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与保皇党的康先生不同,孙先生有着更为先进的思想理论体系,并且,孙先生为自己的理想多次造反,试图颠覆前清江山。尽管多次失败,却依旧是屡败屡战,最终孙先生成为今日的孙先生。
起码,于褚韶华自身的审美,更欣赏这种屡次不成的造反家,而不是那种仓促的政变者。
如今,孙先生有一隅之地,可是,广州的军事首领依旧不是他。褚韶华与闻知秋的分析,如孙先生这样前半生军事造反多次的人,不会是完全的没有一丁点的军事力量,可能是,他手里直接掌握的军事力量比较弱而已。所以,他担任精神领袖,广州的军事领袖是另一位军阀。
孙先生的优势在于,他是一位举世皆知的革命人物,他有具体的自己的政治主张,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
他的劣势在于,他没有有份量的军队。他口才是举世皆知的好,不然不能有“大炮”之名,可是,一万句话可能敌不住军阀手里的一杆枪。
褚韶华与闻知秋对闻知秋未来的政治定位是,做一个有实权的政治家,做一些能不辱没自己职位的实事,给家人有尊严的生活。至于政治理想,闻知秋希望国家富强安定,人民生活富足。可是,这不是一个人或是一百个人能决定的事,这需要社会的巨大变革,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努力,这也不是一代政治家实干家理想家政变者能做到的事,如果能成为其中一块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奠基石,闻知秋已经足够荣幸。
所以,闻知秋算是政治家中的凉血理智自私派,他是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信奉者,做不到范先生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正因如此,闻知秋不可能成为一个伟人。那种豁出一切的,自己的性命,家人的性命,朋友的性命,带领一群与我共同志向的人飞蛾扑火一般要实现理想的事,闻知秋做不来。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没有那等杀伐性情,他的性格注定他只能成为一名投机的政客。
而要成为一名成功的政客,在这个年代也并不容易,这是一个墙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
好在,闻氏夫妇有着丰富的学识与不错的交际手腕。他们有着一流的文凭,是所有领袖眼里的有用之人。褚韶华还与国外的军火商关系密切,她曾经接触过南方政府到美国购买军火的人,对欧美的军火市场有自己的了解。
可是,这些对孙先生并不算什么重要的事,闻氏夫妇相信,在任何一个军火掮客那里,孙先生都能得到想要的信息。对于军阀,军火很重要。可是,对于孙先生,并不是,他现在还不是一个军阀,广州买什么军火的事,怕是孙先生根本做不得主。
第一次见到孙先生夫妇是在席肇端家的酒会,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席家大宅的客厅灯火璀璨。来宾皆衣饰体面,谈吐有致。酒水点心无不是精致可口,训练有素的仆佣穿插其间,殷勤的为每一位到来的客人服务。
孙先生夫妇二人都平易近人,闻知秋与孙先生身边的一位胡先生很熟,向胡先生介绍了自己的妻子。还有那位有天人之姿的汪先生和汪太太,褚韶华与汪太太是几年前便认识,虽几年未见,如今一见面就似好友般聊了起来,汪太太性情爽俐,孙夫人亦是随和,尤其,孙夫人与褚韶华都是在美国读的大学,两人也很有些共同语言。
第一次的见面友好而平淡,因为是为孙氏夫妇举行的酒会,褚韶华会说一些关于孙先生政治主张或是以往革命事迹的话,不论汪太太还是孙夫人都对革命有着极大的热情,尤其孙夫人,说到孙先生最有名的“辛亥革命”时,那双柔和的眼眸熠熠生辉,汪太太更是孙先生党派的元老,在同盟会期间,汪太太已是活跃人物。
褚韶华很喜欢听汪太太热情的谈论过往的“同盟会”时的事,也喜欢看孙夫人的眼睛闪亮的模样,她相信,在外界处境艰难的时候,是理想支撑这一群人走到今天。
他们的确是希望改变社会,改变国家的一群人。
褚韶华主要是在太太圈里交际,席家的女主人席大太太身边的是她的一位好朋友,一位蒋将军的妻子,蒋太太。
蒋将军伴在孙先生身畔,可知必是近人。相貌英挺的蒋将军望之必已年过而立,蒋太太柔美若鲜花嫩柳。席大太太也很年轻,比褚韶华还要小一些,是席大先生的续弦。褚韶华与席大太太的关系也不错,但是,这一次的宴会,席大太太身为主家主妇,明显在交际上力有不逮。并不是席大太太有什么失礼之处,可是,她只能做到不失礼,并不能与来宾太太有更进一步的交际了,不论她的能力还是她的学识、见识,都远不及孙夫人、汪太太、褚韶华这些人。
席大太太勉强算是一位60分的主妇,相较之下,席肇方的原配席二太太更有大家主母气派。
褚韶华心想,席家的确很有钱,在上海金融界极有地位,可是,如果席大先生足够理智,他不应该娶这样一个续弦。一个理智的人,不会认为妻子是无足轻重的角色。
褚韶华走过去,主动与蒋太太打招呼说话,传递友好的意愿。听闻蒋太太娘家就在上海,难免话题更多。在褚韶华看来,孙先生与上海联系紧密,不论是显赫的席家,还是孙夫人的娘家,在上海的商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听闻,孙夫人的娘家与孙先生关系密切,更在两人结缡之前。
褚韶华猜测,这不是寻常的投入。如吕不韦投资异人,上海的资本家也有各自的政治投资,哪怕吕不韦下场凄惨,哪怕朱元璋砍了沈万三满门,站得足够高的商人们仍然或主动或被动的投资革命、投资政治,也许是因为,当攀至高处时会发现,明明是两条不同的路,可是大家最终还是会汇聚到了同一条路上。不同的是,一方手里拿着的钱,一方手里拿着的是刀。
有钱就有安全感吗?
