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宋苹都不知道邮局是什么地方,褚韶华细细说给她们知道,就在王府井那块儿,过去写上地址,能寄到县城里去。陈太太问,“人家只送到县里,那也不到咱村儿啊?”
褚韶华笑,“我也是到了邮局才知道只到县里不到村儿里的,这也不能白跑一趟,我想了想,就借了张纸,多写了一封信,装到一个大信封,寄到县里邵东家家去了。”
“邵东家?就是咱们县那顶顶有钱的大财主?”
“是啊,上回魏叔在县里请客,不还一起吃饭来着。”其实男席女席是分开的,不过,褚韶华自觉见过两回邵东家,就觉着不算生人了。
上遭魏老爷在县里请客酬谢大家帮着救魏太太的事,陈家一家子都去赴宴的。陈太太自也晓得邵家。陈太太这人吧,除了自私贪财,胆子还小,当下就觉不妥,脸上已是变了颜色,问褚韶华,“给你三叔家的信,如何寄到人家去了?”
“那邮差不是不到村儿,只到县么。我给邵东家写了一封,烦他托人把咱给三叔的信送去呀。”褚韶华很自然的说。
陈太太顿时吓的不轻,直说褚韶华,“你这可真是,你怎么敢使唤邵财主啊你,你不要命了!你说说,叫你去寄封信,你就给惹出这么大乱子来!”那模样,褚韶华以为婆婆这就要吓厥过去哪。
褚韶华没觉着这是什么不了的事,她道,“妈你想的也忒多了,邵东家认识爸爸,咱们乡里乡亲的,托他送封信也不算什么大事。邵东家为人心善,不会介意的。”
反正,陈太太担心的中午饭都吃不下,直怕褚韶华这样冒失得罪了邵家。褚韶华开解她两遭,见婆婆的脑子一时不是能开解明白的,索性也不再理,自己吃过午饭,就回屋歇晌去了。
待晚上男人们回家,陈太太都不容当家的喝口水,就拉着当家的手,一长一短的数落起褚韶华做的这种失礼之事来。
陈老爷笑,“是我没说清楚,寄到县里衙门就成了,县衙里有差役给各村送信。”
褚韶华端来温水,一人倒了一杯,先给公公,也说,“那邮局的差人没跟我说县里还有衙差送到村儿里去,我也不知道,就想着,爸你与邵东家是认识的,上回我跟三叔求上门儿去,邵东家也没推辞,我想着,邵东家是个有心胸的长辈,就寄他家去了。这也没事儿,就妈想的多,中午饭都没怎么吃,这会儿还担心哪。爸你赶紧劝劝妈吧,我看妈担心的,晚饭也要吃不下了。”褚韶华瞧着陈太太瞎担心的模样还挺可乐。
陈太太气地,骂褚韶华,“你知道个屁,你爹好容易结下的朋友都得给你得罪光!”
褚韶华没睬这没见识的婆子,心说,你才知道个屁哪!就是朋友久不来往也要生疏的,麻烦邵家送个信算什么事呀。若是来往多了,过年还能去邵家走动拜个年哪!
