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太是位细声细气的富商太太,进屋就闻到了淡淡的药香,先问候过褚韶华,让褚韶华保重身体,又介绍了几位上海名医,之后欲言又止,方歉意万分的说,“我在家问了老三媳妇(田四),她跟我哭了半日,说与贾小姐的事无关。如果您有什么话,请告诉我。我也是做母亲做祖母的人,如果我家里有这样歹毒的人,您告诉我,是救了我家。您一定保重身体,万事以身体为要。”郑太太与褚韶华无冤无仇,往日间在报纸上看到褚韶华的新闻,还会说一两句“闻局长好眼光”的话。如今见褚韶华面色苍白,自己闺女就是这样流产的,不禁想到旧事,滴下泪来。
褚韶华看边儿上阿双一眼,“小双,把昨天警局记录拿过来吧。”
褚韶华的卧室里有一个小书架,就放在书架上,阿双取出一个年皮袋递给郑太太。褚韶华道,“我想,这事与你们郑家无关。往常咱们见面,都是有说有笑。我一向不喜欢田家,可如果不是他们下这样的毒手,我也懒得同他们计较。您是个明理的人,这份记录也没办法给田四定罪,我也不会去同她打官司。你刚刚的意思,大概是愿意了解一下她真正的为人。您带回去看吧。”
郑太太握紧手里的牛皮袋,心下已经明白,此事怕真的与田四脱不开干系的!郑太太勉强笑了笑,“您好好休养。”
褚韶华微微颌首,阿芒送郑太太出去。
褚韶华不会把这次的事发酵为公共事件,闻知秋在政界不是没有政敌,不论田大还是田四,没有确实证据,还是闻知秋的大舅兄小姨妹,太容易为人所乘。
可是,她也不需要证据!
只要我确信你们参与过谋害我孩子的事,如果我的孩子没事,你们也可以活着。如果我的孩子但有万一,你们就得偿命!
田四以为诡言巧辩就没事了,郑家你也不用来给我送礼,我相信你家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毕竟,不论是我还是闻先生都同你们无冤无仇,可如果你们继续留着田四,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友好的表达。
郑太太告辞,褚韶华阖眼休息,继续听阿双念文先生的小说。
人是一种最复杂最有弹性的生命,蠢货如贾小姐田四之流,智者亦有文先生这样冷静客观的人物存在。
郑太太在路上就从牛皮袋中取出警局的审讯记录来,看过之后气的浑身发抖,恨恨的在座位上一摔,这是娶了什么个东西!
像是圈内人对田家此事的评价一般:坏不要紧,你怎么坏得这么低端!
郑太太当初答应婚事,一则是田家虽不如以往,却是有几门好亲戚,也还成。二则就是看中田四聪明乖巧,说话做事还算能干。
如今郑太太方知打了眼,有些人,瞧着能干,却没能干到正路上,做的尽是这些鬼祟阴毒事!人一旦走歪了路,长歪了心,再有些心机,为害却是更大。
何况,田四这算能干吗?
敢做就别叫人查出来,叫人三查两查直接逮到警察局去!还敢到她跟前哭诉无辜清白,说不得在她眼里全天下人都是傻子,就她一个聪明智慧的!
这个蠢物!
郑太太妆容精致的脸上浮现一抹愤恨,拳头紧捏,害人家怀孕的妻子,这样的狠毒,她真敢下手!
郑太太是绝对不敢要这样儿媳的,还是那句话,宁可给儿子娶个无能无才安安稳稳的,她也不敢再留田四。闻家不过留下一个田家下人,结果,闻少奶奶就被害了。郑家可有好几个田四陪嫁的下人,万一哪个姓郑的得罪了她,她还不把郑家全都害了!
再说,闻少奶奶还在养胎,闻家难道会饶了她!
你再跟人家是亲戚,你敢害人家媳妇孩子,你这就是结的死仇!
究竟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你要下这样的毒手啊!
你就看不惯人家闻少奶奶过的好,还是人家闻局长就是不要你!
想到田四竟还对自己姐夫起过心思,饶是现在年代开放了,郑太太心里也觉着一阵阵恶心!郑太太倒是并不认为闻局长与田四有什么,就凭田四这些手段,倘闻局长真对她有意,她早就缠得闻局长不能放手了。
这么恨人家闻少奶奶,说不得就是因闻局长跟闻少奶奶恩爱!她瞧着眼气!