不,褚韶华永远不会忘记面对王胖子的逼迫,她与闻知秋只能与之巧妙周旋,进而借刀杀人。
拿刀的有安全感吗?
不,山上不只他一个拿刀的人,在通往顶峰的路上,更有无数持刀者于密林深处悄然前行。
攀登过高山的人会明白一个道理,除了山本身,没有人能永远的在山峰停留。甚至山顶的巨石,也会经由时光的消磨而化为灰尘。
何况是人。
这具肉身并不能万万岁,最多百年而已。
西方的生物学家达尔文认为人是由古猿猴进化而来,从一种蒙昧的动物进化为智慧的人,这种七情六欲永远止境的生物,带给这个星球战乱与灾难,也带给他们自身无数的伤痛与悲欢。他们建立制度,然后破坏制度,再建立制度……他们定义成功与失败,伟大与卑下,他们在自然之上另有一套行为准则……这种难以理解的生物,他们称自己的名字为人。
褚韶华一时分神,陷入哲学的沉思,直待一个声音唤醒她,“闻太太,您好。”
褚韶华抬头,看到俊朗的蒋先生过来,站在蒋太太身边,正在与她打招呼。面对年轻貌美的蒋太太时可以分神应对,对蒋先生不行,毕竟,这是一位带刀的人。
而且,这不是寻常的带刀人,他身姿英挺笔直,有着强烈的果决气质,带着微笑的眼神却并不似一把钢直的刀,更似一种武侠小说中比较传奇的武器——长软剑。
柔韧中有着不逊于钢刀的杀伤力。
要小心应对。
第265章 夫妻,家人
当天的酒会九点钟就结束了,褚韶华与闻知秋坐车回家。
今年的春天姗姗来迟,但也总算来了。夜里的风不再是冬天刺骨的冷,而是带着一丝春风的暖,中和了上个冬季遗留下来的寒意,这种在别人看来仍有些料峭的风,让褚韶华有一种格外舒适的感觉。
闻知秋把车上备着的毯子给她盖在身上,褚韶华说,“我一点儿不冷,你摸摸我的手,还出汗哪。”说着握住丈夫的手,自从有了身孕,褚韶华一直怕热。她倒是悄悄把高跟鞋脱了,褚韶华其实很喜欢高跟鞋,不论旗袍还是西式服装,除非是运动服,不然高跟鞋对女性的形象有着画龙点睛的妙用。整场酒会持续两个多小时,褚韶华多是站着与人交谈,难免有些累。
羊毛毯把脚给她包上,怕她脚冷。褚韶华靠着闻知秋的肩说,“这个孩子以后肯定不怕冷。”
“还能这样推断?”闻知秋好笑。
“我有这种直觉。”
夫妻二人的心情都不错,孙先生身边皆出众人物,哪怕不是想事先做一点政治倾向的投资,这些人也已优秀到值得交往。
到家的时间也并不晚,九点半左右,闻太太还没有休息,看到褚韶华回来忙拉着她问了一通劳累不劳累的话,让钱嫂子端来香气扑鼻的排骨汤,闻知秋给褚韶华脱了外套,递给阿双,对母亲说,“我也饿了。”
“还有哪。”闻太太看褚韶华气色不错,放下心来,问褚韶华,“没喝酒吧?”