褚韶华见公公劝解着婆婆,也便去厨下忙了。
——
结果,褚韶华这封信一去,非但召来了陈家村的村长陈三村,还召来了邵小东家。
第33章 人至
陈三叔和小邵东家过来,自是与褚韶华的封信相干。
褚韶华是个精明性子,陈老爷让她写封信寄回老家,待她到了邮局寄信才发现信只到县里不到村儿里,褚韶华多灵光啊,她当时就寻思着,这信既不到村里,那就得寄到县里相熟人家。虽则只与邵东家见过两次面,她自觉与人家也算个半熟啦。当时就跟邮局的差人多讨了张纸,准备写给邵东家,让信到了请邵东家帮忙捎带过去。说来,这年头纸也是要钱的,只是褚韶华用的少,她又叭叭儿的一口一个大哥的称呼人家,客气的紧。这年头儿,五大三粗的男人容易见,褚韶华这样亲自去邮局寄信的小媳妇可是少的。那差人估计是瞧她生得伶俐,嘴又甜,就免费给了她一张纸。
待把给托邵东家送信的信写好,褚韶华却是舍不得再买信皮的。因为,信纸人家免费给一张,信皮是实打实要钱的,她是个会算的,索性两张信纸放一个信皮里。给陈三叔的信里也没什么机密,并不怕人看。
就这样,两张信纸放一个信皮里寄了出去。
褚韶华这人,天生的心窍机敏。她让邵家托人带信,也没就直白白的一句您着人将信送到陈家村儿村长三叔手,这也忒直忒不会办事儿了。褚韶华写的是:自来京城,颇多见闻。今有洋面粉厂,大肆购粮。前些天出售存粮,价钱几多,刨除自村到京之路费,较当地卖粮更为划算。乡亲们种粮辛苦,伯伯乃有大见识之人,今给村里三叔修书一封,闻邮差只到县衙,难到村落,事情较急,一旦新粮落地,旧粮价格必然下跌,唯此青黄不接之时,尚且有价可谈。无人可托,唯有托伯伯着人将信送至陈家村村长三叔家,敬谢。落款写的陈褚氏。
这个陈褚氏,一时邵东家都没想到这是陈大顺的媳妇,还以为是陈大顺的娘写来的信哪。因为这年头儿,女人一出嫁就没名儿了,像在乡里,一般都是喊某某家的,像褚韶华,别人叫她就是大顺家的。魏金叫她都会喊大顺嫂子,其实,陈大顺是男的,又不能做嫂子,不过,乡里就是这样的风俗,指着男人叫。如今褚韶华还没孩子,若她以后有了孩子,也会指着孩子叫某某他娘。所以,指着男人称呼,指着孩子称呼,就是不叫女人自己的名字。
这是指乡间俗语,官方的称呼则为某某氏,前头一个某是男人的姓氏,后头一个某是娘家的姓氏。
所以,褚韶华现在的官称是陈褚氏。
邵东家还记得褚韶华,毕竟当初褚韶华带着魏时与陈村长登门求助,邵东家对她印象挺深。不过,并不知她娘家姓褚。而卖粮这样的大事,在邵东家的印象里,自然是长辈才能做主的。
邵东家既是县里大户,生意土地都不少的,家里一样有存粮。邵东家多老辣的性子,因为褚韶华在信上写了自己卖粮的价钱,邵东家心下略一盘算就觉着,这要是能去北京卖粮,这可划算多了。然后,邵东家很没客气的就把褚韶华写给陈三叔的那张信纸也看了,内容大概差不多,只是更详细一些,上面写面粉厂也去看过,价钱也都打听过,还有自家卖粮的事,褚韶华写的清清楚楚,要是三叔有意,可来北京亲自看看。
邵东家便召来儿子详说这事,邵东家道,“我前番听你说那个洋磨面机的事,是不是就是现在面粉厂用的机器。”
“对啊,现在新式的面粉厂都是用电的,西洋来的面粉机,磨出的面更细不说,关键是快啊。要是使咱们自家的土磨,一天才能磨几斗粮?要是用机器,一天磨的面顶石磨一年磨的。”小邵东家是刚回国的留洋生,阖县也就这么一个洋进士,是邵家的荣光。不过,邵东家觉着儿子不稳重,就先让他在自家铺子里练手,积攒些经验。
邵东家把褚韶华寄来的信给儿子瞧,小邵东家一目十行的看过,洁白的指尖儿按着这封信,明星一般的双眸微微闪动,一看便能知这是个极聪明的人。他道,“以前听说上海无锡那边儿早几年便有新式的面粉厂,不想北京也有了。爹你总不让我出门,瞧瞧,闹得我这堂堂留学生还不如个女人有见识。”