郑太太心说,你笨、蠢、无能,都没关系,可是,你不能这样歹毒。
郑家坚决要离婚,郑三倒是有些舍不得,郑老爷又不止郑三一个儿子,直接同他说,“如果你愿意与她过,从此,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他郑家并不惧怕闻家,事实上,闻知秋不说一声就把田四抓进警局,郑老爷先前还有些生气。如今见到这一份审讯资料,郑老爷再不肯留着田四,一家之人,小过小错都无妨,心性一旦坏了,影响子孙后代不说,也有害阴功阴德。
等闲没仇没怨,就因心里嫉恨,便去害人家怀孕的妻子,不要说田四害的是局长夫人,她就是害个别的无权无势的怀孕妇人,郑家知道也不能留她。
太毒了。
田家与郑家这场离婚官司也没大闹,郑家毕竟是要脸面的人家,田四陪嫁一应带走,郑家也不要她的,孩子得留下。两家分割清楚后,郑家田家一起登报离婚消息,只说性情不合,从此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今年的离婚消息格外多,郑田两家离婚后,又有一则离婚启示登在上海报刊,是余锦鹤大诗人与章婉的离婚消息。
褚韶华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回国后也一直同章婉有联系,余大诗人先是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后来就转去了英国剑桥。章婉没有与他一起去,而是留在纽约,褚韶华去年回国,章婉则是进入哥伦比亚读金融。回国后两人的书信来往速度变慢,主要是远洋信件时间较长。
褚韶华打电话打到章府,是章太太接的。褚韶华因与章婉关系不错,回家后同章家也有往来。褚韶华直接问了,“章婉和余先生离婚了吗?”
章太太叹气,“少奶奶也看到新闻了。”
“您叹什么气呀,我虽见余诗人见的不多,就看他那副自命才子的轻薄相,也配不上章婉。”褚韶华不掩对余诗人的鄙薄,问,“章婉回国了吗?”
“没有,他们在国外就说好离婚的事。小婉已经签字,托我们代为处理她在余家的嫁妆。”
“理当如此。待小婉回国,有的是青年才俊介绍给她,您也不必为她可惜。负心多是读书人,尤其是这种写诗做词的,不知是脑子有病还是眼睛不好使,要不就是命里带贱,配不得好女子。”褚韶华一连串的话下来,倒把章太太逗笑了。
章太太笑,“给你一说,我就宽心了。小婉年纪也不大,留学回来再寻好姻缘吧。”
“肯定会的。”
章太太主要是一对比褚韶华,心就宽了。褚韶华是举上海皆知的出身平平全靠自身,人家现在过的也不比人差。章太太问褚韶华产期,“我算着就在这个月了。”
“是啊,这几天我都不敢出门,在家闷的慌,只得看书解闷儿了。”
“现在不好过去扰你,我们一去,你必得分神招待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到时再去陪你解闷儿。”
两人说笑几句。
褚韶华原该是八月底的日子,一直到九月初还没生产迹象,褚韶华直说,“这孩子定是个慢性子,看这不着急不着慌的。”
闻太太给菩萨上了香,对着菩萨拜了三拜,回头笑道,“这是等时辰哪。人降生都有时辰,时辰不到不能下生。”
一直到过了重阳,九月中,褚韶华才发动,从早上觉着不好,到孩子落地,没耽搁吃中午饭。
褚韶华怀孕时心境一直很平稳,可到底心里记挂,孩子落地后,褚韶华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对身体分裂生产的剧痛仿佛没有感觉,先问,“孩子怎么样?”
接生婆拍两下屁股,才传来孩子细弱的哭声,连忙给主家报喜,“太太、奶奶,是位小少爷。”
这个孩子,不是非常健壮,尽管褚韶华在妊娠期从没有委屈过自己,各种补品都在遵医嘱服用,但,先期因劳累太过有先兆性流产的迹象,后来又在月份尚浅时被毒蜈蚣咬了一口,纵使褚韶华意志坚定,要说完全没影响也不可能。
好在,会哭会吃奶,褚韶华松口气。
可接下来,到第三天都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褚韶华的第一个孩子当天就睁开眼睛的,听说有些晚的,两三天也会睁开眼睛,这个孩子,眼睛一直没动静。醒了就闭着眼睛哭一会儿,吃饱就接着睡。
温大夫也诊不出什么异常,经亲戚介绍,换了两个大夫,也看不出哪里不妥来。温大夫按一天三顿饭的节奏给菩萨上香,褚韶华这样强势坚定的性情,都忍不住担忧。
好在,她稳得住。
哪怕孩子有什么不妥,她也有办法让孩子衣食无忧!
只是在六族婶过来嘀嘀咕咕的说是不是这家里风水不好,要不要先过继一个男孩儿在膝下,这在民间也有说法,叫借子压子。
一般容易流产或是没有身孕的妇人,喜欢抱养个孩子,之后再怀孕,孩子一般会平安无事。
这种事,说不上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就此成功的案例不少。
只是,人家一般都是抱养个小女孩儿也就是了,从没听说过继男孩儿的。而且,六族婶毛遂自荐自家孙子来给闻知秋做长子!把褚韶华气的不轻,直接令阿芒把六族婶打了出去!