“没有。席二太太专门准备了果汁,我还吃了两块黄油蛋糕。”褚韶华坐在闻太太身边,笑道,“一点儿不累,出去反觉着精神。”
“还是要小心些,吃些东西早点休息。”
夫妻二人洗漱后一时也睡不着,在卧室里说起今晚酒会的事,闻知秋与孙先生有着直接的接触,他说,“孙先生的确有着非凡魅力。”
褚韶华只是在最初时和闻知秋一起向孙先生打了个招呼,她的交际主要在太太群里。如果连闻知秋都说孙先生魅力非凡,可见的确是一位颇有魅力的领袖人物。其实,从孙先生身边聚集的人物,也能得知孙先生必不是等闲之辈。
褚韶华解开长发,指尖儿穿梭大发丝间做简单的梳拢,“孙夫人也是在美国读的大学,虽不是同一所学校,我们倒有些话聊。不过,孙夫人读的大学并不在马萨诸塞州,她家里小妹是在马萨诸塞诸的韦尔斯利,她的弟弟也在波士顿读的硕士学位。只是不凑巧,我读书的时候,他们都毕业回国了。”
闻知秋道,“孙夫人的弟弟,我倒是见过几次。以前在上海,后来听说去了孙先生身边。这次倒没有见到。”
褚韶华想了想,拿起梳子,玩笑道,“说不得孙先生出行,广州也要留一二心腹。”
闻知秋一乐,褚韶华又说起晚上新认识的蒋先生,“我看孙先生身边,不论胡先生还是汪先生,都是斯文气更盛。蒋先生颇有军人气度,他曾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就读,和席家人也很熟。蒋太太与席大太太关系非常好,她们肯定以往就有交情。”
对于今晚见到的人,闻知秋都有印象,也记得这位在孙先生身边的蒋先生。的确是有着强烈的军人气质,在孙先生身畔,话并不多,与孙先生神态亲近,应是极得孙先生的信任。闻知秋感慨,“可惜孙先生在广州军务上的话语权有限。”所以,蒋先生应不是军中举足轻重人物。广州军是以陈司令为首。闻知秋在以前甚至没听说过蒋先生的名字。
褚韶华突然心下一动,两手灵活的把长发在脑后松松一挽,用根白玉簪一插便固定好,手肘支着梳妆台,侧头回头说一句,“你有没有觉得,孙先生江浙的商人关系非常好。”
“你也感觉出来了?”闻知秋脱了外套换睡衣,长毛腿正往睡裤里伸,褚韶华都奇怪,闻知秋瞧着脸挺白净,也不知毛发系统怎么这么发达,胳膊腿上的毛跟长毛象似的。褚韶华眼神从长毛腿上移开,闻知秋一身灰蓝色睡衣恢复成文明的近代人,原想去洗漱,又起了谈兴,坐在梳妆台一畔的床头,“孙先生老家在广东香山,他最开始起义也是从广东开始的,如胡先生汪先生,都是广东人,早期同盟会元老,广东人居多。现在孙先生身边,孙夫人算是上海人,孙夫人的父亲宋先生原是生意人,也是传教士,听说是老家是海南那里。不过,我认为宋先生算是上海人,他的生意一直来往于上海和美国,生前是上海有名的大商人。孙先生的事业,多得这位宋先生相助。连带着席家,对孙先生也非常有好感。”
“孙先生与原配离婚后娶了现在的孙夫人,与江浙系联系更紧密了。那位蒋先生是哪里人?”
“宁波奉化。”
闻知秋笑了笑,补充一句,“席家老家是江苏。”
夫妻二人心思一致,孙先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确是在亲近江浙财团。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方才休息,第二天早上,穆子儒打发人送了醉泥螺过来,打电话同褚韶华说,“先时听你说闻先生爱吃这一口,我老家送来的,味儿特地道,我着人给你们送了两坛,让闻先生尝尝。”
褚韶华笑,“大哥什么都想着我们。”
穆子儒哈哈笑两声,“我在上海不就你这一个妹妹么。”
时间还早,窗外传来清晨鸟鸣,褚韶华精神亦佳,“还有件喜事要同大哥说。”
“什么喜事,快说。”
“大哥要做舅舅了。”
穆子儒更是高兴,他连忙打听一回褚韶华的身体,问多长时间了。褚韶华说,“今天就三个月了,妈说要三个月再告诉你们知道。”
“好好好。”穆子儒连说三个好,褚韶华这个义妹颇得他心,非但人有学问,难道还没有文人的酸腐气,反是有些江湖豪气。人家在上海越混越好,待他这个义兄也没有丝毫疏远。穆子儒一个大男人,毕竟不太懂女人怀孕生孩子的事,立刻说,“一会儿我叫你嫂子过去,你好好养着,什么事都别操心,有事就与我说。”
褚韶华笑着应下。
两人说几句就挂了电话,闻太太已经让阿双阿芒装了两篓广东那边来的芒果给穆家送醉泥螺的下人,让他带回去给穆先生尝尝。
打发了送东西的穆家下人,褚韶华让人打开醉泥螺的坛子,果然一股黄酒咸香扑面而来,褚韶华吃不惯这东西,好在她害喜症状基本消失,闻着并没什么。闻知秋闻到这味儿却是拿着报纸从客厅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好香的醉螺。”看褚韶华没呕吐,闻知秋大喜,“可算是能吃一口了。”先前褚韶华害喜严重,凡是水产类莫说吃了,远远闻见都不舒服。有一回闻知秋中午在警局吃了条葱油蒸鱼,傍晚回家都叫褚韶华闻出来,当天闻知秋洗了两回澡才能进卧室。
褚韶华看还有一坛,同阿双道,“小双,一会儿你和小刘,把芒果柑橘装上两篓,送到这两个地址,一份是给汪太太,一份给蒋太太。”
阿双取来纸笔,褚韶华把地址写给她。小双接了地址,褚韶华指了另一坛醉泥螺,“这坛醉泥螺一并送给蒋太太,请她尝尝。”
阿双下去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