“就因你这张不稳重的嘴,我才不叫你出去的。”邵东家哼一声,瞥一眼儿子的油头中分,分外觉着不合时下审美,只得把视线下移,对着儿子那张尚可一观的脸道,“如今这世道,皇上不管事儿了,改大总统了。咱们到底只是县城,你既想出门,就跟陈村长一道出去瞧瞧,带上两车粮食,面粉厂不面粉厂的,咱家存粮还有不少。你过去问一问价,要是价钱合适,咱就把存粮拉北京卖去,比在家里散卖值钱。”
“我带一车就成,打听一下行市再说。”小邵东家道。
“也成。”邵东家没意见,他家也有个粮油店,生意就那样儿,县里做生意,总是有限的。邵东家主要是想儿子出门趟趟道儿,瞧瞧人家新式的面粉厂是个什么情形。邵东家这么个县城财主,就能送儿子出国留洋,可见其人眼界,断不只局限于区区县城。
小邵东家曲指往信上弹了两下,唤来家里管事,把给自家的那封信留下,剩下的一张重新封好,着管事给陈家村村长送去。小邵东家跟他爹说,“这个陈少奶奶,早就瞧着是个伶俐人,说话做事极有条理,果然是识字的,信写的也不错。”
“哪个少奶奶,这定是陈家太太写的。”
“爹,你难道没见过陈太太?那回在咱们家酒楼吃饭,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就是个寻常乡下妇人。倒是陈大爷的媳妇,就是带着魏小爷过来咱家求咱家帮忙的那小媳妇,干脆俐落,这信定是那小媳妇写的,怎么可能是陈太太。”小邵东家人虽还欠稳重,说话却是有几分道理。
邵东家想到儿子自欧美留学后的放诞,沉了脸与他道,“你少一口一个‘小媳妇’的,我跟你说,到人家去了,收起你那套在洋鬼子那里传染来的不正经,对人家女眷,必要尊重客气,敬而远之。敢有放诞,回家我抽不死你!”
“行了行了,当初我不愿意留学,在家多享福啊,你死活非要我留学,这回来又挑东挑西的。你再挑我时就先自省,这都怪你,谁要你非送我出去的。”小邵东家怼的老爹直欲翻白眼,眼瞅就要翻脸揍人,小邵东家连忙将脸一肃,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爹,我这次去北京,就带李管事一起去了,他是个老成人,有他跟着我,你也放心。”
邵东家的思绪立刻给儿子带到出行的事上,点头,“成,老李跟我多年了,你凡事多听他的意见。”然后又唠叨起路上的诸多注意事项,那事无巨细的模样,一看就是亲爹。
小邵东家刷刷的摇着自己的牙骨香扇,大摇大摆的听老爷子唠叨。
如此,小邵东家与陈三叔一道来的京城。小邵东家带了一车粮,陈三叔带了五车粮,反正陈家这宅子也有地方放,到陈家先卸了粮食,这好几辆大车,有邵家的车也有陈三叔自家的车,还有陈三叔从族人那里借来的车,六辆大车,陈家着实是放不开的。陈太太一见来这许多人就有些着慌没主意,叫褚韶华道,“老大媳妇,你瞧着这车可往哪儿放。”一有难处,陈太太就想起褚韶华了。
褚韶华刚瞧着诸人把粮食卸了,道,“妈你去倒些茶水给叔叔伯伯小东家他们解解渴,这事儿我来办,我去邻居家打个招呼,一家放一辆也就行了。大车放邻居家,六头骡子,咱家放三头,剩下三头牵魏婶子家去!”褚韶华是个爱说话走动的,整个胡同的住家,没有她不熟的。这事儿褚韶华一接手,陈太太顿时松了一口气,与宋苹张罗着泡茶倒水去了。
褚韶华就带着车把式们,一家一家的遛达,也就走了半个胡同,大车便都安置好了。自家村里来的这些个长辈们,褚韶华都认得,小邵东家也是个半熟人,就是李管事瞧着眼生,小邵东家介绍了一下,“这是李叔,我家的老人儿了。”
褚韶华也就叫李叔,她坐在下首陪着说话,道,“邮局这信果然比托人捎回家要快,原我想着怎么也要十来天你们才能到哪。”
大夏天的赶路,小邵东家那细净的面皮晒的微微泛红,精神头儿却是极好,他道,“接了你的信没耽搁,当天我就打发人给陈三叔送去了。我俩一合计,第二天就找了大车,带上粮食往北京走。面粉厂那里,看你信上说,你都去过了?”邵小东家也没那些个过分寒暄,直接就谈正事。