直待第七天,孩子才睁开眼睛。
褚韶华向来不信神佛的人,看到这孩子明亮清澈的一双眼睛时,也忍不住眼睛一酸,流下泪来。
第273章 风向
这是一个受到所有人期待出生的孩子。
要不是孩子还在月子里,闻太太都想毛遂自荐亲自带孙子。每天看都看不够,那鼻子那眼,虽然小小的,依旧带着儿子的神韵,现在就能瞧出来,以后必定是个漂亮孩子。
非但漂亮,人也乖巧啊,除了饿了尿了哭几声,都不怎么哭的。
反正,就这么个奶娃子,闻太太已经可以找出无数优点来夸了又夸。
闻知秋比母亲谦逊低调,除了一早一晚出床睡觉出门回家的同他儿子请安外,如今更是每夜挑灯苦读,给儿子取名字。
褚韶华对儿子的名字也很有想法,看闻知秋在灯下翻阅出版局新版的字典,“这么急着取名字做什么?”
“满月酒时亲戚朋友打听咱儿子叫什么,得有个大名,显得正式。”闻知秋边说边记录下寓意好的字。
褚韶华瞥一眼闻知秋奋笔疾书的身影,她对孩子的名字也很有想法,拽闻知秋一下,“名字还不好取,我想好了?”
“叫什么?”
“你姓闻我姓褚,就叫闻褚,一看就知道是咱俩的孩子。”
“哪儿能叫闻褚,孩子又不姓褚。”闻知秋举例说明,“像程辉,你常叫他小辉,到时别人给咱儿子叫小褚,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姓褚哪。”
褚韶华翻白眼,“姓褚怎么了,我就姓褚。”
“你现在也不姓褚了,你是闻门褚氏。”闻知秋乐呵呵地,见褚韶华又翻了个白眼,闻知秋笑,“你也得想想,大儿子要闻褚,到老二叫什么。到时老二说,怎么我哥的名字就有妈你的姓,到我就没有了?”
褚韶华心眼灵活,“可以老大叫闻褚一,老二叫闻褚二……”还没说完,闻知秋就笑倒了。褚韶华也觉可乐,笑起来,另外想了几个名儿,“那老大叫闻褚,老二叫闻韶,老三叫闻华。”
“晚辈的名字要有避讳,不能跟长辈重字。”
“亏你还是留学生,一肚子的旧思想。外国多有孩子与长辈同名的,就是为了表达对孩子的喜爱。”
闻知秋拿同样的招术应对,“那也就仨名儿,老四叫什么?”
褚韶华很狡猾的说,“老四连带老四以后的名字就随你取,前头仨都听我的。”
最后,俩人商量半宿,闻褚绝对不行,闻知秋甭看留学生,以前褚韶华都没看出来,这人还颇有旧思想,坚决不用褚字,但在褚韶华的坚持下,给长子取名:闻韶。
闻韶小朋友的满月酒颇是热闹,略近些的亲戚朋友都知道闻家这胎来之不易,颇经坎坷。就是平常朋友,只看闻知秋都要奔四的年纪,才刚得长子,便知闻家是何等宝贝这个孩子了。
孩子刚生下来的相貌委实称不上好看,满月时已经白嫩饱满。满月的第一个星期,褚韶华特意叫闻言给一家人拍照,拍了全家福,还有每个人抱着闻韶的照片,褚韶华出了月子,神清气爽的给儿子咔嚓咔嚓拍了半日。
褚韶华的遗憾就是胖了不少,她现在下巴都圆润了,拍出的照片都要变圆脸了。闻太太倒是很高兴的指着褚韶华的照片说,“你胖点儿更好看,有福气。”
“我以前的衣裳,一件都穿不进去了,睡衣都觉紧。昨天知秋还说我虎背熊腰。”
“男人可知道什么,就知道有了儿子高兴,辛苦都是咱们女人自己。”闻太太笑眯眯地,“不用理这些话,出了月子就能瘦了。”
褚韶华笑,“我坐月子时妈你就这么说。”
“真的,这不是刚出月子么,已经瘦了。晚上大果吃奶,就得把你吵醒,一晚上睡不了几个囫囵觉。”
“小时候才这样,等大些就睡大觉了。”褚韶华说起孩子时也是眼睛亮亮的,“昨晚十二点吃过奶,一觉就睡到早上五点。”
“跟知秋小时候一样,乖巧。”
反正,所有闻韶小朋友身上的优点,都是同其父有关系的。褚韶华不介意闻太太这样说,她也希望孩子更像丈夫一些。她性情太过激烈,相形之下,丈夫平和坚定,这是更加优秀的品质。
褚韶华看到广州国民军改组的新闻是在满月酒之后,广州陈司令败走香江,孙先生重组国民军,还有建立军校和派考察团去苏联的新闻。
月子里褚韶华都没有读书看报,一则是产后休养,生产会消耗一个女人极大的元气,褚韶华最初有些嗜睡。二则就是月子里阅读太过会伤害到眼睛,褚韶华当然可以让人给她念书,又怕吵着孩子,这些事就松散了。三则怕是闻知秋故意没让她看到,不想她耗费神思。
褚韶华瞥闻知秋一眼,“广东有这样的大事,上海有没有什么动静?”
“不太好。”闻知秋只与褚韶华说,“督军府那里在备战了。”