能想到她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气得指着梅幼岚,几乎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史嬷嬷一开始见情况不对,早就将其他人遣出了门,只留下梅幼盈在旁边陪着。
“母亲,你怕什么,我料理了她,咱们家不就太平了吗?”梅幼岚仍旧不明所以道。
郑氏终于被她给气笑了。
“我们家里何时不太平了,她在我眼里算个什么东西?顶多就是个烦人的苍蝇而已,哪里需要你提着杀猪刀去打杀一只苍蝇?”
梅幼岚见郑氏似乎真的动了怒,又带着几分哀求看向梅幼盈,希望对方能替自己求个情。
梅幼盈却叹了口气,对她说道:“妹妹这回行事是有些鲁莽了,你可有想过,一旦这个事情败露,你将会面临什么下场?”
梅幼岚听了这话,表情才怔住了。
事情败露……
那梅幼岚在旁人眼中就会彻底成为一个陷害亲姐的狠毒女子。
还不仅仅是如此,旁人还会质疑郑氏,质疑梅幼岚这样年纪轻轻的姑娘背后是否受了母亲的唆使,质疑郑氏教女,甚至质疑整个梅府的家风。
“不会败露的……”梅幼岚终于露出了几分害怕的神情,低声说道。
“不会败露?我这还没有问你你便自己全都告诉我了,就你这蠢钝的脑子也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分明就是上赶着往别人手里塞把柄。
你告诉我,若那小丫头那般好对付,她是怎么全须全尾的回来的?她若是真的信了你的话,又凭什么还敢回来睡?你可长点心吧!”
梅幼岚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以及,她根本就没想到那个看起来花瓶一样的姐姐,竟然也会跟她耍心眼?
“母亲,都是她,她定然是什么都知道了,她会不会说出去……”梅幼岚顿时担忧不已。
郑氏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这会儿便知道怕了,你给我听好了,今日这桩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那丫头既这般会装傻充愣,你只要不再捅娄子,她也只能继续装下去,然而我今日斥责你的事情必然会传到外人耳中,是以今日回程你便给我跪到祠堂里去好好认罚。”
“母亲,方才那丫鬟又要如何处置?”梅幼盈迟疑地问道。
郑氏听这话,才抬头欣慰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比她细心多了,至少还能想到这一点,那个丫鬟卖进来便是死契,回去便寻个名目将她乱棍打死,至于那个拿了岚儿金簪的男人挖地三尺都要将他给我找出来。”
梅幼岚听到“乱棍打死”几个字便吓得小脸苍白,再不敢多说半个字了。
郑氏是个历事已久的人了,早上虽处理了这样一遭稀烂的事,但她对外仍旧能够面不改色地继续跪佛祈求。
只等时辰一到,她便带着梅家几个姑娘一起回府。
梅幼岚似受了不小的惊吓,途中话都变得少了。
梅幼舒本想将昨夜的事情说出,却察觉到她们待自己十分隐晦的态度,令她反倒为此困惑,一时也没能说出。
只是一回去,郑氏便对她道:“你与岚儿在寺庙中不能同心同德,心意已然是不诚,我原盼着你们姐妹相亲,却没想到你们在外都会如此不和。
在那寺庙之中我也不好对你们过多苛责,所以回来家中,我便罚你二人跪祠堂彻夜思过,你可有话要说?”
梅幼舒动了动唇,看着郑氏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目光,自然也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她再是迟钝,也看出来对方并没有要给她选择的机会。
待梅幼舒离开,郑氏脸上的表情便愈发复杂了。
“嬷嬷觉得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史嬷嬷听了这话,便道:“在奴婢看来,她是真傻,可经了岚姐儿那事情之后,奴婢也糊涂了。”
她若是真傻,怎么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呢?