褚韶华点头,过去自己倒了碗茶慢慢喝着,“去过两次,一次就是外头瞧了瞧,我跟那面粉厂周围的人打听了打听,这家面粉厂风评还成。后来我家的粮卖出去,我又去了一回,这回往他家厂子里看了看,说是从美国来的机器,那机器挺大的,半人高,用电的,声音极大。具体再多的,这些洋机器我就不大懂了。不过他家收粮都是现钱结算,这个我都打听清楚了。”
小邵东家点点头,又问卖粮的事,许多事信上没有细写,褚韶华此方与几人细说,“先前我就是想着我们不是从老家带了两仓粮食么,自家吃也吃不完,北京这里有现成卖面粉的。后来找到面粉厂,价钱不错,我就把粮卖了。卖了粮我才想起来,咱们老家,各家多多少少都有存粮。三叔家也是好几百亩地,您家更不用说,阖家都知道的大户。要是能多得些利,就是来北京卖粮也就是辛苦些路上功夫。我就又跟面粉厂打听了一回,他家常年收粮食,不过粮食一年中价码也不同,要是咱们有大宗粮食,价钱还可以再谈。那面粉厂的管事我认识,咱们歇歇脚,我就带你们过去。”
小邵东家折扇在掌中一击,道,“歇脚回来也能歇,如今天还早,不如先去面粉厂瞧瞧,先说卖粮的事吧。三叔你说哪。”
他这都拿主意了,还问陈三叔。好在,陈三叔心里一样牵挂卖粮的事,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褚韶华也是个干脆俐落的性子,起身道,“那也成,咱们这就过去。先前我已与他厂子打过招呼。”
陈太太还招呼着哪,“这急什么,喝口水,歇歇脚,小东家您是个金贵人,这大热的天儿,他三叔你也是这大老远的过来,让大顺媳妇去办就成。”
这话说的,真个叫人哭笑不得。且不说这不是陈家自己卖粮,就是眼下这么一堆大男人,也没有叫一个女人出面打头阵的理。好在陈三叔一向知道陈太太是个愚笨的,小邵东家也知这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都不与她计较。略说几句,让其他人在家歇着,他二人跟褚韶华去了面粉厂。
第34章 潘东家
其实,陈太太也没有诸人想的这般愚笨,陈太太是有自己打算的,她老人家主要是想着,这生意上的事,要不要等丈夫儿子回家后,跟着一道过去,岂不显得更好么。
结果,这个着三不着两的大儿媳,就爱抓尖揽事的瞎忙活,啥事都爱自己出头,根本不知把事往深处想,真个闹事包!陈太太想到褚韶华光顾自己出头卖脸,半点不为家里考虑,就一肚子的不满意。
褚韶华的确没陈太太想的这样的“长远”,自始至终这卖粮的事都是褚韶华在联系,陈家父子都没空,柜上的事还忙不过来哪,难道还叫家里男人为这事操劳。也就是褚韶华有空时过去打听一二,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交情,如今不过一买一卖罢了。就是陈家父子回来,跟着一道去,无非也是带个路,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褚韶华就想着陈三叔小邵东家大老远的过来,自然要先办正事的。难不成还在家歇上三天两宿,再去卖粮!
面粉厂有些远,褚韶华一面走一面同小邵总管、陈三叔说了,看他们是先去面粉厂开的粮铺还是直接去面粉厂。陈三叔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不知道这俩地方的差别,小邵东家直接道,“去面粉厂,柜上无非就是个管事,面粉厂里是根本,咱们去厂子里瞧瞧,也看看他厂子的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