郑氏摇了摇头,道:“我姑且管不了这么多了,横竖只要她胆敢提起此事连累我岚儿半分,我便定然会不顾一切叫她付出代价。”
在郑氏方才对梅幼舒说话之时,她心中便有千百个念想转过,她甚至想,只要这个庶女敢提出此事作为要挟,她哪怕是将对方捂死在闺阁之中,都是使得的。
然而梅幼舒没有开口,郑氏也没有了豁出去的必要。
从另一个角度看来,梅幼舒好似又在不知不觉中避过了一劫,却叫人不知是何种运气,又是何种不幸。
等晚膳用毕,梅幼舒与梅幼岚两个姑娘便被人送到了冷清的梅家祠堂中。
梅幼岚似乎哭过一般,一双眼睛还有些红。
梅幼舒跪在蒲团上,还如跪大殿金佛一般,都是一个表情,一个姿势。
梅幼岚想到自己被她戏耍,心里便愈发不能忍了。
“姐姐装得这样辛苦,难道就不想歇一歇吗?”梅幼岚略阴阳怪气说道。
梅幼舒扫了她一眼,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便慢吞吞地由跪姿变成了跪坐姿态。
梅幼岚无语,随即又是一声冷哼,道:“姐姐喜欢跪就好好跪吧,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装。”
她说着便猛地往前一扑,还特意伸手碰翻了一个花瓶,发出了响声引来人进来。
“呀,四姑娘昏倒了……”外头守门的丫鬟见了便忙去叫人过来。
不一会儿,便来了两个婆子着急忙慌的将梅幼岚给扶走了。
梅幼舒身边的碧芙恰好也赶了过来,见状对梅幼舒道:“我方才还以为是姑娘晕了过去,没想到竟是那四姑娘先晕了。”
梅幼舒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
然而碧芙却极是心疼她这副模样。
“姑娘,不若咱们也晕了吧,晕了就能早些回去休息了。”碧芙小声说道。
梅幼舒轻轻摇了摇头,道:“她晕了,母亲会心疼,我晕了,不会有人心疼。”
梅幼岚有底气有后盾,她自然是想晕就晕了,而梅幼舒不一样。
她身边只有一个碧芙,就算她晕了过去,郑氏一声令下,便是碧芙都是不能上前去搀扶她的。
“碧芙姐姐,你家姑娘还在受罚中,可不能再继续说话了,被夫人知道了,只怕她又要不高兴了。”外头丫鬟提醒道。
梅幼舒便道:“你回去吧,待天一亮我便也回了。”
碧芙碍于身份,只能朝她福了福,转身便出了门去。
那丫鬟见人走了,又觉夜风寒冷,跪在祠堂里的姑娘身影单薄,极是羸弱不堪,叫她也生出一丝怜悯之意,伸手要将对方身后的门关上。
“别关——”
梅幼舒忽然阻止了她。
那丫鬟错愕道:“可是夜里冷,姑娘身子熬得住吗?”
梅幼舒侧眸看着她,目光莹莹,映着祠堂里的灯火,极是柔婉。
“我不冷。”
她的语气细弱得似乎都没有风声大,丫鬟却好似在恍惚间看到她眼中藏在深处的恐惧。
一种极难诉说的恐惧。
“开着门,就不那么闷了。”梅幼舒对她说道。
丫鬟的手终于从门板上拿开了,心底却也愈发疑惑。
偌大的房间,难道关上了房门还能觉得闷。
这又不是棺材……
她觉得莫名其妙,困意上涌,便打了个哈欠回下房去歇息了。
终于,四下里再没有一个人了。
梅幼舒便静静地跪在蒲团上,忽然就忍不住回想起同王氏在江南水岸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梅幼舒便每日躲在屋子里,王氏都不许她出去见人。
“母亲,鞋子挤脚……”
小姑娘怯生生地鼓起勇气告诉母亲。
然而王氏仅是皱了皱眉,道:“你的脚怎么又长了?”
小姑娘眼中含着水雾道:“母亲,我的脚好疼,我想光着脚走路……”
“你是不是忘记了我说过的话?”王氏将她拉到怀里轻轻安抚,“女子说话要细声慢语,你是不是又不记得啦?”
小姑娘脸上的神情怔了怔,随即将声音调整得极为细弱,还是哀求着母亲,“母亲,我真的不想穿鞋子了,我想光着脚走路。”
王氏的表情忽然就冷了下来。
“女孩子的脚不可以长那么大。”
小姑娘眼中的泪登时便落了下来,泪痕糊了满脸,“可是脚好疼,脚指头疼,脚底也疼,母亲,舒儿怕疼……”
王氏道:“若你这都忍受不了,那就学人家拿布将脚裹上,待那脚长成畸形模样,套上鞋袜也是一样好看的。”
小姑娘惊恐地连连摇头。
“那就听我的话,待时候到了母亲就给你换鞋子,现在挤一挤,挤一挤它就不长了,舒儿乖啊。”
王氏莞尔一笑,眉眼忽然又温柔如水般,摸了摸她的脸,说:“我的舒儿是个天生的尤物,这样好的底子,可不能糟蹋了。”
小姑娘被她搂在怀里,却浑身僵硬。
尤物是什么?
她不想做……尤物啊。
她想和外面其他的小姑娘一起去玩,她想穿合脚的鞋子,哪怕光着脚都成。
可是母亲给她立下了好多的规矩,还有好多的惩罚。
那些惩罚可怕极了,可怕的让她不敢忤逆半分。
于是她渐渐的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花瓶,由最初的一团泥坯,任由王氏揉捏塑形,乃至从火中出炉,来到梅府的时候,她便是个成了型的花瓶。
后来王氏说,只有成为梅府的女儿,养在深闺之中,她才不会任意被人抢掠了去。
天不知何时亮的,史嬷嬷奉了郑氏的命令特意前来祠堂查看,却看到那个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地上睡着了。
小姑娘面色苍白,身影娇弱,脸上的泪痕却尤未干透,仿佛梦里梦见了什么伤心事情,秀气的眉头都颦在了一处,淡粉柔软的唇好似还咬破了个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